「站住──站住──」
笑癲狂御馬疾馳,後有追兵,雙方已奔十里,黃沙漫漫,僵持不下。
「真煩人哪!」他咬牙,一手穩著馬背,反手從背後抽出兩支箭羽,以三指相夾,轉身搭箭,扣弦而出。
飛箭先後破入第一人右腹、第二人左肩,其中一人落馬,以身阻了同伴腳步。見攻擊奏效,笑癲狂將弩搭回背上,策馬入林,輕功一躍,任馬自行往林外奔馳,留下一排可供追蹤之錯誤足跡。
他於林中徘徊甚久,日薄西山,至星月高懸。
再往前應是竹溪鎮左近,許能找到借宿人家或什旅店,不論如何,總比風餐露宿的好。打定主意後,笑癲狂回到原點細細勘查,果真不見追跡,稍微安下一顆心,遠離此地。
「正是夏日,誰曾云,明月別枝驚鵲!清風啥啥……七八個星!嘿不只七八個星!」一路無事,笑癲狂邊仰望夜空,一手朝天指指點點,口裡念念有詞,記誦不出全貌也渾不在意。
便是這般走路不看路,他連驚呼聲都未能發出,一腳踩進清溪中。
舊時茅店社林邊,路轉溪橋忽見。
笑癲狂一愣,才抬眸,便跌入一片汪洋稻海。清風徐來,淺浪般推至他的身上,他同那些個稻穗一起,緩緩彎下了腰。
自己也說不明白那種感覺,彷彿一瞬卸下了武裝與防備。笑癲狂輕笑,沿橋上走過,進入另一個世外桃源。
有的人家傳來小孩嘻笑聲,他一一走過,收獲不少犬吠,最後挑了一間順眼的停下,三敲其門。
「有人麼?我能借宿一宿麼?」他有些灰頭土臉,背後負著兩個包裹,一大一長,問完肚皮還聒噪起來。
敲門聲落,門扉吱呀一聲盪開,開門的是位蓄鬍中年漢子,膚色深黝,衣著樸素,面色和善,一看便知是村裡莊稼漢,方才正和一家子準備熄燈就寢,火燭已先滅了一半,忽聞扣門聲,這便先將門開將起來。
「先生打哪來?」
他手抵著門板,向著夜色,好奇詢問。這村離竹溪鎮近,乘快馬只需約兩三刻鐘便到,只有農家,未有客棧一類,行路旅人或可稍作停留,可求借宿的一年遇不上幾個,多數人多半寧願連夜趕到鎮上再作歇息。然而面前青年面露疲態,身上包袱累累,腹中響聲堪堪溜入莊稼漢耳裡,似也不適合再多加趕路,問句出口後他也不禁多打量了來客幾眼。
夜幕低垂,面對笑癲狂突然造訪,開門人依然和藹可親,手上連個防備的器具也無。
「我走前面那橋來。」他轉身指向來路,後朝這位看著老實憨厚的莊稼漢擺手道,「不打人。」
因著僕僕風塵,江湖人氣息猶存二三。
「突然發現這裡,這裡很好。」先如是說道,後笑癲狂見門內燭火已半熄,遂又問一次,「我可以宿一宿麼?」
不管肚子叫得多厲害,他都不動如山,彷彿那聲音不存,一絲羞赧也無。
這莊稼漢姓潘名仁,人稱老潘,素是勤樸熱情,古道熱腸,這時聽得眼前青年肚中一陣陣響聲,饒是對那句不打人還存三分不解與疑慮,也不忍讓眼前顯然已飢腸轆轆的訪客在這夜色中捱餓,細一看這人腳上還濕了一片,更添幾分狼狽模樣。
於是他將門板向後更拉了些,道:「小兄弟進來吧。」
這裡確是不錯。他心內接著道,向後退開半部,讓出令來客能進屋的空間。屋內燭光半明,睡榻上早已橫七豎八躺了四五個年輕男女,還未闔眼的全都將好奇的目光聚集在此刻進了屋的旅人身上,竊竊私語聲依稀可聞。
「說是借宿一宿。」
只聽得潘仁朝一旁在桌前收拾針綫的中年婦人耳語了幾句,那女主人模樣的婦人抬起頭後朝青年和藹一笑,卻不將椅子收攏,抬手朝人招了招,招呼來客坐下。
「東西放著吧,我給你拿點東西吃。」
那婦人溫言道,轉身隱入屋內的半截黑暗,片刻後再轉出時手中左右各捧著個小碗,擱於桌上,只見其中一碗盛著半滿米飯,另一碗中裝些小菜,正是最樸素的農家菜色,還殘留著些餘溫,似乎方才收起不久。
「都是粗茶淡飯,小兄弟莫要介意。」
潘仁接口道,一雙筷子穩當地被置在碗上。這飯菜本是為了潘家三郎留的,然而夜幕已然低垂,三郎似乎今晚也已趕不及歸家。
甫入室內,便被唰唰射來的視線嚇個正著,幸得女主人親切招呼,他才找準了位子坐下。
從未見過一間小屋能擠下如此多人口。笑癲狂不介意成為眾人的談資,只抬眼將這些遠離紛擾、樸實真純的神態盡收心底,聽話地解下包袱,置於腿上。
「都是能吃的東西,不介意。」
一飯一菜被端出來,笑癲狂雙手捧著那半碗尚有餘溫的飯,只覺掌心有股說不出的暖意流遍。
這應當是為誰特意備下的,否則燈火將滅的此刻,竟還能拿出溫熱飯菜。他看了婦人一眼,對方面上一片和藹溫柔,令他只得扒一口飯,低聲道,「……多謝。」
許是這半明的暖燭催人眠,許是這一家人的淳樸激出他殘存幾許的溫良,笑癲狂進食迅猛的手逐漸緩將下來,一顆頭時輕時重地點著,也不知是邊睡邊吃還是睡了依舊繼續吃──當最後一粒米飯被吃進嘴裡,苦撐的頭立時啪地一聲,砸到桌面上,險險撞掉了碗。
他一手抓著腿上包袱,彷彿是用肢體告訴男女主人:自己睡這張椅子便可。
來客說睡便睡,看來是真的疲憊,在旁將人進食過程全收眼底的潘氏夫婦交換了眼神,一個將吃得精光的碗筷收了,一個從屋內摸出張輕薄布衾,往青年身上披過,確認其真是睡得穩妥,方才滅了最後的幾根燭火,一齊到榻上睡了。
一夜安詳。
雞啼三回,卯時將至,農家大小依著平素起床習慣,在日生之時紛紛醒轉,離榻洗漱,晨光透過窗櫺射進屋內,替一切蒙上了一層淡淡的光邊,也鋪於桌邊伏著的借宿青年之上。潘家三郎已在日始之初歸家,復又趁清晨外出蹓躂,一家大小活動聲窸窣,屋內人聲逐漸熱鬧,一天已然開始在即。
無人有意驚醒客人。潘家長子整好睡榻,與么子一同轉出屋外準備解手,在屋內只聽得門外一陣騷動,母雞咯咯叫聲與拍翅聲齊發,似是有人走入雞舍,而後一聲驚叫,屋內屋外皆聽得明白:
「爹,雞跑啦!」
方才還在啼叫的大公雞跑啦!
他鮮少因雞鳴而醒,更遑論醒後被不同的人聲包圍。
迎接晨日的喜意濃烈,絲絲滲入細碎的聲音中,他捕捉得到。笑癲狂趴在桌面,垂著眼簾,臉龐輕蹭薄衾,深怕破壞了這份獨特。
直到那聲驚叫實在太過緊張,他一骨碌跳起來,滑落的布衾被他隨意擱在椅背上,一手還不忘抱著包袱,衝到外邊去看。
「在哪?要抓雞麼?」
語調中竟隱約有幾分興奮。
潘家么子年方十六,見客人從屋中竄出,語氣中帶有聽得出的興致勃勃,也就不管三七二十一,手指著前方一處,方向正是大道,邊喊,腳下也跳:
「大概往那兒去了,大哥能抓麼?」
這抓雞本該是他的活,以前也幹過不少次,無奈他和胞兄還憋著一肚水未放,這剛好來了幫手,豈有不用救兵之理?眼前這青年看起來身手不錯,既主動要幫,便勞煩一下人家了。
「跑的是公雞,大哥要有看到就幫個忙!」
笑癲狂聞言不答,只是將包袱一掮,往那人所指的方向奔去。
大道上,一隻色彩斑斕的公雞怡然自得地杵在中央曬太陽,三不五時啄啄地,咕咕叫。笑癲狂見了,如犬見骨頭,張開雙臂撲上去,雖然迅猛,但公雞亦身經百戰,細瘦的小腿一蹬,拍拍翅膀,便讓他撲了個空。
「呸、呸呸。」
「咕咕咕!咕咕咕!」
公雞挑釁地搖搖雞冠,就地散起步來。笑癲狂一怒,爬起來與公雞上演一段你追我趕,雞飛狗跳,最後仗著大長腿的優勢,終於逮著了造反的雞。
這時,於道的盡頭傳來嘹亮的樂音,他停了回潘家的腳步,駐足原地,卻見一頭牛駝著個青年漸行而來。
來人正是潘家三郎。名林,常喚潘三。
他昨兒個替家中做買賣,在竹溪鎮上待過夜,天未破曉即起趕路,一早歸家後又為了不想驚擾家人而牽了牛出外放牛吃草,在道旁隨手折過一葉,頭後腳前地躺倒在大牛的背上,邊晃悠邊隨意吹著曲調,毛豆子的背雖算不上舒適,可顛上一陣他的睡意也又累積了七七八八。
心中一曲吹畢,他的雙眼早已不聽使喚地閉起,本想就這樣在牛背上小睡片刻,反正毛豆子識得路,再走也走不到哪去,然而心念打定的同時卻突有咯咯雞叫傳入耳中,啼叫的節奏還特像他家那隻年輕公雞。
莫非毛豆子已經散步回家啦?
潘三睜眼,只見不遠處立著一青年,手上抱著的正是那隻常造反的公雞,瞧服裝打扮似乎就是今早睡在家中桌邊的陌生來客。他啊地叫了聲,一骨碌從牛背上爬起,咧開笑臉,朝那青年揮了揮手臂:
「這雞愛跑,可得抓牢啦。」
牛背上那人坐起,笑得像個小太陽,兀自朝自己揮手,可他不記得此人是誰。
笑癲狂抓緊了雞,眼微瞇起,打量搭話的青年,他之打扮與此地人皆同,定也是莊稼人。
「方才你可有奏樂?」
比起打探別人姓什名誰,他對此更感興趣。但許是笑癲狂捉得太緊,手上的雞難受地咕咕叫。他想鬆手,又怕公雞逃走;不鬆,還怕別人的雞被自己捏死。一時兩難,只好將眼神放至應該很有一手的青年身上。
「抓雞會麼?」
「會會,這雞咱家的,要不給我抓著吧?」
潘三將手中樹葉往牛皮股上一擱,俐落地從牛背上跳了下來,任毛豆子在身後溫溫地低頭吃草,徑直走向眼前尚不知姓名來歷的借宿青年,嘴上兀自叨叨唸,多少在自我介紹之前替自己的身分提供更多線索。
「聽我家小妹說小哥是來借宿的,我昨兒回家晚了,沒打到照面,多謝你幫忙抓雞啊。」
公雞在那人手中,他熟手地將家禽接過手來,將雞的翅膀抓了,又連番道了謝,多謝多謝,雞本就難抓,雖不知為何不是自家兄弟前來補雞,但天尚還矇矇亮,想是還沒醒全。他道謝到一半,突然又想到方才第一個聽到的問題,忙不迭又抬頭笑笑,自我介紹:
「我叫潘三,奏樂的是我沒錯。」
這雞咱家的?
笑癲狂確定公雞身上沒寫名字,此等眼力,令他交出雞的同時帶上了欽佩的目光。
「笑癲狂。你是潘三,所以那是潘家,我昨天吃了你的飯。」青年手腳俐落,公雞在他手裡絲毫不鬧騰,笑癲狂將訊息消化完畢,一面繞著牛與人走了一圈,問道,「奏樂,你的樂器在哪?」
「快把雞送回去,我還想聽!」他也不問對方方不方便,一門心思想著自己要的,看向潘三的雙眸炯炯。
把雞送回去?潘三雙手抓著一隻雞,畫面確實有些滑稽尷尬,眼前自稱笑癲狂的青年說話有些令人摸不著頭腦,他稍微將臉皺了起來,正自思考是否真該先送雞回去,不遠處恰巧傳來了潘四的腳步聲,伴隨著連聲呼喚,來得可真是時候。
那潘四解完手後一身輕,沒兩下就到了兩人跟前,幾句簡單招呼後喜孜孜地從三哥手中接過了偶爾咯咯幾聲的大公雞,向笑癲狂鞠躬哈腰又連番道了謝,腳跟一轉立刻又往農舍方向奔了回去,想來是趕著交差了事,來匆匆去匆匆,這又將兩人留在了原地。
朝笑癲狂露出了個有些靦腆的笑容,潘三揮揮手,像是想將方才的插曲揮開。
「怎麼會想在這留宿啊?一般大家都趕著到竹溪鎮上的,不過我娘燒的菜好吃,不虧待你啦。」
他邊說邊往牛的方向晃了過去,今日風不大,那片樹葉仍穩妥地停在牛背上,潘三伸手將方才的樂器拾了起來,捏著短小的葉柄轉了轉,讓樹葉面朝對方。
「哪,這個,樂器。」
「為什麼要去竹溪鎮?那裡不如這裡好看。」他先是露出不解的神情,思索一番緣由,而後勾唇回答,「我數著星子,它們引我來,你娘的菜也確實好吃。」
他接過葉子,翻來覆去地看,確定只是普通葉片。
「葉笛麼?我聽說過它可以發出樂音,但不曾耳聞。」笑癲狂拇指撫葉,垂眸。其實他內心對葉笛有種美好的憧憬,他所描繪的江湖,除了劍,還有一片葉,於風捲黃沙時吹上一曲。
「你再奏一曲,行麼?」他攤掌歸還葉片,不禁央浼道,「教我吹葉,行麼?」
「教嘛……」
潘三接回樹葉,於自己的衣襬上隨意擦了擦,也不顧這樣的舉動可能把樹葉給弄得更髒,臉上神情初時有些猶豫,不過這般猶豫只存留兩三秒,立刻被又彎起的嘴角抹去。
反正今日閒著也是閒著,教人吹葉笛倒也好玩。
「行啊,只是我沒怎麼教過,小哥就湊合著學吧?」
語畢,農家小伙招招手,作勢讓笑癲狂跟著自己來,到前方不遠一棵樹下的大石上稍坐,初次開班授課,也不見緊張彆扭,牛倒是就放在原處了。他跨上大石,伸長手從繁茂枝葉中折了片葉下來,上下左右翻轉打量了一番,而後遞給坐在下方的笑癲狂,自己輕快地也跟著跳下石來,一屁股坐在方才腳踩之處。
「不是最好的葉,但也行了。葉笛嘛,我感覺一開始挺難學的,但抓到技巧就只剩練習啦。哪,你看。」
他將手捏在自己的葉片兩端,晃到笑癲狂眼前,接著輕輕將葉片上緣向內折彎了些,隨意放到嘴邊,輕輕一呼氣,悠悠鳴聲響起,雖只有毫無起伏的單音,卻足夠響亮。
「看起來簡單吧?我當初也是自己學了一段時間的。」他再次放下葉片後如是說。
看起來是簡單。笑癲狂於石上坐得端正,接過神奇葉片,仔細聆聽潘三的教導。在那單音響徹小道之際,他眼神忽而一亮,學著對方將葉片上緣內折,以唇輕夾,吸一口氣後吐出──一片寂靜。
他再試,吐氣,葉子依舊沒聲沒息。不甘之色漸浮,他深深吸一大口氣,胸膛微鼓,而後捏著葉緣,以吃奶的力氣吐盡。
「噗!」發出明顯失敗之聲,還噴出一堆口水,受葉片阻擋而濺至自己臉上。
「唔……好難!我哪裡錯了?」笑癲狂丟下那片沾滿口水的葉子,抬手以袖拭淨臉上污漬,站於石上又摘了一片葉下來。他沒有立即再試,轉以拿眼瞅了瞅坐他上方的潘家小子,指腹感受著葉脈紋路,道:「這麼難,你很厲害。我若學起來了,定找你吹上一曲。那時,你再告訴我好壞。」
毫無來由,他心裡陡然冒出這個念頭,未能細思,便率性地立了一個單方面的約定。注視著潘三之瞳,墨染天光。
語畢,笑癲狂再度含葉,練習少噴點口水。
風如流水淌過耳畔,彼時雖無樂音,沙沙之聲隱為伴奏,他闔上眼,如身處他境……噗噗、噗、噗──
失敗如斯,饒是笑癲狂也不忍顫眉,唇瓣因摩娑葉緣而割傷,滲出之血珠被他含了回去。
他復換一片葉,繼續投入。
嘿嘿。
潘三盤腿坐於石上,對方才接獲的約定報以嘿嘿一笑,饒富興味地看著笑癲狂練習的模樣,轉著自己手中的那片葉,指甲在葉柄上壓出一道道細長的凹痕。
他當年幾歲來著?不到十歲的年紀吧,靠著每日回家前的黃昏時分在田附近的大樹上練習用葉子奏出樂音,一連一兩三個禮拜,一切都是偷偷摸摸進行,為的就是給他家翁翁一個驚喜。
往事難忘,昔日如昨。
「悠著點來,沒人能一時學起來了,要可以的話你就是葉笛奇才了。」
身旁仍不斷傳來失敗聲響,聽笑癲狂一時無法吹出笛音,模樣拼命,潘三不禁再次出言,依然帶著笑,伸手將對方拿著葉片的雙手按低了些,避免人直接把整片葉吃了去。
「要不你歇歇,我給你吹個曲吧?」
「要奇才才可以?那我不行。」
雙手乖順地任人壓下,笑癲狂頗為自知,立刻把葉拋開,一點兒也不逞能。
他聚精會神地望著潘三,等一首不知名的曲,曲聲未響,先拍起手來。
天地間,尋常寧靜,如夢似幻,一個渾然天成的舞台,連聽眾也備齊。
「若非天生奇才,靠練也能練成奇才的。」
掌聲落下,潘林一句話說得煞有介事,方才被他攥在手心隨意壓摺的那片葉已扔置一旁,他微捲手中新葉,送至嘴邊,吸口氣,覆將氣吐出時帶出第一聲優揚樂音。
既是表演,他也不拿平日胡亂吹來自娛的曲調交差,奏起的便是從翁翁那兒學來的第一曲,這些年來早已滾瓜爛熟,高音,收,低音,放,只一片樹葉便吹出百轉千迴,嗚嗚鳴聲飄蕩於空中,震盪於枝葉間,跌宕起伏,再是不諳樂理之人也能識出其音質清亮。
眼簾不知何時闔上,待潘林再度睜眼之時曲調已然見緩,這一曲不長,尾音他刻意拉長了些,瞥眼看向笑癲狂,想觀其反應如何。
不同於先前的第一聲響,笑癲狂便坐直了背脊,目光流連在潘三的唇葉間,耳畔漸漸只剩婉轉悠揚的笛音,他輕輕闔上雙眼。
高音清脆開天,低音渾厚闢地,鳴聲似活物於天地盤旋,輾轉千度,朦朧中一人白衣持扇,坐看雲捲雲舒。
遼闊幾何,山巔之下,江湖盡收一眼間。
「心滿塵囂便是江湖。」不知何時笑癲狂已抽出腰間摺扇,展扇遮顏。一曲將盡,扇面下移,露出上半眼,「你的曲子是山與雲,甚好。」
眼中墨池微盪,心生嚮往。
「你真有趣。」
潘林將葉挪離唇邊,似是覺得好玩地嘿嘿笑了幾聲,接著伸長雙腿,在空中晃了幾下。身旁這人忽然間吊起了書袋,明明前一刻才是努力想把葉吹出聲的拼命模樣,說話還有些怪裡怪氣,這下卻又看上去像城裡鎮裡那些個講話花裡胡哨的讀書人,還帶把扇子,有趣得緊。
「小哥是做什麼的呀?剛才說的那笑癲狂是名號來著嗎?」
他乾脆放下了葉,隨手任其飄落地面,雙手撐在石上,轉頭饒富興味地打量起了旁人。
「名號。」他頷首,翻手合扇,大方任人打量。
「找東西、搶東西、賣東西、說故事……也殺人。」細數著,任務不盡相同,一時也說不上太多。說至末項,他自石上起身,凝望潘三,內心依舊毫無波瀾。
「我做很多事,記不全。」笑癲狂將扇插回腰際,踩著練習輕功的步法來回閒晃,「江湖人,怕麼?」語氣頗為隨意。
這話是開他玩笑來著還是......!?
潘三因雙手原就撐在石上,這一番話來得讓他措手不及,一骨碌地從石上跳將下來,如同受驚的小雞,直往大樹後頭的空間躲了幾步,倒也沒直接撒腿跑。
他無法分辨眼前人所言是真是假,究竟是不是看他一介小小莊稼人所以玩他呢?
「......江湖人?」
潘林眉頭蹙得死緊,費了好大番勁才將完整的問話吐出來——說完整也不盡然,就是拾了關鍵字的反問句。要真像那人說的那樣會幹殺人的勾當,那昨日一夜留宿豈不把天大的危險留在家中了?再一看那些個包袱,可不知道裡頭藏什麼去了!?
他越想心越驚,方才他還伸手撥弄這人的手來著,要激怒了人家可還得了?
打那潘家郎自石上倉皇而躲,他的腳步便停下了。
提問時的隨意,毀壞在對方不容錯辨的驚慌裡,然他心中澄湖一片,無喜亦無悲。
笑癲狂原地一蹬,飛去攬住潘三藏身的另一棵樹,只欲將半副身子也學那人藏妥。他探出顆頭,活生生將躊躇演繹成了鬼祟姿態。
「很多人怕我,是因為我要殺人。我不殺你,」他一哂,低聲安撫道,「別怕。」
鮮少與人解釋,話中多少帶上哄孩童的口吻,殊不知這一笑搭著凌亂墨髮,別有幾絲陰森。
「以打殺為生,江湖人,你沒聽過?」
潘三儘管心頭驚起,藏身在樹後也多了幾分膽大及心安,未料那人竟突地朝他安藏的樹欺身而來,諒他再自詡膽大,也不免哇呀一聲,拔尖了的驚呼從喉頭直衝而出,往樹後再一跳跳出了兩步多。
可見那人自樹的另一頭悄悄探頭,卻沒向自己再靠近過來的意思,還出言似乎意圖安撫,儘管畫面相當詭譎,可至少暫且相安無事,他們方才互動得挺好的,對吧?
潘三不敢輕舉妄動,他曾聽說江湖人士多半脾氣古怪,就這麼轉身撒腿就跑不知會否觸怒眼前這位笑癲狂,只得放緩聲量,怯怯開口:
「江湖人......當然聽過啊,我又沒對你幹啥,你當然不殺我啊。」
我還教你吹葉笛,家裡還借你住哪。他心內咕噥。
潘三的驚呼可也讓他抖了一下,手指黏著樹幹,這一刨木屑刺入肉裡,他垂眸,用力撥出小刺,耳聞對方那明顯膽怯卻又肯定之語後,眉頭微蹙。
「不對。」瞬息間,笑癲狂湊到他面前,只餘兩三拳頭距離,右手作刀隔空於脖頸高度一劃,「不可以相信江湖人,表面上信,心裡也不能信。」
那雙黑得發亮的眼彷彿在說──我們隨時能殺人。
語畢,一個後空翻推退開,足尖點地,飛躍至樹梢上,默默記下潘三長相。
「會再來的,吹葉子給你聽。」
臨走前,他似乎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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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潘中跟癲狂玩耍,農村樂對他來說可遇不可求,還學到葉笛太值了

夢幻的緣分

順便告白潘中的文字,好有農村的味道!!大家真的好善良純樸
謝謝癲狂和癲狂中一起交流

......!整篇對下來看著癲狂中的文筆真的好舒服,雖然這次還沒成功吹出聲音但相信之後一定可以練成的,癲狂......!(舉雙手助陣)
雖然最後氣氛感覺急轉直下但嚇嚇潘三也滿好玩

歡迎癲狂再來小農家玩,給你最樸實的農家樂
最後真的嚇到潘三很抱歉

他的反應太可愛了QQ希望潘三平平安安長大(?)
我要永遠當兩位的小粉絲
除了當粉絲讚嘆江湖人與農村人的相遇怎如此可愛之外我就啥都辦不到了

(好廢
douzono: 我才是東洋中的小粉絲

這篇多虧了潘中,在江湖中體驗到了不同世界的氛圍(躺著)
然後就換我偷看東洋中的緣悲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