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照我來看,這名是一定愛改欸!(要是照我看來,這名字一定得改!)」男人猛推墨鏡一把,拿著毛筆在宣紙上比劃,煞有其事地練痟話(胡說八道)起來,頗像一回事。
村裡來了個新人,自稱是算命師,一張假木紋的摺疊桌、兩張紅色塑膠椅就自成小攤位,後頭插了兩根大大的黃色旗幟,迎風搖曳,歪斜的字跡寫了大大的『算命』,直觀到不行。
男人桌前貼了一張大紅紙,從桌沿垂落到泥土地上,尾端浸了點泥濘。上頭畫著太極圖像還有一些同樣扭曲的毛筆字:八字算命、八卦預測、驚天地泣鬼神、鐵口直斷、手相面相……
桌上擺的東西雜亂無章,除去那字紙占了大半,還有諸如籤筒、風水羅盤、易經卜卦等物,香爐燒著催眠的濃香。
他瞪著那隻其中一隻大大的銅龜,打了個哈欠,立刻被老爸從後腦勺猛拍一掌,險些從椅上跌落。
這一看就是個騙子。
連多幾張椅子都不捨得買,想來沒啥賺頭哩。
薛成洋不著痕跡的翻了翻白眼,殊不知老爸信的徹底,明明平常從不聽人講話的,現在倒是只會點頭應好。
老媽站在旁邊,抓著裙襬,面容忐忑不安。
那一夜颱風村落盡毀。
那些行政官員攜著村長來探訪,在一眾哭得呼天搶地的災民面前承諾:這裡是危險地段,不能住人了,舉村遷移方為上策。
他們家還算幸運。其他鄰里語帶不平,但他當時哼笑兩聲,全然不這麼想,死了人哪裡叫幸運?但存放二廠的蠟燭安然無事,只有少許潮濕,他父親拿那些貨交易,多少有錢生計。
整個村落連著幾個鄉鎮的災民,在一年後搬進由政府和民間團體共同合作、打造起的永久屋社區安置。
說是遷址,其實也就是從發生過土石流的半山腰換到另一片半山腰,水土保持、環境評估那一套,他是壓根不信。
拿二廠貨物的錢,父親又開立一廠一倉庫,一時間還有幾家媒體來報導,稱他們是風災澆不熄的生命之火,訂單增添幾筆。
而所有人都對那晚逝去的人絕口不提。
「你看予詳細:遮字『洋』,是大海、是大洋,啊擱加上遮字『成』——哎呦!莫怪欸做大水,大風大湧按呢淹下來,啥物人走矣去?(你看仔細了啊,這洋,是大海、是汪洋,再加上這字成,哎喲!難怪會發生水災,大風大浪這樣沖下來,誰逃得掉啊?)」
他感覺鼻子很癢,不,全身上下都如坐針氈的發癢發疼起來,整張臉皺成一團。他想要站起身、離開這裡,老爸卻絲毫不領情,大掌從他的雙肩壓下來,和那天的風雨一樣沉重。
「若按呢,先生,你看他遮名欲偌怎樣改,阮兜欸氣運才會用起氣?(如果是這樣,老師,你看他這名字要怎麼改,我們家的運氣才能夠有起色?)」老爸步步逼近,臉上顯得焦急。
運氣?好轉?還不夠好嗎?
人家不是都說我們是最幸運的了?現在是要把錯都怪在我身上就是?我看不是想好轉吧,混蛋、混蛋——!
香爐飄著的氣息越發教人難以忍受。
薛成洋憋的整張臉發紅,又是劇烈掙扎。但這回老爸不客氣了,一掌把他從椅子上推落,旁邊是老媽嚇得不輕的驚呼,本來還在裝模作樣講胡話的算命仙瞬間也安靜下來,啞然無語。
沉啞的嗓音在耳邊怒吼,震的他胸腔發顫:
「猴囝仔,你較恬是欸死?歸工攏佇遐蟯蟯鑽,看著鑿目!(你安靜點是會死?成天在那裏動來動去,看著礙眼!)」
試圖爬起,踉蹌幾步,被老爸粗暴地一把扯回來,按回原處乖乖坐好。塑膠椅摩擦出惱人的響聲。
他盯著燒透的香灰墜落桌面,紅火從裡邊透出,好像是掩在什麼遮蔽物後面,嗤笑著他的無能為力。
未癒合的又開始隱隱作疼。
那是第幾道鞭痕,還是動搖的是膝蓋的潰傷。
「……薛先生,我有算到,恁閣有一個囝是否?」
算命仙用食指跟中指按在太陽穴,佯裝頭疼。事實上他早先就看到了,這男人在跟鄰居打聽,根本不是什麼通靈。
可這招偏偏對老爸很管用。
氣結的人乖巧地像隻小貓,等待算命師接下去開口。
他抓著褲縫,聽見遠處巷尾傳來炕番薯的叫賣聲,口袋裡好像還有零錢,不曉得等等能不能溜去買。
只見算命師一手按著穴道、一手執起毛筆揮毫——他探頭去看落在宣紙上的濃墨,顛倒著的『一丞』慢慢浮現。
「遮『一』,是頭一、是唯一,表示這個囝以後會當出人前、光宗耀祖,一定袂曉予父母失望。(這『一』,是第一,是唯一,表示這個孩子以後能出人頭地,光宗耀祖,不會讓父母失望。)」
「遮『丞』,是協助、嘛是繼承,代表他會共阿兄共款出腳,毋過袂取代阿兄欸地位。你看按呢剛好?(這『丞』,是輔佐、也是承襲,代表他會像哥哥一樣出色,但不會取代位置,你看這樣好不好?)」
「你怎麼會覺得爸不愛你呢?」
哥臉上露出淺淺的微笑,用手摸著他的頭髮。
唱歌的時候溫柔,說起話來更加令人信服。
「你想想看,大海那麼遼闊,爸一定是期待你能成為一個有遠見的人,將來好好的出去歷練、闖蕩。」
「成洋,你要相信,他以你為榮。」
想摀住耳朵。
但他想阻攔的,到底是現實身側的荒謬言行,還是腦袋裡揮之不去的溫柔謊言,他已經不清楚了。
他從來不是爸的驕傲。
他只是一切原罪歸咎的對象。
甩了甩頭。
在空白的視線中,他伸出手,接下那張宣紙。
注視著字跡,注視著眼前笑容可掬的第二個騙子,注視著老爸從口袋裡拿出紙鈔,滿足墨鏡底下那雙貪婪的眼。
某部分的自己被交易買賣,和善、聽話、懂事、乖巧,那些本來就少之又少、可有可無的良知。
薛成洋、不, 薛一丞咧嘴燦笑。
從紅色塑膠椅上站起,兩隻手臂奮力一扯,將廉價的宣紙撕裂開來、一分為二。臉上的笑紋比裂痕還要巨大。
老爸瞪直雙眼,拳頭如雨點般灑落,他整個人被壓制在地,半顆頭快要陷入泥石中,他可以聞到雨後草地潮濕的氣息。
那也挺好,比矯揉造作的香爐讓人舒暢多了。
他手上的動作沒停。
將撕扯的宣紙揉皺成一團,盡可能往遠處丟去。然後張開大口,用銳利的虎牙去咬老爸往臉上按壓的手。
深棕褐色的眼睛盈滿殺氣騰騰,他拚了全身全力全心去掙扎、抵抗、反駁、排斥、抗衡、於是戰鬥。
炕番薯的叫賣聲已經遠走了,腦中震耳欲聾的溫柔也是。取而代之靠近了被騷動引來的民眾,和老媽夾雜哭腔的勸架。
他笑著和父親扭打成一團,儘管這不是遊戲。
還沒蛻變的少年聲帶,鼓譟著沉重的呼息,纖瘦、不堪一擊的手臂恣意揮舞,連動的是雙腳猛力的踢擊和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