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七、八點的時候，沈濤忽然醒來，沒來由的就醒了，沒什麼原因，他想應該是睡不習慣環境，適應了自己家的氛圍又跑出，一直無法深眠，沈濤還有種自己被壓迫的感覺，像沈母造成的壓迫感。
他扒了扒瀏海嘆氣，老實說最後他在家睡覺的時候睡不太著，像個不肯結束校外教學的學生一直覺得黎明來得太快，雖然後來他也是迷迷糊糊就睡著了，完全不記得人怎麼走，又是一個他無法在人出門前醒來的微妙感覺。

稍微感覺有點寂寞啊，情緒真可怕。

睡不太著他就拿手機摸時間，想自己都醒了，乾脆事情早點辦完，他也不想半夜回山上，不管是自己開車還是給別人載都不是一件好事。
沈濤還有個習慣，如果沒有突發狀況，傍晚他就盡量扣著時間，朋友們說他晚上出現的時間變少了，問他是不是去夜生活，沈濤說沒有，只有日常放空，確實也是放空，在山上的娛樂就是聊天和自娛，沒有心情去大量社交，能說上話的人只有崔弦，他刻意的時間控制在人回山上前能把事情做完的範圍內，這事他沒打算講，也沒什麼好講，想經營關係每個人都有自已的做法。

曼麗還沒醒，沈濤先一步訂了餐廳把時間和地址發過去，他又躺了一個小時收到回覆，曼麗說好，然後很快補上：我繼續睡，晚安。
沈濤看了放下手機繼續跟著補眠，一直睡到中午他才起來洗漱換衣服。

曼麗這個人是他人生裡佔據多數的壞朋友之一，壞朋友形容的是會帶壞人的朋友，沈濤的定義是做大眾認為不好工作的朋友，這一塊連胖子也都知道的很少，就像胖子不會和他聊太多廚師圈的朋友一樣，頂多淺談，不會交代一五一十或拿來經常話家常。
他認識曼麗的時候應該才高三，對方也還是學生，也是網友出身，之後常常網路閒聊就保持了不遠不近的距離，他們一度親近過很深的關係，沈濤在那之後進入沒了興趣的週期就抽身回去他的生活圈，曼麗沒有怪他，她自己也是燈紅酒綠，有什麼好怨。

去的地方比較高檔，沈濤在山上不會準備什麼襯衫皮鞋，他想無所謂，就穿日常的連帽外套和破牛仔褲下山就好，沒有要陪曼麗參加餐會就不用太過打扮。
沈濤抓過單肩包，確定電器都關好，拉上布簾去取車下山。

曼麗會找他，沈濤在想那東西可能很重要，不然不會請熟人來處理，不怕黑吃黑，也比較能快速處理後續的東西，年少時期他沒想過這個朋友的興趣和自己那麼近，應該說，物以類聚，他吸引上來的人，什麼都有，都不是什麼社會標準上的聖人。

買完咖啡廳的三明治，沈濤等紅燈時撇了一眼手機，想發訊息卻不知道發什麼好，隔著文字是他擅長的事，現在什麼習慣都逐漸改變，人有了顧慮就縮手縮腳，什麼都想分享，什麼又都不敢講，怕說了惹人生氣，不說又覺得想他，大概就是兄弟說的不用過生活了吧。

小李中午時留言給沈濤：傳真過去了，也寄了快遞，我半個小時後接到她電話的質問，質問的尖銳感如出一轍，像你二姊，難怪你不喜歡，我可以聽出她很生氣，很情緒化，還叫你出來當面說，你覺得呢？你會覺得因為這個操作讓她情緒失態很開心嗎？

沈濤：當然開心，她一定覺得很難堪，我不會她說出來就出來，你叫她把文字好好看清楚，看完最好簽字寄回來，我有權利不出面。
小李：面對這種女魔王啊，我要跟你收雙倍薪水，唉。
沈濤：你能處理好她，四倍都給你。

綠燈了。

進餐廳前沈濤掏出手機發訊息：

Tsuei_Shian: >下午和人在市中心談案子，小應酬
>你要吃什麼嗎？我買回去
>練球加油
>

/

收起手機，接待員替他拉開門，對他這樣的衣裝眼神裡有著困惑，不過沒有多看幾眼，因為他發現沈濤正在看他，黑框眼鏡後的眼睛沒有起伏，冷冷看了一眼就走進去了。
訂的是中式餐廳，風格定在老上海，上面好幾層樓都是包廂，一樓還很懷舊的有舞池，沈濤進包廂時曼麗已經在裡面，她知道這個餐廳是什麼風格，還特地穿了一件旗袍小背心，下面是貼身的窄裙長及腳踝，高叉一路開到了大腿一半。
她和以前一樣，膚白紅唇，一頭黑色長髮燙起波浪，用髮簪簡單盤起來，手上掛著玉鐲，對這個場合的打扮十分配合，沈濤一看就知道她身上的東西都不便宜，算了，這行的人本來什麼場合穿什麼衣裝。

曼麗正在抽菸，看到沈濤來微微一笑，上下打量一番：「你約我這種餐廳，結果你自己穿運動服？」
「我難道要穿唐服來嗎？」沈濤翻了個白眼坐下，丟下包開始翻菜單，曼麗對這種不和她客套也不諂媚的態度很受用，她約沈濤來就沒想過把場合搞的很商業，點了點菸，塗著紅指甲油的手摸到人額角，有點困惑地問：「你這個是怎麼了？」
「打架鬧事進了醫院。」沈濤頭也不抬。
「你打架鬧事不是大學的事了嗎？」
「冤家路窄，我還被人捅一刀子，鬼門關走了一趟。」沈濤浮誇的說。
「……宅男還是別學人家逞英雄了吧，除非你打算開始鍛鍊。」
「你都這樣和客戶說話的？」
曼麗笑了：「你是我客戶嗎，我才是你的客戶吧？拿那一套說話你肯定覺得我噁心。」

沈濤叫了幾個熟悉的菜名，曼麗沒什麼意見，只點了一個喜歡的中式糕點，服務生換了茶，上了一支酒，曼麗點起第二根菸，兩人坐的距離沒有很近，大概也是刻意為之。
「說吧，要幹嘛？」沈濤開門見山地問。
「字面意思，我要你幫我偷檔案，給你資料，然後處理一下。」曼麗聳聳肩。
沈濤偏頭看她：「是誰？哪個幸運兒能被你看見家底選上。」
「商業機密——何況跟你說了你也沒興趣。」

資源很重要，曼麗和藍霄都這麼說過，對工作特殊的人來說，資源比金錢還重要，他們很多時候看的不是錢，而是這東西到手對自身保障有多少，可以出的安全牌有多少。
藍霄涉及過這些，那也包含在他認為自己殺人放火的範圍，沈濤也和藍霄坦承這些人事物，對方沒有斥責他，只是套了安全索在身上，告訴他萬事小心。

「多少錢？」沈濤沒抽菸，喝了一口酒發現這還蠻好喝的，曼麗真他媽會挑口味。
「你想要多少？」曼麗一直看著他，表情很淡然，眼裡多了想念，他們很久沒這樣坐著吃飯聊天了，大概半年，沈濤半年前就消失的很難找，沒風聲，也不太回應，曼麗傳的訊息幾乎被已讀不回，她想好吧，至少有看，只是他不想回而已，或是沒心情。
沈濤聽了聳肩：「沒想法，但是我要美金。」
「不要歐元啊？」
「不要，我不常去歐洲，也沒機會。」
「好吧，那按上次你開的價格，酒店案那個。」
「再加五萬。」
曼麗有點驚訝了，出錢的人不是她，她不肉疼，但沈濤很少討價還價，圈裡來說他這樣固定價格的人案子接不完，不干涉也不會異動價格，比其他難搞又愛炒價的人好多了。

「行啊，你能價值那個再加五萬，我上頭的這個客戶我能幫你一直牽著。」曼麗聳聳肩。
「我在你心裡價值才不只這個價格吧？」
曼麗點菸灰的手頓了下，彈掉菸灰哼了聲：「你是無價，可惜你看不上我這個鑑賞家，拿這個哄哄小女孩可以，可惜我不是小女孩了。」她繼續說：「很少看你加價，幹嘛，最近用錢啊？」
「存退休金啊。」
「你真的要退休？這麼快？我們今年才二十六，沈先生。」
沈濤眨了眨眼：「距離你說的三十也剩下四年，我不是應該積極點嗎？」
曼麗用意味深長的眼神從頭到尾看了一遍，然後搖頭，大有可惜的意思：「成家立業去啦？跟誰？」

年輕退休大概有幾個可能，第一點是怕了，惹上不好惹的人，有可能被追到天涯海角也說不定，第二點是想洗白去過安穩生活，第三點是膩了，高手隱於林去。
曼麗想沈濤的個性不是二就是三，他們相處一直有點像，兩顆打火石，碰撞產生火花，人一生不見得會遇到瘋狂又願意陪你玩的朋友，沈濤不怕危險，甚至對危險有點著迷，他喜歡在刀鋒游移，割傷了手也覺得無所謂，那種對世界的失望讓她做過私刑正義，然後有個人說你這樣很酷，很有趣，曼麗毫不猶豫就接受了那雙友情的手。

現在想想歲月輕狂，也許是最後一次聚會也說不定，沈濤退休他們就不是一路人了。

「沒對象。」沈濤搖頭。
「謙虛？」
「你是用朋友的身份問我，還是客戶的身份？」沈濤一笑。
「朋友，沒辦法，你真心好朋友很少，我姑且算一個吧。」曼麗嘆口氣。
沈濤白她一眼，「單純想退休而已，我不想一直在人面前說謊，以前做了很多事那就算了，你這件事是最後一件，再那之後我就要回去當個一般SOHO了。」
「跟誰說謊？」沈濤有時邏輯很奇怪，曼麗一時無法通靈他說的是誰，太久沒跟他這樣正常的閒聊。
「像你覺得庸俗的劇情那樣，我喜歡個人，然後不想幹這些了，成不成都好，至少現在我不想做這些，我現在都還沒跟他聊過這些。」

「應該……不用我提醒你為了愛情放棄良好事業是危險的事。」曼麗一臉訝異，沈濤看社交女王也能這樣，那他真是太有福氣了，能讓人嚇到。
「無所謂啊，我樂意，正常過日子也需要時間學，一學可能幾年，拿我當參考，好好考慮退休的美好願景吧。」
「她是怎樣的人，做什麼的？」
「木頭。」沈濤看她一眼，「相處一起開心，很安心，我能信任他，綜合起來沒有什麼關鍵點……電波喜歡就一直靠近，就這樣了。」
「我還是不要和你聊這話題好了，你的想法參考不大。」
沈濤反而笑出聲：「我連自己兄弟都沒講，跟你能說幾句，你讓我說個夠吧。」
曼麗擺擺手：「不要，我還想吃飯。」

沈濤還是沒辦法講，曼麗一直拿酒堵他的嘴，說了話不用擔心後果，也許轉頭就忘，這大概也是和曼麗相處的優點。
上菜之後，曼麗聊起了她自己的工作，還是和以前那樣各種周旋老闆之間，沒有對象，也不在乎愛情，她在都市買了兩棟房產，一棟自己住，一棟拿來做出租，這塊經營的普普通通，也是生活，她不缺錢，只是這一行是她最擅長的，除了這個她也不知道還能做什麼，也許她可以去烤個糕點證照去找事業第二春。

他們一直閒聊，把人生更新檔到最新，那些平常沒地方講的，在這個昏暗的包廂裡一次說個乾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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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濤說的不過夜就是不入夜，他把整個下午的時間都給曼麗，聊到傍晚，沈濤取了車要送曼麗回她公寓，曼麗難得喝的有點多，她一直在笑，不知道在笑什麼，有時說起高中的回憶就樂呵呵的直笑，說那時候的年少輕狂和夢想，她說她沒想到自己這個年紀是做這個，和她原本計畫的人生完全不一樣，善於偽裝的曼麗在包廂裡笑的越來越像一個十七歲的少女。
都知道可能是最後一次見面，沈濤由著她說，回去的車上曼麗看著車窗外的風景，說她晚上本來有約，現在不想去了，想推去明天晚上，還有她下個月要飛一趟上海出差。

「不想去就換別人去，去一趟上海誰幫你管國內的事？」沈濤看著高速道路沒瞧她，「我以為你今天很開心。」
「很開心啊，和你說廢話我就開心，平常得說一些垃圾，說久我的嘴不用思考都能吐出三千字文章。」曼麗偏過頭看遠處還藍著的天空，她拿下了髮簪，現在黑色的捲髮就披在肩上，「國內的事有人處理，我只管收錢，最近我想投資基金，有沒有推薦的啊，我記得你理財一直很強。」
「還是找專家吧，我不搞財經。」
「你就是我的專家啊，我知道你學很多，才不信你都不會去看自己的錢包。」

「……」沈濤笑了笑沒回答。
曼麗見他不接樁，沉默一會兒問沈濤：「既然要退休了，我們來玩真心話快答好不好，玩到我回家。」她知道這條路下去很快就是她那區的住宅區，沈濤和以前一樣說隨便，他肯定知道自己不會吃虧所以才答應。
「你以前真沒想過和我結婚？」曼麗轉頭看沈濤，「我們感情最好的時候？」
沈濤搖搖頭，連思考都沒有：「沒有，我沒想過結婚的事，換你還是換誰都一樣。」
曼麗笑了：「好，那你問我問題。」
「為什麼一直和我提結婚？」沈濤問。
「我喜歡啊，初戀最美好你沒聽過啊，現在生活環境複雜去哪裡找好男人？」

「我這樣還能算好男人？你的標準也太低……」沈濤覺得不可思議。
「我喜歡你縱容我傷害人，對我的工作完全不嫌棄，又是我工作上的好夥伴，有什麼不好？我們多合作案子你現在就能去比佛利買房，雖然我知道你對豪宅沒興趣，你也有那個錢，撇除這些，我找不到人這麼包容我缺點的人。」這個回答倒是很務實，沈濤想想，他不是包容，他只是覺得在刀尖上跳舞的朋友很有趣，也就是除了這點，他完全不在乎缺點到底是什麼，這話沈濤沒講，儘管曼麗猜了大半。
「就這樣？」沈濤看她一眼：「我以為你是想婚症候群。」

曼麗大笑：「我結婚之後我這份工作就不用做了，不然還得密婚，這不是很麻煩麼，我想過結婚就退休啊，買棟房子整天做做園藝，養條貓，我在家等老公下班就好，挺愜意的。」
「我才不會是那種人……」沈濤指的是下班就衝回家找老婆的類型。
「是啊，我知道，不然也不會到這年紀我還追不到你，好了我要問問題了。」曼麗一手倚在椅手上，思考了下：「歷任有最喜歡的女人嗎？」
「沒有，只有分手後維持好友關係比較久的。」
「誰啊？」
「第一任，還有……第三個吧，我也很久沒跟她們連絡了，最近我很多事要處理。」

「幹嘛問這些？」沈濤問。
「沒機會問啊，趁這時候問個乾淨。」曼麗仍然是笑著，「問我問題。」
「當初為什麼做這行工作？」
曼麗搖搖頭回道：「有趣而已，有權有錢怎麼不好，儘管一開始不太適應，習慣之後也就還好了，跟沙盤遊戲差不多，現在是混久了你走不掉，要走很麻煩。」她說著看向沈濤：「像你這樣離開的人不多，但願你能脫的乾淨，如果不小心回來了，還是可以找我搭夥。」
「誰知道，說不定缺錢就回來做。」
「你缺的才不是錢，你只是無聊。」

「以後還來和我跳舞嗎？」曼麗的指甲敲了敲椅手，「用朋友的身分，像以前那樣一起去玩。」
沈濤遲疑了一下，他覺得曼麗今天也有點情緒化，從喝了酒之後就這樣，他是個鐵石心腸的男人嗎，是吧，曼麗和他能認識到現在就是因為窗戶紙戳破還是能正常交談，他們還是工作的同事，以外還是朋友，哪怕他知道曼麗真的喜歡他──以前？現在是執念，一直覺得遺憾而已，對自己的錯過後悔不已，借酒裝瘋都好。
這麼熱情的女人，幾年下來，冰山都能被融化，沈濤不是溶化，他只是知道曼麗喜歡他，在談工作上會更容易一些，為他周旋，為他去和老闆加錢，朋友之外他有利用的心思，曼麗得到的好處是什麼，幾小時的溫存而已，說說話喝茶她也開心。

曼麗哪裡不好，就像他以前也思考過歷任哪裡不好，除了他真找不到優點的，就說得上關係長久的那兩位，漂亮，身材好，個性各有優點，一個綻放的漂亮，一個是沉穩的機會主義者，一個高高在上掌握著權力，沈濤都喜歡她們的才華，才華指的有很多面向，抹掉優點，他可能只剩下認識的情分，應該吧，就是沒見到優點消失才會繼續記住人，自己就是個爛人。

才華再好，也不夠理解他，喜歡他的皮，喜歡他一時展現的溫存，缺點暴露之後誰能受的了，是他不願意信任對方，還是認為對方就是沒那個本事？

生活很複雜，關係也很複雜，他不想把自己丟到另一個複雜的網上。

「純跳舞。」沈濤替她補充，「我不幫你工作，我就去，前提是要我有時間。」
「嗤，還沒幾個男人敢一直和我說等我有空，只有你從小就在那我很忙，等一下，我得等你忙完。」
「反正你樂意等。」
「行吧，這些事以後就不說了，講完我心裡也舒服，喝個茶的好朋友還是可以的吧？」
車緩緩行駛到曼麗公寓樓下，沈濤聳聳肩：「可以，你上樓吧，晚上不要出門了。」
「知道了，掰啦。」曼麗下車的門摔的有點大力，沈濤知道他惹人不爽，但是算了，他不願意哄。

過去的關係一個個在清理都是個麻煩，沈濤皺了皺眉把車開出住宅區，他沒發現曼麗一直站在公寓門口看他的車開走，她站了一會兒就進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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