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位婦人圍在一起竊竊私討論這外地來的陌生醫師,儘管她們曉得協會醫師不只那位有著米白髮色的青年,但也因如此,對於別的醫師總忍不住拿來做比較。
那越發駭人的凶狠表情讓幾位做媽的終於忍不住去找人求救。
戴恩遠遠就看到群婆媽拱著一位身穿暗紅大衣的男性往自己的方向靠近,在離幾步之差時隊伍停了下來,被推在前面的男性有些困擾瞧自己幾眼後開口。
「我是音賽希爾,協會的醫師,請問您是否身體不適?」他溫和有禮詢問,但也看的出來表情有幾分尷尬。
「沒……沒有!」
過於乾燥的寒冷天氣,讓戴恩連嗓子都缺乏滋潤,要回答音賽希爾的簡單問題都顯得吃力,因而過於用力讓語氣聽起來有點兇。
他尷尬的拉低了自己帽緣,目光掠過了音賽希爾背後的諸多口舌。
這一掃讓音賽希爾背後那群婦人嚇得不輕,紛紛要求她們眼前的溫柔醫師能想點辦法。
音賽希爾往後看了看,輕輕嘆口氣。
「以沒有耽誤到您的行程為前提,要不來我居住的地方喝點熱茶暖暖身子?待在雪地裡太久,不僅身體承受不住,思考也會鈍化。」
這真是個好建議,他現在的確需要來點熱茶,最好還能跟當地人打探路要怎麼走。
「麻煩你了,我叫戴恩。」
戴恩點了點頭,決定跟上音賽希爾的腳步,也收起抓在手中快被揉爛的地圖。
大概是氣氛緩和下來了,不曉得哪位婦人居然提起膽子開啟新話題,這回可全圍繞在戴恩的長相上了。
「兇歸兇,不覺得長的挺帥的嗎?」
「唉呦,妳這一提我才注意到,醫生啊!戴恩醫生缺不缺老婆?我介紹我的女兒給您認識好不好呀!」
「妳這瘋婆子說甚麼話!醫師!我也有女兒!」
查覺到苗頭不對,音賽希爾顧不上初次見面的禮節扯著戴恩的手臂快步往前,「不想被強制推銷老婆就快點離開。」
兩人很快就到達一間磚造房,看來不大也不華麗,音賽希爾直到這時才鬆開對方的手臂,「抱歉,拖著您走……這裡便是我居住的地方了,請進。」
碎語不難鑽進戴恩的耳朵,他不太在意那些話題,對他而言聽著只是好笑,也不難推判眼前的醫生多受居民的依賴。
「你很受信賴。」
進了屋子與外頭的溫度終究是不同的,戴恩這才拉開了帽兜,露出得救了的表情,那張臉都被凍得泛紅了。
「非常感謝你的邀請。」
「在同個地方住上十年,而且期間沒有做出傷天害理的事情應該多少能獲得信賴。」他笑著,領人到餐廳後拉開椅子邀請入座。
「戴恩醫師到這裡來,是有甚麼事情嗎?」他記得除卻凍傷,協會沒有大規模再發徵招信函了,「桌上有一些用夏季莓果做成的甜醬餅,天冷吃些甜食,除了心情會好些也能暖身。」他邊說邊倒了聞起來有洋甘菊與生薑氣味的淡褐色熱花茶請人飲用。
「來給這附近的老朋友送點藥材。」
戴恩不想解釋關於會所的醫師之間的關係,便從簡帶過自己會在寒冬下浪費精力的原因。
「熱茶謝了,甜食就別了。」他不喜歡。
戴恩將那沁著白煙的熱茶湊近鼻頭,嗅了嗅茶的香氣,露出了滿意的笑容,這想起光嗅著就使人溫暖。
「原來戴恩醫師也會露出這麼溫暖的笑容啊。」音賽希爾托腮望著新到來的客人,「冒昧問一個私人問題,請問戴恩醫師現居在哪?」他試探性群問,如對方不想回答也就因此作罷。
「唔……」
戴恩試圖用喝茶的動作遮掩自己的表情,不管剛剛自己露出了什麼笑容,一定都不是自己想知道的。
「我住克勒門斯,有什麼問題嗎?」
因為會所的關係,戴恩的住所一直不是個秘密,他們要讓有需要的人能快速找到他們。
「嗯……」音賽希爾喝了口熱茶,思忖用詞。
「戴恩醫師可否認識巴透?」上回自柯因出診時,他用難得的清醒時間打聽到與巴透有相關的人士,只不過那個最熟悉的酒館老闆每年冬季都會舉家遷往溫暖的王城住上三、四個月,直到初春才會回到柯因。
「唔!咳、咳咳……抱歉、咳!」
對方口中說出的名字讓戴恩感到意外,因而失態的被茶水嗆到,他連忙放下茶水。
「怎麼走到哪都有人認識巴透……」
對,認識這傢伙的人,比戴恩所以為的多,回頭想想那傢伙外在印象本來就不差,認識的人多似乎也不太奇怪。
戴恩突如其來的嗆水令音賽希爾有些慌張,所幸不消幾秒便停止咳嗽。
「啊……和巴透先生在柯因的酒館碰過面。」想想和對方不過交易一次,那時是在夏季,他天真以為每季對方都會來購買新酒,因此也特意給對方留了兩支,秋酒和冬酒。
「他偶爾會購買私釀酒,和我有過一次交易,本以為秋季和冬季都會出現,沒料到只有在夏季那時現身……巴透先生,出了甚麼事情不方便嗎?」當然不僅僅是為了私釀酒的事情,畢竟沒有簽合約,而且酒放過一年更香更沉,價格也能提高不少,就算巴透不繼續購買,賣給酒館賺更多。
更重要的是,他的酒,沒人批評過。
「又是買酒……」
戴恩發出像咕嚷一樣的聲音,他遇到的有多少人是在柯因認識了巴透,他繼續喝完那杯熱茶。
「那傢伙死了,不然應該一年四季都會去柯因補貨。」
戴恩平淡的敘述著,接下來的話題,大概又要再複述一次巴透是怎麼死的了。
所以,戴恩又將空杯子遞給人。
「麻煩你,再給我一杯。」
“那傢伙死了”,對戴恩來說只是陳述事實,對音賽希爾來說卻是令他十分震驚的事情,因此當前者要求將茶水添滿時,後者並沒有馬上跟著行動,而是過了半分鐘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連忙給客人斟茶。
「這樣啊,我很遺憾聽到這樣的事情……」他伸手拿片甜醬餅咬了幾口,「我去取個東西,請稍等幾分鐘。」語畢,他便起身去拿東西了,不過多久回來時,手裡抱著兩支看來相當漂亮的玻璃瓶。
「這兩支是秋酒和冬酒,方便的話,能否麻煩您替我轉交給巴透先生的家人?」
秋酒的配色是從深褐到淡黃的圓瓶,幾片楓葉的輪廓在瓶上旋繞,瓶身似乎還撒了一些透色晶礦,冬酒則是令人驚嘆是隻通體雪白的馴鹿。
戴恩將熱茶捧在手中,飄散的花香依然如此怡人。
「恕我拒絕,我是最不支持給那男人酒的。」
他瞥了眼音賽希爾懷裡的酒瓶,搖晃著手裡的熱茶。
「但你若執意要送,我能給你他家的地址。」
至於那裡有沒有人又是另一回事了,他記得那男人在巴透死後,又開始回去工作。
音賽希爾在這不過十分鐘的時間就全然接受了巴透死亡的消息,速度快到不禁讓人覺得他冷血。
「是個人問題還是基於健康問題?」他微偏頭笑了笑,不支持給予酒類,除卻站在醫師觀點的健康至上,那就只剩下個人恩怨。
「如果可以,我想抽時間去看看巴透先生……他喜歡甚麼嗎?甜點?菜餚?花?」
「兩者都有,那男人跟他兒子都不會喝酒。」
有熱茶的輔助,戴恩終於能恢復在雪地裡消耗的體力,思緒跟精神也清醒多了。
「看看……」
又是一個想去探望死者的,戴恩不知道要拿什麼表情回應這個詢問,只能放空的瞇起眼。
「我想帶什麼吃的他都很喜歡吧,那傢伙連硬麵包都能吃得很開心。」
「硬麵包也喜歡?這樣就好辦多了。」看來他已經知道該送甚麼去墳上。
「那麻煩您將巴透先生的住家地址以及墓碑的位址寫給我。」他將酒瓶放置桌上,轉身去拿了紙筆遞交給對方。
「您和巴透先生關係似乎匪淺?」
「說過的話比其他人多而已,沒什麼匪淺可言。」
他不想再說自己是誰的師傅,那樣的名號太沉重。
「是你認識的晚,要跟他熟絡不是難事,若是個熱心到能邀請陌生醫生進房喝茶的人,更是容易了。」
感覺巴透身邊總是繞著些熱心的人。
聽見後半句,音賽希爾忍不住笑出聲音。
「身為醫生,總是沒辦法無視他人的請求,如果面前有個明顯凍僵的傢伙,就更無法置之不理了。」又拿了片甜醬餅咬了幾口,「那麼,巴透先生在您眼裡,是怎麼樣類型的人呢?他對於臉上的傷痕似乎不甚在意,我覺得很有勇氣。」
「他?當然是個聰明人。」
戴恩嗤笑了聲,搖了搖頭繼續說著。
「臉上頂著那道疤,若是畏縮,他就成了自卑的怪人;但相反的,不去在意,他就成了堅強又上進的青年了。」
戴恩低頭揉著還留有熱茶餘溫的杯子。
「聽起來是經過縝密計畫後才行事,巴透先生原來這麼替自己的人生負責任。」他舉起茶壺,又給對方添滿。
「誠如您所說,相識太晚,沒能和他有更多交流是我的損失……您等會還要在雪地裡行走,確定不吃些固體食物?倘若不喜甜,鹹蛋糕可以?」自己是大路癡可沒辦法給對方指路--如果是自己知道的地方就另當別論。
「鹹蛋糕聽起來很棒,能給我一點嗎?」
說實話,在雪地裡已經讓他把正餐帶來的能量都消耗精光,能有吃的是幫了他一個大忙。
「有些人,交流過深了你就會發現那是個瘋子,你還放不下他。」
「請稍等。」他轉身去廚房,不久之後端了一盤,足足是戴恩臉的一半倍大的淡黃色蛋糕回來。
「裡頭有堅果和碎肉末,希望沒有您不吃的食材。」笑盈盈地推到人面前,「瘋子不會整天都是癲狂的狀態,偶爾正常清醒的時刻才正是最令人放心不下的部分。」
戴恩看著對方推來的蛋糕發愣,他原本的認知只是一小塊,能止個飢但不會飽。
「咳……這是,整塊要讓我吃了嗎?」
避免認知上的誤會,他決定先詢問過物主。
「當然……喔,抱歉,我忘記了。」轉身又去廚房舀了一碗番茄濃湯,「蛋糕吃著會口渴,配熱茶太不合了,濃湯剛好。」原本打算吃點心,卻忽然升級成為正餐。
「不是,呃……我是指這未免太多了。」
見對方又端了湯出來,戴恩連忙澄清解釋,然而更有說服力的是自戴恩肚子發出的飢餓的聲音。
「抱歉……」
若是這裡有洞,他肯定把頭埋進去。
「吃不完沒所謂,別硬撐。」音賽希爾並沒有對於戴恩的肚子聲音多做文章,他笑著推推番茄濃湯道人面前,示意對方先讓肚子滿意再說。
「我在裡頭加了奶酪、菇類和馬鈴薯,希望都不是您不吃的食材。」
「太感謝你了,日後有機會到克勒門斯請務必讓我回禮。」
戴恩也不再推託,接受了眼前醫生提供的好意,畢竟他是真的餓了,沒腦力再去掙扎什麼。
他吃得快,稱不上狼吞虎嚥,但也是很快把音賽希爾端出的食物吃的只剩空容器。
他靜靜在一旁看人進食,他喜歡下廚,端出來的食物被吃完很有成就感,只是煮菜麻煩,要調到自己認為合格的味道所需花費的氣力不比磨練醫術還簡單。
「飢餓就是最好的調味料,不是?」他喝了口茶,「克勒門斯啊,到時候我不會客氣的。」
「臨走前,能讓我問問,你知道這在哪嗎?」
戴恩站起身,遞出了一直收在懷裡的小紙片,上頭寫著一個關於迪爾泰的地點,卻不是地址。
「我要去這裡,但不熟路況。」
紙片上標註的地點看著眼熟,是難得他會知道的地方。
「我給您指個捷徑吧,免得在雪地裡太久又餓了。」他笑著起身,跟隨對方至門口,說了像迷宮地圖般的引路,他看戴恩有些困惑的臉轉身快速記下後,遞交給對方。
「轉的彎多了些,但絕對比正常路程快上將近一半的時間。」路癡如他,盡可能縮短距離才是最為安全的事情。
「謝謝你。」
戴恩笑了,有這份地圖他就可以盡早脫離這寒冷的雪地。
「希望在克勒門斯見到你的日子不會相隔太久,再會。」
他揮手與對方道別,而在戴恩離開前,他放心不下從廚房又拿了塊鹹蛋糕包好塞給對方。
他從前沒這麼喜歡照顧弟弟以外的人,都是被盲蛇訓練的結果。
謝音賽希爾賞雪地難民一塊蛋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