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拾完削下的木屑及所有工具，青年進行了簡單的洗漱，在確認過明日的行程後，便褪去外出時所穿的衣物，躺上柔軟的床鋪並關燈就寢——

然而，在青年無從察覺之處，這僅只是一夜的開始。

☀

——教人無法從中覓得半朵白雲的空色，仿若能夠倒映一切的清澈水鏡。
——明媚的日光猶如隔上了一片輕薄的軟紗，最終灑落於紛呈土地之上的僅僅餘下柔和。

寧靜、祥和。
這片春天，宛若永恆。

只是，恆久的不變未能持續下去。
一抹高挑的身影，攸然現身於這幅古老而嫻靜的油畫當中。

她的出現毫無預兆，就似是打從一切誕生之初便已存在。
然而不論是她自身所擁有的冷色調、抑或是身上並非源自自然之物的裝束，皆與這個地方格格不入。

「以一名對鮮血與沙土毫不陌生的戰士而言，不覺得有點太過虛幻了嗎？」

輕闔的眼眸緩緩張開。毫不在意會否打破由萬物所細心維繫的寧靜，未曾受邀的不速之客、以清冷的嗓音落下了極其主觀的評價。

「原本還以為會比預想的更加困難一點，結果卻是連Normal都稱不上，徹徹底底的Easy Mode。」

「連基本程度的防備之心亦沒有豎立，輕率的服下我的毒（蜜）……會落得被我入侵至電腦體深層的地步，完全就是你的疏失大意所招致的惡果。」

——即使自我境界被我所溶解、完完全全成為我的一部份，也已經沒有後悔的餘地了噯？

少女洋洋得意地笑著。
儘管她亦明瞭，事情的發展能夠如此順利、多少亦是基於從者甚少過問她的情報的緣故。

——All Drain。
能夠將對象的參數、等級、人格盡數溶解，變換成液態營養（Exp.）以供吸收的能力。

在這個最為頂尖的技能面前，複製（Copy）、縮小（Scale Down）——諸如此類的各種下位技能，亦不過是可以隨意運用的附加手段而已。

「嘛，時間的浪費到此為止，得先把『那個』找出來才行。」

再一次對此行的目標進行確立，入侵者挪動雙腳，在屬於他人的領域內展開探索。

❀

銳利的鋼足輪番蹂躪著底下的土壤，少女漫步於一片花海中。

燦爛如盛夏豔陽的金雀花、優雅端莊的淡紫石楠；
開出小巧白花的三葉草、彷彿渲染葡萄酒色的鮮紅薔薇……

能夠輕鬆吸引目光的花卉，無法奪去絲毫注意的草木。
在這片土地，漫山遍野的瑰麗無分花季、花期，共同交織出人世間不可能顯現的繽紛之景。

——要是作為舞台的話，或許稍微存在著讓她跳上一曲的價值。

似乎是受到環境以及氛圍的渲染，邁開的步伐隱隱變得輕快。
畢竟，像這般生機蓬勃、卻又了無人氣的世界，還是蠻符合她的個人審美的。

可是，真正能被冠以美麗之名的存在，就只有她一個人而已。
唯一閃耀的Étoiles，從來就不需要舞台的點綴。

這般認定的少女，終究仍是選擇了漠視。

簇擁在腳邊的花兒，一一被她的自傲遺落在路旁。
而被她所輕視的花，亦乘著這份漠然展開了無聲的復仇。

無論前行了多少段距離，天空依舊蔚藍。
無論有否改變行進方向，大地依舊絢麗。

身處於這片被斑爛色彩所鋪滿的嫩綠當中，不知不覺的開始喪失方向感——這種事，太過理所當然了。

與少女曾經入侵過的其他電腦體相反，這裡並不存在錯綜複雜的路徑。
儘管如此，延綿不絕的景色、毫無指標性的構成元素，仍是以另一種形式成就了迷宮應要具備的效果。

——唔嗯，客場作戰的不利呢。

說著這句話的她，未有就此失去餘裕。

即使要稍微多花上一段時間，心仍是有著盡頭的。
只要筆直地前進，終會到達自己需要前往的所在。

要是直到盡頭也遍尋不及的話，從邊界開始繞行就好；反正，這一個她不可能會感到疲憊，自然不需要把時間分配到無謂的休息上頭。

不過，不滿的地方還是有的：為了維持空間（精神）的安定、不能任意馳騁的這一點，多少讓她有點不夠痛快……

時間緊隨著少女的思緒遷移。
在這場路途略嫌遙遠的漫步間，那雙冷藍一一掃視著周遭的景色，謹慎地、仔細地將那份一成不變盡數掠入眼底。

只是，當目光能夠觸及邊界之際，她卻發現自己的謹慎和仔細根本毫無必要。

「——。」

眼前的景象絆住了少女的腳步。
她站在原地，靜靜眺望著存在於彼方之物。

……然後以稍快的速度，重新拾起前進的步伐。

❀

它屹立於盡頭之地。

像是遭到了生物的撕咬而失去的血肉。
又像是被誰以利器所貫穿，因而得以留下的一道創口。

它太過深邃，同時卻又太過銳利。
那參差不齊的切口邊緣，緩緩朝著與其接壤的夢色攀延，形同龜裂。

漆黑的空洞，正在對這個世界咧嘴而笑。

被深淵所凝望的少女，仰首回望著深淵。

沒有停下嚙咬的邊緣晃動著、擺盪著。
一點一點地啃食、咀嚼，看似安份的貪餮之獸正在伺機等待，等待著那能夠張口吞噬一切的機會。

色調比起天空、更要接近海洋的眼瞳隱隱爍過一絲眸光。

她所尋找的事物到底身處何方，已經明確不過。
所以，完全沒有思考的需要。

踏上了黑洞的邊緣，少女一躍而下。

❀

不斷、不斷地下沉。

冰冷的、連日光也照射不到的深處。
視界中一切皆被純黑浸染，失去了原本的樣貌。

比夜還黑，比血還濃。
到底是意識陷落深淵，抑或深淵吞噬意識？

像這樣的事，已經無法分辨了。

——但是，像這樣的事，卻比什麼都要更讓她感到親切。

愛。怯。戀。傷。
在這裡，一切的一切皆不存在。

溫度。觸覺。聲音。言語。
在這裡，所有的一切皆被隔絕。

在沒有光明的海洋裡，她游向了更深處。

下沉。
下沉。

要是她是人類，說不定應該要喪失視覺，或是就此失去呼吸。
持續深潛的她這麼想著。

那是不可能的。
像是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細碎的泡沫逸出了口舌之間。

她出生的地方，與這裡無比相像。
打從這片領域被決定以海洋的姿態塑造出形體，就沒有任何事物能夠對她構成妨礙。

下沉。
下沉。
不斷地下沉。

然後，在距離海面太過遙遠的那個地方，她找到了他。

那具身軀仰躺在海水的懷抱當中。
像是烏鴉羽毛一般的濡色髮絲融於黑暗。溫潤的蜜棕緊閉著，仿彿不具備再度睜開的可能。

壯實胸膛的中央，殘留著空洞的圓。
除了大小以外，與她在花之庭所目睹的別無二致。

並攏的雙腿輪番擺動，直至抵達青年的所在。

「——。」

像是要對什麼進行確認，纖細的指尖輕輕觸上血肉遭到削離的部位。

理所當然的，手指穿透而過，她所觸碰的地方空無一物。
因此，她抽回了手。

——吶，告訴你一件好事吧。

與青年相比更顯細瘦的手臂伸出，越過了青年的肩膀。
少女虛擁著沉眠的男人，伴隨著泡泡溜出的嗓音清晰可聞。

——AI不會遺忘。
——只要是我聽過的話語，我全都記得。

『……忘卻一切苦痛以及絕望，僅是單純聽您述說，舌尖彷彿便能嚐到那甜美毒蜜，撫慰我胸膛裡持續發疼的心臟（空洞）。』

——你這麼說了。

——因為你是人類，所以已經忘記了也說不定。
——不過，你確實是這樣說的。

凝視著青年的冷藍微斂。如扇的羽睫稍稍垂下，輕巧的遮蓋掉流轉其中的情緒。

——你說，會覺得痛。

——我知道那種痛。

——那是除了快樂以外，我所唯一知曉的痛楚。

持續的疼痛著（因為傷口沒有癒合）。
持續的疼痛著（因為一切不可彌補）。

持續的疼痛著（因為冰冷）。
持續的疼痛著（因為哀傷）。
持續的疼痛著（因為■■）。

——所以，我要送你一份禮物。

總是被悉心梳理的瀏海因水流而散亂，少女的額心，淺淺觸上了青年的。

——這是現在的我，唯一還能送上的禮物。

幽冷的海洋深處，載浮載沉的兩人額抵著額。
於肌膚相親的一瞬，少女的身體開始溶解。

——砂糖是溶解於蜜水之物。
——你（我）是溶解於愛之物。

榮耀。復仇。親愛。寬恕。
已經變得一無所有的我，什麼都無法獻予你。

——可是，你卻認為我的存在是具備價值的。
——那我就、如你所願的支配你吧。

——就用我的一切。

自軀幹開始，自髮末開始，少女逐漸崩解的身體化作泡沫。
細碎的泡沫勉力綻放出微弱的光，一點、一滴地匯聚成鮮明的湛藍光彩，燃亮了他們所身處的這一片幽暗。

伴隨著少女的消散，無法癒合的傷口逐漸被光所填補。
混雜著悲傷，同時又滲雜著寵溺。懷揣著她所無法感知的薄弱情緒，少女牽起了一絲微笑。

——稍微有點討厭吶。
——明明、好不容易才把喪失的等級填補至能夠稱得上基本的程度。

溶解。再構築。溶解。
被光所溶化的黑暗發出無聲的尖嘯。只屬於青年的世界（心），逐步回歸至原本的模樣。

——在你的世界，會不會也能看得見白鳥呢。

在純淨的空色底下、在清澈的湖面之上恣意翱翔，線條優美的白鳥。
為了到達自己想要到達的地方，專心致志地飛翔著的牠們，比任何事物都要更加、更加美麗。

——我、沒能成為白鳥，沒能在湖面上飛翔。
——現在，還變成了這副讓自己厭惡不已的姿態。

——嘛，算了。

會變成這樣，也是沒辦法的事吶。
注視著眼前的臉龐，破碎得如同欠片的少女釋懷地笑言，緩緩的闔上了眸。

——不屬於海洋的你，再度睜開眼眸的時候。

——一定，能看見最漂亮的花海吧。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