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內的寧靜和諧，因著一聲開門而被打破。哈維疾步踏入病房，神情盡顯不可思議，隨後是愴然與內疚。
「亞爾曼，你……」

「我很好，只是有點口渴。」參了一絲沙啞的嗓音溫潤道，他仍躺臥在床，半張臉陷在柔軟的枕頭裡淺笑：
「也許你能為我倒一杯水？」

細想，那或許是一場賭博，而他贏得了報應。
儘管萊昂自始至終都持反對意見，他依舊堅持己見，選擇和畢夏普一同繼續將那部紀錄片完成。面對社會大眾的撻伐、指責，法院傳票無聲的痛訴，他們深知這會擁有多大的爭議性——

同時，在完成之後，肯定具有難以想像的價值。
他們唯一能做的就是拍好這部片，不作他想。

但無知與盲目，使他們低估了家屬的憤怒。
未曾想過，自己會二度在近距離下聽見槍響。

事發當天曾厲聲控訴、怒吼，指責他們蓄意謀殺的家屬，等不著法院判決，化身制裁本身，趁他們在外拍攝時，進行槍擊。
現場自然是一片混亂，而顯然持槍者有明確的方向，身為導演的畢夏普是最大目標，只是最終，子彈奔向就在一旁的他。

萊昂認為他是受了一場無妄之災，劇組人員紛紛前來探望，給予數之不盡的慰問品，連畢夏普都罕而向他表露關心。
亞爾曼反而認為，這是再合理不過的結局。

他曾經拿著與槍枝同樣強悍的武器，用冰冷至極的鏡頭瞄準失去理智的受訪者，任由事態加速崩壞，從中收割樂趣。
如果兇手應該得到懲戒，他理應列為首位。

「他一共中了兩槍，一槍射穿左肩，一槍的子彈停留在腦內，經過手術取出，但子彈直擊左眼，所以……」
哈維——他那任性、驕縱，卻又無比溫柔、脆弱的弟弟——聽著相偕進入的萊昂解釋，早已潸然淚下，用手背抹去淚水。

病床的床頭角度被調高，他在協助下安靜的淺飲溫水。
早在他醒來的第三天，萊昂便絮絮叨叨的解釋起來龍去脈，包括四小時的手術歷程、曾經一度達昏迷指數3的險境……

沒有說完的解釋，他深知後面所接的字句。
子彈直擊左眼，眼球破裂導致永久性失明。左肩的傷勢則可能併發後遺症，像他現在連簡單的手部動作都有障礙。

要想重新踏入影像產業，恐怕是沒機會了。
那些為人稱羨、受到肯定的攝影技術，毫無用武之地。

這或許就是最好的安排也說不定。
他看著流淚的哈維，無法感受到任何情緒波瀾。

——述情障礙。
模糊之間，他想起一個單詞。與人格相伴而生的特質，對於情感無法識別也無法描述，自身是如此，對他人更是無能為力。
在踏入電影學院、和法蘭西斯交往、拍下一支支作品時，他曾一度以為自己終於能認知到正常人的情感，能對什麼產生熱愛。

結果還是回到原點了嗎？
這一切都顯得如此可笑，他像是個跳樑小丑。

亞爾曼彎起眉眼淺笑，徒留單邊的綠泉洋溢著冰冷的溫柔。他確實已竭盡所能，可惜不如預期。
現實抓住他的腦袋前後搖晃，刺耳的高分貝大吼著：
別再痴心妄想！別再自欺欺人！你就是個純粹的怪物！

「萊昂，請你幫我一個忙。」
「我的手機在櫃子上，裡面有個音檔，編號0410的音檔。我在很久之前錄的，你或許需要找一下。」
他一直在找適合的時機傳送，為了不總是耿耿於懷。

「麻煩你將它發送出去，傳給通訊錄裡唯一一個東方人的姓名。我相信你不會感興趣偷聽的。」唇邊的笑意輕緩美好。

萊昂將病房內的空間留下，快步離去。
依照亞爾曼的指示將音檔傳送後，便離開了醫院。

—

音檔 → cptcat16

—

晚安，張益先生。（細碎的輕笑）
前幾天的酒……噢、不（短促的呢喃自語，音量偏小而模糊不清，內容像是：這個音檔肯定不會在今天傳送）

（清嗓）嗯，上次的波本對您而言似乎太烈了。
希望您有好好休息，很抱歉，造成您的困擾。

（長久的沉默）
（細微的聲響：玻璃杯輕放到桌面，冰塊搖晃）

另外一件事情，我想向您道歉。
某種層面上來講，我的確是在利用您來滿足我的好奇，並且成全一個……心願？我不曉得這是否是最合適的說詞。

（語調沉靜、從容，時而短促的停頓）
（幾乎缺乏情緒，像是理性冰冷的陳述）

和常人相較，我無法感受到明確的情緒流動，無法判讀那些喜怒哀樂的緣由，對形塑人的理由全然無知，就像是在鏡像的世界裡觀望一切發生，這些顯得如此靠近，但也與我毫無瓜葛。

張益先生，我想……至少您的靈魂，是情緒飽滿的。
您可以將這當成是我自以為是的推斷或妄論，可我確實這麼想。儘管我所見到的您，通常跳動著微弱的光火。

但我想，火焰是在劇烈燃燒過後——
才會殘存星點，餘燼潛伏著能量的，是嗎？

（輕緩的淺笑，空調安定運作的聲響）

假如過去，我唐突的行為舉止曾經對您構成傷害，請容我再次向您致歉。對於您的經歷和故事，我仍舊是一知半解。

不過，我確實感受到了，您所擁有的情感。
無論您決定用什麼樣的方式，來面對或者逃避，想必那對於您來說，都會是最好的選擇吧？

（手機被從桌面拿起而產生的摩擦聲，像是要結束）

噢，對了，我接下來有一份很重要的工作，所以會離開露營地。（輕快明朗的語調，和手機靠近了些許，故而音量較大）

除非您對於和我這樣的怪物打交道感興趣，否則（突如其來的停頓，細小瑣碎的笑聲）
否則，這應該就是最後一次，和您道別了。

（一聲短嘆，溫柔輕緩）

晚安，張益。
祝福您有個愉快的夜晚。

（音檔戛然停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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