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一丞
4 years ago

↣ 2015 / 8 / 8 / 颱風夜 ↢

  再也不會回來了。
  再也,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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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一丞
4 years ago
  風雨在屋外肆虐,釘上木板的窗戶仍不堪狂風侵襲,不斷哆嗦著發出奇聲怪響,彷彿下一秒就會被災難入侵。
  客廳的日光燈壞了,一支燈管不斷明滅著光芒,跟電線被吹斷後的電視機一樣,時而閃現、時而消失,無法預測。

  老爸拖著瘸腳,悶聲不響的坐在長椅上,大腿張的老大,一個人就佔去三個人的位置,目光嚴峻地盯著電視。
薛一丞
4 years ago
  坐在餐桌前的老媽雙手摀面,像是一尊雕像。好一陣子後她突然開口,面容悲愴而沉痛,語氣低落挫敗:
  「我早就參你講過,食人一口、還人一斗,遐爾大間的工場哪有可能算你按呢俗,一定有問題!(我早就跟你說過,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那麼大間的工廠哪可能算你這麼便宜,一定有問題)」

  「這馬欲按怎?外口落大雨落無停,嘛毋知二廠的貨敢有要緊?敢有做大水?(現在要怎麼辦?外面下大雨都下不停,也不知道二廠的貨還好嗎,有沒有淹水)」老媽焦慮到喃喃自語,無意識的嚼咬指甲。
薛一丞
4 years ago
  只見老爸的臉色愈發難看,別過頭想無視來自家人的質疑。外頭的風雨聲加劇,恍如聽到誰的哀鳴和呼告,如泣如訴。

  「瑤安宮訂的蓮花蠟燭佮特大蠟條攏囥佇遐,全部攏是錢,七了了啊…!(瑤安宮訂的蓮花蠟燭跟特大號蠟蠋全放在那裡,都是錢欸,現在都沒啦)」聲音遍佈哽咽,超出喀喀作響的老舊電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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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一丞
4 years ago
  一聲重擊打碎勉強維繫的和諧,父親有力、扎實、滿是粗繭的手掌拍上桌子,顫巍巍地起身,怒不可遏:
  「你是講煞啊未!?(你是講完了沒啊)」

  拿起桌上的煙灰缸,奮臂往餐桌擲。金屬從老媽的身旁擦肩而過,僅只咫尺之間,重重的落到磁磚地上。熄滅的菸蒂和煙灰頓時灑落凌亂,卻好像點燃了什麼,讓氣氛一觸即發。
薛一丞
4 years ago
  「遮場雨敢是我叫天公伯落的?抑是我有法度請風颱莫來?代誌著已經發生啊無你是在亂啥!?(難道是我叫老天爺下雨的嗎?還是我有辦法請颱風別來?事情就已經發生了你是在吵什麼)」

  「你一開始著不該接這間工場,就算講你的跤著傷啊,阮嘛會用想其他的辦法……(你一開始就不應該接這家工廠,就算說你的腳受傷了,我們也可以想其他的辦法)」
  「你這馬的意思是攏怪我毋好了?(你現在的意思是都怪我不好了)」拖著狠戾的目光和氣勢,老爸慢慢離開長椅邊,走向欲言又止的老媽身旁,語氣低沉嘶啞,恍如猛獸出閘。
薛一丞
4 years ago
  老姊按住他的肩膀,躲在虛掩的房門後觀望。
  一次任務中,為了幫助受難的民眾脫困,老爸來不及逃出接近坍塌的建築物,被火浸染的木樑柱墜落,壓殘了他的腿。

  那之後,老爸從消防員的工作提早退休,頹喪了好一陣子,來醫院探望的大伯突然問,要不要把蠟燭工廠接下來做?
  以大伯的說詞是,工廠技術穩定、設備俱全,也有一定的客戶群跟名聲在,肯定能做的風生水起。要不是大伯一家打算跟讀博士的兒子一起移民去美國,他們才不會把這門好生意拱手讓人!
薛一丞
4 years ago
  平時對別人的話總懷疑三分的老爸,興許是生活失去重心,居然就真的拿出平常定存的積蓄,把工廠承接下來做,甚至沒有過問老媽的意思——也可能他本來就沒想要徵求同意。

  蠟燭工廠原來的生意確實不錯,國內上上下下多少間廟宇啊,光做他們的訂單就飽了唄?老媽還想勸誡的話都吞到喉嚨裡。先生受傷,再也不能做最嚮往、全心全意的工作——
  她又何嘗不難過?何嘗不肝腸寸斷的痛?
薛一丞
4 years ago
  「——幹拎娘!」
  一聲陡然拔高的咒罵將他拉回現實,接著是東西接二連三砸到地上碎裂成災的聲響。老爸伸出的手本來要往老媽身上揮去,但他及時煞停住方向,變成整條手臂掃向餐桌未收拾的晚餐。

  那些用沒幾次、算是家裡比較高檔的瓷碗、餐具全都摔到地上,全軍覆沒,儼然是片狼藉的災難現場。
薛一丞
4 years ago
  「你有時間佇遮怨東怨西,不如直接去二廠看覓,馬好過你按呢踅踅唸!(你有時間在這裡抱怨東抱怨西的,不如直接去二廠看看,也好過你這樣碎碎唸)」低沉的嗓音怒吼、宣洩、爆發,在話音剛落的同時,屋外雷聲大響,轟鳴著像要把世界震碎。

  老爸奮臂指向大門,那扇和現況一樣搖搖欲墜的大門。他很清楚那是氣話,這種天出去?那是會要人命的。
  沒有答腔,老媽只是摀著臉低聲啜泣,發出和小動物受傷時相似的嗚咽聲,慢慢蹲到地上。那些碎片沒有紮到身上又如何?全部刺到心臟了,丁點都不留,丁點都沒錯過。
薛一丞
4 years ago
  「爸、媽,恁莫冤家啊。(爸、媽,你們別吵架了)」
  只剩下環境音效的死寂中,他聽到哥的聲音。
  清潤、溫和,笑容還是平常鎮定的美好。

「我這馬著去二廠看覓。(我現在就去二廠看看)」
薛一丞
4 years ago
  不只一次,他不斷的、重複的——
  在每個下雨的日子裡,回想起那一幕。

  偷偷的在心裡祈禱。
  如果老爸的腿沒瘸就好了,如果老媽老姊任何一個人有反應過來就好了,如果他腳程再快一點,就好了。
薛一丞
4 years ago
  可是這些如果就是因為不會成真,
  才永遠都是活在假設裡的假想,不是嗎?
薛一丞
4 years ago
  他記得自己抓了一把傘,掙脫老姊的懷抱,沿著窄小的走廊往後門奔馳,衝破黑夜裡唯一還算安全的避風港。

  沿著每天上放學都必經的道路——不,那也許已經不能用道路來形容,未完全開發的土路泥濘不堪,每一步都差點深陷。
  大雨滂沱,那是他這輩子見過最大也最猛烈的雨勢,就像天空在無節制的嚎啕大哭,水模糊了一切原本可見的世界。
薛一丞
4 years ago
  哪怕是山坡地勢也來不及宣洩這突如其來的大雨,遑論還有颶風在橫掃侵蝕,以千軍萬馬的架式排山倒海而來。
  路樹東倒西歪,誰家的衣裳、鍋碗瓢盆在空中飛舞?又是誰家的三輪車、腳踏車在積水中浮浮沉沉?

  他在壯烈的傾盆大雨中閃躲一切障礙物。
  終於,他來到接近山腳的小溪,昔日清澈明亮的溪水早已被淤泥汙染,汙濁不堪的顏色快速沖刷而下。
薛一丞
4 years ago
  矮橋被水流強勁的力道沖的坍塌,不見蹤影。
二廠在溪流的那一端。
薛一丞
4 years ago
  他過不去。
  溪水暴虐,再也看不見以往的溫婉或是和平,他甚至懷疑這條溪流在這段期間被誰偷偷置換成截然不同的面貌。

  強勁無比的狂風從後面鼓足了力氣推擁,他往前踉蹌幾步,差點沒掉進那波瀾起伏之中。嬌小身軀在大自然襲捲裡,沒有絲毫還擊的氣力,他必須用盡全身的氣力才能穩住平衡,眼眸向遠方眺望。
薛一丞
4 years ago
——是哥!
  睜大深棕褐色的眼睛,去追逐、定焦在那個同樣渺茫的身影上,只見平時看似文弱的哥哥,此刻就彷彿英雄,腳步踏實、穩定的朝著返家的方向邁步靠近,堅定、果敢、充滿力量。

  「成洋,你跑來這裡做什麼?太危險了!二廠沒事,你趕緊往回走,聽到了嗎?」隔著一道洪流,哥以溫柔的嗓音大喊。
薛一丞
4 years ago
  搖搖頭。本來手裡還拿了把雨傘想替哥撐的,現在看起來根本一點用都沒有,而且早就不知道丟在半路的哪裡。
  「我們一起回去!爸、媽跟姊都在擔心你!」

  他用堅持的口吻執著地嚷道,向對面的哥哥呼喊。
薛一丞
4 years ago
  他看見了。
  即使在剛才惡劣中都保持明亮的眼睛,突然黯淡下去。哥依舊看著他,唇邊依舊掛著微笑,清清淡淡、君子如玉。

  沒有回話,哥只是邁開腳步,逕直踏入溪水中。
薛一丞
4 years ago
那不是橫跨。
那只是一場不自量力的傾覆跟淹沒。
薛一丞
4 years ago
  被泥石浸染的水勢在一瞬間蜂擁而下,從上游猝不及防的俯衝、覆滅、消弭;洪水來襲——也或許更應當被稱作泥流。

  他的哥哥在轉瞬間被一切吞噬。
薛一丞
4 years ago
  暴雨如注,狂風肆虐。
  光芒僅僅閃爍了一瞬,隨即亙久消逝。

  無法被重播、再製,
  或以任何方式搶救的,既定結局。
薛一丞
4 years ago
  大腦一片空白,什麼也無法思考。
怎麼回事?哥呢?哥,去哪裡了?

  「……哥…」
  顫抖的聲音氣若游絲,他抱著頭,手指死死的拉扯著潮濕到服貼的頭髮,恍如要把頭皮抓裂,將理性強制拖曳出籠。
薛一丞
4 years ago
「哥──!」
  然後是撕心裂肺的尖聲吶喊。
  他向著毫無蹤跡的荒謬溪徑,向著大雨、向著寒風、向著這個世界掏心掏肺,他傾盡了所有,卻再拿不回什麼。

  他清楚不過。
薛一丞
4 years ago
  薛成洋開始往回奔跑。
  那是他跑最快的一次,也是最慘烈的一次。

  他在積水路面上不斷打滑、摔跤,摔的遍體鱗傷、摔得頭破血流,每一次跌倒他都把靈魂和感性的一部份做分解,散落在這荒腔走板的現實中,變得更加冷靜,卻也更加瘋狂。
薛一丞
4 years ago
  他的臉早已被冷雨凍寒。
  面無表情的,聲嘶力竭的,一次又一次大喊。

  救命。拜託。誰來救救哥。誰來都好。
  拜託,救命……
拜託……
薛一丞
4 years ago

↣ 2020 / 4 / 20 / 墓碑 ↢
薛一丞
4 years ago

  他緩緩走到墓前。
  說有第二頂安全帽其實是騙人的,哪可能有那種東西,為了實現慢慢騎車不要雷殘不要受傷的約定,他真是煞費苦心。

  花了比平常多三倍的時間吧。
  整顆金色腦袋變得濕漉漉的,從髮尖接二連三淌落水珠至地面;花襯衫、坦克背心全黏在身上,還有一些落葉。
薛一丞
4 years ago
  說真的,他對張益是抱歉的。
  下意識把對方阻止的理由,想成是尋常的大人。
  但凡他有在開始好好把話解釋清楚,又或是多一點性子,就不會把愉快輕鬆的氣氛搞砸,不會讓一切變得壓抑。

  ……那個人為他做了鬆餅。
  而他讓人的傷口在黑夜裡被揭開、暴露,變得鮮血如注。騎車離開的路上,他想到自己再度對別人構成傷害,就感覺虧欠正在竄逃到他的全身游走。
薛一丞
4 years ago
  薛一丞打開手裡的黑色長直傘,傘面廣大,當他俯身時,足以將整個墓碑遮蔽,形成一個舒適無雨的庇護所。

他沒有那麼堅強和無私。
  能夠在這種情況,做到對方所希望的停留。
薛一丞
4 years ago
  甚至於坦白講,開誠布公的講。
最一開始他是生氣的。

  他連一秒都無法等待,不容許被延後。
  那天最痛恨的事莫過於他沒能早一步從房間裡衝出來,死命拖住哥哥的雙腿,在所有人有反應前阻止哥踏出家門。
薛一丞
4 years ago
  雨勢依舊兇猛。
  他安靜的站著,用傘為墓碑撐起破敗的世界。

  天空依然是黑色的,也可能依然烏雲密布。
至少雨進不來,沒什麼能驚擾你的安寧,是吧?
薛一丞
4 years ago
  他沒有失去冷靜,沒有衝動行事。
  那是他的信仰、他的守則、他唯一能做的事。

  當然,現在那些暴戾的情感剩下歉疚。
  老爸說的對,他就是個「毋成仔」,給別人添亂、雪上加霜的「毋成仔」,自以為是跟錯誤判決造成損害。
薛一丞
4 years ago
  他嘆了一口氣。

  從口袋掏出和傘同樣從家裡偷出來的抹布,將墓碑上的雨露擦拭、擰乾、擦拭、擰乾,重複了無數次。
  擦過姓名的刻痕時尤其專注,虔誠溫柔。
薛一丞
4 years ago @Edit 4 years ago
  人死後會去哪,他是壓根不曉得。

  但是,在他們村裡的傳統這麼說著:
假如不替亡者撐傘,當亡魂曬到太陽的時候就會魂飛魄散。頭七後,亡者會離開這個世界,那麼便不需要再撐黑傘。
薛一丞
4 years ago
  頭七後就會離開了嗎?
  還是其實他們一直都在,只是我們失去對望的能力?

  哥以前最喜歡晴天了。
  晴空萬里、無雲蔚藍的日子總會讓哥心情開朗、神清氣爽,他相信這樣的人不可能會害怕太陽。
薛一丞
4 years ago
  那下雨的時候呢?
  如果又下起了和那天一樣的傾盆大雨?

……哥一個人,在寒冷的水底,肯定很冷吧。
  沒有人能找到他,一個人,安靜的,躺在水裡。

  或是靈魂還在墓邊徘徊不去?
他不想再讓哥淋雨了,一點也不想,那太冰冷也太寂寞。他多希望能造一個太陽,讓這隅地永遠陽光普照。
薛一丞
4 years ago
  忘記是第幾次用布料擦拭過去。
  墓碑總算恢復乾爽,雖然依舊有零星雨點會沿著縫隙灑入,他只能盡可能將黑色傘面捱近,讓自己大半暴露在雨中。

  沒事的。不要怕,你不是一個人。
  我會在這裡陪你。
薛一丞
4 years ago
  瞇起棕褐色的眼睛。
  除了颱風夜那天,他邊跑邊流淚,哭腫了雙眼。那之後他一次都沒哭過,連哥哥出殯的日子也是。

  越是疼痛越要變得強大。
  成為足夠勇敢的人。
薛一丞
4 years ago
  五年了。
  每個大雨滂沱,他總是如此。

  ……每逢如此,他就會想起那天——
  他親眼見過夢想死去。
  親手將光芒推入深淵。
薛一丞
4 years ago
  這年,他十七歲。
未成年的孩子,只懂得用要強贖罪。
薛一丞
4 years ag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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