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說藍髮少女的邀約實在很吸引人。

他轉頭看了看身旁的青梅竹馬。啊，低著頭，又讀不出表情了。他曾自信地以為洞察力將會隨著漸增的年齡成長，直到這個年紀才發覺真正的長大離自己還有千里之遙。

該說是保護欲嗎？現下究竟抱持著怎樣的情緒，連他自己也難以定義。不過他今日格外衝動的嘴並沒有給他時間釐清。

「反正我們應該也沒有什麼需要瞞著彼此的事情吧？要試試嗎？久違地聊一聊？」

哈？

這是什麼啊、救急版的真心話？不過做到這種份上，應該也算是大冒險了吧？

全身的細胞都在尖叫著快跑，跑到連五儀都無法吸收的黑暗之中。急切的幾乎像某種求生本能，連帶著手心都有些發顫。原本以為離開Daddy後就能暫時逃離那樣洞悉人心的能力，事實證明是她太天真。

然而同時，另一份自我也在尖叫著。
就讓他知道吧，就讓他理解吧，無論會畫出多麼不和諧的色彩，都該是把保護色褪下的時候了。

「好哇，」抬頭對她的青梅竹馬、她的暗戀對象露出一如既往的笑容：「如果五儀想要的話。」

卡羅意外乾脆的回覆反倒讓他猶豫了一瞬。

「……那就進去吧？」

他試著和善地笑了下，拉起對方的手腕，隨著藍髮少女的指引入座。正對面的卡羅笑容與平時幾乎無異。

或許一直都只是自己過於多疑，其實她仍是過去那個單純的、和自己共享秘密的女孩。然而隨著年齡增長而隱隱約約拉鋸著的距離仍讓他忍不住感到些微不安。

她乖乖地任憑對方牽起，來自人體的另一份溫度繞在腕上，讓她不知該以此感到驚惶還是欣喜。偶然間對上藍髮少女的視線，少女溫婉一笑，彷彿單憑一眼，所有秘密就變得透明、浮上海面，成為翻浪間脆弱卻無法觸碰的泛白水母。

看見五儀強作鎮定的表情，她忍不住笑了出來，這次是真心地。一旦決定豁出去了，反而能看得更清楚。

「五儀在擔心什麼嗎？」

「關於自己的事呀……不過五儀應該都知道了不是嗎？」
但這種題目作為開局倒是不錯，總之慢慢來吧。沒有必要在最一開始就把心底最深的軟肉都翻挖出來：「那麼問點不一樣的東西吧……五儀覺得黑髮的我好看嗎？」

「好看。」

脫口而出的瞬間連他自己也嚇了一跳。明明從來不曾思考過這個問題。他猛地轉頭看向一旁掛著耳機、閉著眼的藍髮少女。沒有反應。他這才意識到自己正被關在只有兩個人的、深海底的巨大泡泡裡。

而他完全無法預測泡泡破裂的瞬間。

「……不管什麼樣子，卡羅就是卡羅。是這個意思。」往浮在自己上方的海龜瞄了一眼，有些欲蓋彌彰地辯解著。

「輪到我了。」

對於自己的第一個提問倒是沒有什麼猶豫——與其說是提問，更應該說他只是藉著這個機會確認對方的答案罷了。

「老老實實地回答，你現在的睡眠狀況根本沒有改善吧？」

還未消化完全五儀的回答，下一個問題便不留間隙、尖銳地刺上，而且居然還是這個他們早已為此爭論過的話題，她下意識皺眉。

「我才——」

「完全沒有改善。」

該死。

嗯，果然是這樣。他呼了一口氣，將身體後仰，抵上椅背。不提過去十幾年對卡羅的認識，基本上同住了半年多，要不察覺恐怕也很難。

為什麼都不告訴我——質問幾乎就要衝出口，他卻在前一刻硬生生地吞了回去。

然後呢？

他第無數次感受到自己的無能為力。

「這件事我們回去再說。輪到你問了，來吧。」

看五儀聽聞回答後幾乎毫無波瀾的臉，她放在檯面下的手捏緊了裙擺。那句輕描淡寫的話語字字平靜，卻沉重地一下一下敲上內心，激起令人就要癱瘓的陣陣餘波。

「啊……好。」在真心話的世界說謊的人沒有權利辯駁。她只能這麼說。

怎麼在這種時間點。

「……如果今天有人跟你告白了，你會怎麼回應那個人？」

如果今天有人跟你告白了，你會怎麼拒絕那個人？

全身的血液在一瞬之間凝結。

這算是剛才的報復嗎——他瞪著卡羅，盡可能拉起垮下的嘴角，肌肉卻不聽使喚。

就只是一個問題。彷彿回到那個天色冷如深海的夜晚。老實回答就好了。但為什麼，為什麼，即使想起她笑著的模樣……

還是這麼令人作嘔呢？

在那之後他早已在腦海中演練過無數次用來敷衍這個問題的說辭。明明準備得萬無一失了，卻在此時此刻被迫卸下所有武裝。

海龜盤旋的高度逐漸迫近。他將臉埋進手心，不知為何笑了出來。

「……還能怎麼回應？」

「『對不起，沒辦法喜歡上你。』」

裙擺一片夜黑，濃稠的色彩還在爬下雙腿，那些黏膩作嘔的情緒正在具象擴大，要把她吞噬。

她安靜地深吸口氣，雙手發顫，讓那些失控的色彩一點一滴褪去。即使早已預料到類似的答案，五儀低低的笑聲卻毫不留情地粉碎她死命偽裝出的從容。

海龜在捂著臉的五儀身邊優雅滑行，冷漠而溫柔地看著這幾乎碎裂的場景。

抱歉，我不該問這問題的。我不該揭你傷口，我不該自以為是。抱歉。

明明想這麼說，話語卻梗在喉頭。

因為這是只能說真心話的房間。
而她再也無法欺騙自己，假裝她毫不在意。

她想把那塊痂狠狠撕起、流出汩汩鮮血，然後把自己的心意縫進去，與傷口爛在一起。

她的情感不過就是那麼真摯卻不堪的東西。

「給我一點時間思考。」

他揉了揉表情失控的臉，精疲力竭地吁了口氣。

自己的事……他倒是幾乎不曾考慮過對方對自己的看法。畢竟打從卡羅脫離了那個看見自己的臉就會被嚇得嚎啕大哭的時期之後，他們之間的關係和距離就差不多定型了。

他抬頭看向桌子彼端的少女，卡羅的狀態似乎也不是很好。是被剛剛的氣氛嚇到了吧。雖然目前的他也沒什麼餘裕關心對方就是了。

「……有了。現在的我還有什麼地方會讓妳害怕嗎？」

「害怕……？沒有啊。」

五儀的第二個問題來得倉促，她反射性回答後才意識到對方意指的事物。

「還有什麼地方」，難不成他真的認為她會因為恐懼而遠離他嗎？明明除了那張臉外其餘的五儀都溫柔到令人生氣的程度啊。

還是自己的事啊，不過真的沒什麼好問的呢。

「嗯……既然你剛都那樣問了，我就……你覺得我會害怕你的什麼地方？難道我表現出來的是這種反應嗎？」

「……沒有，不是你的問題。」

在害怕的或許一直都是我。

房間的規則是說出來的只會是實話，並不代表所有的心裡話都得說出來吧。他暗暗慶幸自己抓住了這個漏洞。

「與其說是覺得會害怕我，不如說是會讓你覺得不舒服？」他揉了揉眉心，「都這麼大了還多管閒事管過頭之類的；不論上課下課都綁在一起讓人覺得厭煩之類的；把吃不完的你做的點心丟掉之類的……啊。」

還想鑽什麼漏洞，沒被自己搞死就不錯了，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