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錄片採訪段落的例行拍攝。
對象是一名34歲的男子。15歲那年，犯下殺人罪的他被判服刑，四年前因刑滿，且在獄中表現良好而獲釋放；在事件最初曝光，以及他出獄的那陣子，都引起極度強烈的社會反響。

原因無他。
年僅15歲的少年夥同友人，於遊樂場拐騙男童、凌虐致死，並利用家中的打穀機毀屍滅跡。若非男童失蹤後，家人和警方鍥而不捨的調查、搜索，加上目擊證人的指證，真相恐怕石沉大海。

大眾風向一致認為，男子受到的懲罰不足以償還罪孽，但經法院裁定和相關人士的鑑定，依然讓他在一片撻伐中出獄，以全新的名字、地址生活，目前在小鎮的超市擔任收銀員。

期間，亞爾曼受到另一團隊邀請擔任攝影師。導演畢夏普是圈內出了名的怪誕、不好相處，作品總是充滿爭議，遊走在法律、倫理和人性的邊界，這回，團隊打算拍攝這起事件的紀錄片。
畢夏普花了頗長一段時間，對事件發展長期追蹤，持續雇用私家偵探尋找曾經的少年犯下落如何，並在一月底有了收穫。

原先不打算接受邀請，但團隊拍攝時程剛好與他原先的安排錯開，加上冬季露營場的營運時間結束後，他有一段很長的空檔，便加入如火如荼的進程，每天在不同的事件關係人中游走。

而那是三月初的突發狀況。
他記憶猶新，直到現在抑是如此——

從日常生活的閒談逐漸切入正題，不得不承認，畢夏普相當擅於這種步步深入的訪談，他能感覺到受訪的男子逐漸將封閉、逞強、掩飾的外在剝落，露出真實的內在和想法。
只是過於尖銳。是的，那幾乎能稱作是誘導式問句。

「那麼，您承認自己有錯？社會輿論似乎對於您出獄相當不滿，這對您的生活有產生影響嗎？」
「回顧您當時的所作所為，您為何會犯下殺人罪？」
「我準備了這些照片，您瞧，男孩笑得十分燦爛對吧？再看看這些朋友、家人寫給他的信和花束，您是怎麼想的？」

在畢夏普愈發加快的語速中。
他看著那名男子的臉色逐漸蒼白，不斷尋求暫停，嚷著他希望先到廁所一趟，或是尋求一杯水來抵禦口乾舌燥。

房間裡僅有男子，和包括亞爾曼在內的幾名工作人員，導演婉拒受訪者的請求，一再重複相同的問題直到對方回應。

——然後。

男子顫巍巍的手摸出枕頭底下的一把手槍，將槍口含入口中。沒有任何人能反應的瞬間，開槍自盡。

鮮血淋漓的場景很是駭人，血沫在牆上、床單飛濺開來，上一秒還能回答問題的男子，此刻面目全非，身體癱軟於地。

令人不寒而慄的短暫寂靜之後，場面一片兵荒馬亂、驚聲四起，劇組工作人員忙於聯繫警護單位，男子的家屬匆忙趕至，泣不成聲、呼天搶地，控訴朝試圖掌握現場的製片簇擁、猝不及防。

畢夏普將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嘴角止不住笑意，他的話語中帶有顫抖，但亞爾曼再清楚不過，那是來自喜悅跟興奮，絕非恐慌。

『繼續拍。』導演使勁掐一把他的肩，用唇語說道。

另外兩部側拍的錄影機早已停止作用。
家屬一邊等待著救護車和警察到來，一邊聲嘶力竭的推開所有工作人員，將血跡視為臨時的封鎖線，神色悲愴淒厲。

他們朝畢夏普不斷吼著：「停止！你這個混帳！」
「是你們殺了我們的孩子，喔，老天，」
「該死的、你們根本不是來拯救他，」
「這是一場謀殺！佈滿騙局的謀殺！」

—

亞爾曼‧利斯從床上清醒。
用掌心撐著床榻，慢慢坐直身體。

床邊的櫃子上是幾錠散亂的安眠藥，和一只玻璃杯。裡頭曾經盛滿伏特加、萊姆汁和冰塊，現在剩下交融後的死水。
空腹飲酒致使他的胃部隱隱抽痛，腦袋渾噩到無法思考。

『繼續拍。』
他記得畢夏普那欣喜若狂的表情。

當時他僅只是聽從指示嗎？不，攝影機在他手上，他隨時可以按下停止鍵，隨時可以將器材從肩膀上卸下。

事實上，即便導演沒有開口，他依然穩當地扛著攝影機，鏡頭沒有一絲一毫的凌亂或慌張，沉著鎮靜。
他甚至可以在倉皇湧入的人群，找出最好的拍攝角度，將屍體的景況、家屬的痛苦、房間裡荒謬的一切如實記錄。

沒有半點愧疚或躊躇，心安理得注視鏡頭裡的畫面。
他的好奇跟理性，壓過了一切情感，如果硬是要為他的表情做出命名，他發現那居然是和畢夏普相似的微笑。

就跟那天一樣。
昨晚、還是前晚——很明顯，是他的失態。
他不應該展現冷漠，不應該將有禮而拘謹的外殼剖開，露出尖銳、刺骨、缺乏同理的好奇來構成傷害。

那些溫柔和溫潤是虛情假意？是逢場作戲？也不盡然是這樣。他確實喜歡與人接觸，喜歡他人的故事和經歷。

如果那匱乏的情緒流動能稱之為喜歡。
是的，這確實是他僅存擁有的。

亞爾曼試著從床上起身，無預期的撞倒了玻璃杯，頓時粉身碎骨，水漬在地面上蔓延開來，像是那日四散的血跡。

心道：也許，他應該早點離開這一切。
趁他還沒有變成真正的怪物以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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