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20 / 清明 ↢
有志一同的避而不談,
比賽誰可以先忘記要悲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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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atest #16 定期清理的緣故,他很輕易地就將墓旁的雜草給清除完畢,不過因為沒有戴手套而或多或少有被利草割出細碎淺傷。
提了一桶水用抹布把墓碑擦拭得乾淨,尤其在名字的那個地方反覆擦了好幾遍;剩下的水拿來把雙手洗乾淨,薛一丞點了一炷香然後把一顆蘋果、強酸糖和啤酒罐一起放在香火旁邊,歪嘴一笑。
「被酸到了?這糖果很屌喔—。」
「在營地拿到的。蘋果甜吧?分你鼻芳(聞香)一下。」
香灰從頂端慢慢墜落,隱隱約約可以看到裡面紅潤的星火,薛一丞伸出手去抓那些渺茫又轉瞬消逝的白煙冉冉一次次落空。
他把黑色的長型背袋平放在墓碑前面,拿出吉他,自己則盤腿坐在剛拔完草清出小片空地的黃土地上,兩隻手撐著臉。
香灰抖落在吉他上面的時候,他從短褲的口袋裡掏出一把十孔口琴,左手虎口夾在大概琴身中央,另外四指併攏蜷曲在琴後留出一個空間;右手的拇指、食指含在邊緣,兩手掌心相對。
“
The Thrill Is Gone”在風聲中響起,手腕自如的隨著樂曲的行進而左右橫移,吸氣與吐氣之間簧片振動出絕佳的音色,飽滿中又帶了點屬於演奏者的凌厲和涼薄。
肩膀自然垂落動作放鬆,包覆琴身的十指時闔時張飄散出一個個音符,樂聲在樹叢和林葉之中迴繞、共振、然後擴散出去。連續幾個壓音使樂聲聽起來就像是真人在吶喊跟嘶鳴。
最後一個音收的俐落,他用掌心握住口琴,盯著那把躺在背袋上的Lowden F50C,色澤溫柔明亮的雪松木面上沒有任何傷痕,就只有在邊緣有一個小小的刻痕,跟墓碑上指稱著同一個人。
薛一丞慢條斯理地站起身來再用手拍拍褲子後面的沙塵。口琴隨意塞進口袋裡面,他走上前去好好的收拾吉他。
拉鍊拉上時他像被什麼給驚動,整個人抖了一下,匆匆忙忙用手掃過糖果啤酒蘋果跟吉他,躲到墓後的草叢裡面。
瘸腿的中年男人緩緩朝墓碑走來,一步、兩步、三步……相對平緩的丘陵地對那個人來講似乎還是有一點吃力。所幸在他旁邊還有個年齡相仿的女人,攬勾男人的手臂前行。
老媽鬆開手,把水果擺到幕前,「足清氣呢,看起來已經有人來拚掃過了(真乾淨呢,看起來已經有人來打掃過了)。」
「…哼,」囉嗦老爸輕蔑的別過頭,「猴死囝仔甘焦會曉做無彩工(死小孩只會做這種沒用的功夫)。」
「你莫一日到暗罵成洋,他毋但捌代誌擱真勥跤(你不要一天到晚罵成洋,他很懂事又很能幹)。」
「著是因為你逐擺攏替他講話,才會共他乘歹(就是因為你每次都替她說話,才會把他給寵壞)!」
「你只剩一個囝和一個查某囝,毋倖怹愛倖誰(你剩下一個兒子跟一個女兒,不寵他們要寵誰)?」
薛一丞縮在草叢裡面,大氣都不敢喘半下。
老媽難得大起聲音,平常她是最傳統最典型最受喜愛的那種好媳婦,能幹、勤勞、節儉,把家裡打點的好對丈夫百依百順。
除了五年前那場颱風夜跟現在以外,從來沒有見過老媽對老爸大聲,更何況是用這種口氣講話,他差點忍不住吹口哨。
老爸一聲不吭。因為悶氣而微微抖動。
慢慢靠近墓旁,膝蓋發顫的蹲下去要拿抹布擦拭其實已經乾淨到快發亮的墓碑。老媽嘆了個大氣,一把搶過、來回擦拭。
「你拄才敢有聽著聲音(你剛才有聽到聲音嗎)?」
還沒緩過怒氣的老爸一言不發,老媽自顧自的接續:
「有人佇咧歕喙琴的聲(有人在吹口琴的聲音)。」把抹布浸到水桶裡,擰乾,再擦拭一遍。老媽很怕熱,光是這個動作就讓她在太陽底下汗流浹背,「已經誠九沒聽著了(已經很久沒聽到了)。」
老爸嗤笑一聲。
「我啥物屁攏未聽著(我什麼都沒聽到)。」
而他聽見跑步的聲音。
老姊拿了一個小的燒金桶上來。他們不發一語陸陸續續的把東西準備齊全——水果、點香、燒金紙。
火勢在金桶裡面越燒越旺。一瞬間好像所有自然萬物的聲音都被吸進去裡面了,只能聽到劈啪劈啪的火燒聲。
在白煙慢慢消散以後,首先變得明顯的是某個人的嗚咽跟抽泣。他甚至不用看就知道,那肯定是老媽在哭。
他還是看了,看老姊有沒有適時的給一個擁抱。
每年的固定流程——雖然這樣說不是太好,可是在清明節、在金紙燒完的那個瞬間,好像所有能做的都做了卻還是覺得不夠的那個瞬間,老媽總是會哭,壓抑的、沉悶的,像口琴的音色。
薛一丞從蹲著變成坐著,背脊靠在鄰近的樹幹,把吉他袋放在腿間夾著,琴頸躺靠到他的肩膀上。
只要閉起眼就能很容易的回想起來。
只要睜開眼就能很容易的明白,那些畫面只會停留在回憶。有些人的時間是靜止的,就跟燒金桶裡面的灰燼或是從香上滑落的塵屑一樣,永遠停格在剩下追逝的時空,那與現在是完全錯開的兩個世界。
如果我們都沒有忘記你的話,
是不是就等同於,你還活著?
——哥。
他揹起吉他。將啤酒和蘋果揣在懷裡。
夾腳拖這回很安靜。很安靜的從山後的小徑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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