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速而俐落的洗好澡之後,薛一丞換上輕便至極的坦克背心和運動短褲,一如既往,然後他就躺到床上去呼呼大睡起來。
在市場打工早就習以為常了,但沒有人會管著自己或是逼自己一定得保持清醒的時候就會想要用睡覺來荒廢度日。
三點批貨、搬貨,處理完成山成堆的菜以後還要幫著擺攤——原本他負責的是把貨送去餐廳等地方的工作,但知道他沒駕照以後就只能乖乖聽話去大太陽底下叫賣了。黃昏市場一般他不會參與,之前是因為他還加減會去上課,後來休學後就只是純粹想有時間擺爛。
空調的聲音很助眠。
總是吵吵嚷嚷的金毛仔跟角落邊的吉他一樣安靜。
帳篷門幕徒勞地翻掀吹拂,像是住在此處的人早早便出了門。
他走進漆黑的帳篷裡,視線定格在剛背回來的那把吉他身上。營火晚會應該是個大鬧特鬧的場合,臨走前他還能聽到各式各樣歡快的談話飄入耳裡,像是有人歌唱、有人伴舞、有人將樂器也帶來了露營場。
音樂。他喜歡聽別人的演奏。
可能一開始就受到了那個藍髮…女生?還是男生?好吧他現在想不起來,以前只有名字現在連臉部都有辨識障礙嗎?
在心裡吐槽了自己一陣子。儘管透過木吉他柔化了的曲調沒有那種翻山倒海的悲傷肆虐而來,他還是可以聽到故事的渲染力跟情緒。
而隨後他又聽見了。相當溫柔的歌聲。跟大叔那天夜裡那種震撼性的情感豐沛不同,更像是會慢慢滲透的水、還是說有溫度的冰?
焦慮的抓了抓頭髮。
好像想起來了。老哥在唱歌的聲音是怎樣的,他喜歡自彈自唱,他的唱腔是比較接近今天那個男生的嗎?那他彈奏的吉他曲咧?
用大字型躺上了床,他決定要放棄思考。
喔對。如果有錄音就好了,上次的藍調跟今天的歌。
他醒了。
今天休假。難得可以在這種時間躺在床上,他腦袋放空的聽著空調聲。昨天不知道是自己太敏感還是三小,好像一直聽到哪裡傳來說話聲。
…露營地的人都不睡覺喔。
從床上跳起,到廁所刷牙洗臉後離開了帳篷。
他把釣具什麼的都先帶回來自己的帳篷,打算等烤魚做完之後再去歸還;東西擺在外面的木棧地晾乾。
鑽進淋浴間沖了個涼爽的冷水澡,差不多也該把這幾天堆積的髒衣服洗一洗了。他重新換上一件
花襯衫,邊回想剛剛在溪邊的趣事。
不賴啊——
休學後就很久沒這麼玩了,那兩個傢伙挺有趣的。他邊用毛巾把頭髮擦乾,邊把等等烤魚需要用到的材料裝進一只塑膠袋裡。
幸好之前有去採購,要做烤魚不是什麼大問題。把因為洗澡而拿掉的耳飾和指環再次戴回身上,提著哩哩摳摳前往炊事亭料理。
烤魚歡樂送繞行出巡收工,薛一丞回到自己的帳篷。
把拖鞋踢在外面的樓梯,一屁股坐上沙發,抱出背袋裡的吉他進行例行的清潔維護;兩條擦琴布分別擦拭琴身跟弦上的指紋與油垢。
一面擦拭吉他,他隱隱約約想起了以前的一些瑣事。
他記得沿著家門前的那條路走,蜿蜒以後會遇到一條溪流,即使海拔較低,也依然算廣義的山區,在偏遠村落裡溪水格外清澈,他們經常到溪邊玩耍、嬉鬧,釣魚,在上頭有一座小拱橋。
春去秋來,溪水最高也只來到過膝蓋大腿左右的高度,比起乖巧的走橋,他們更喜歡比賽誰能優先涉溪而過。
老哥很擅長釣魚。真奇怪,明明每個人拿的釣竿、掛的魚餌都是一模一樣的,甚至位置都差不多,老哥的水桶裡永遠有更多條魚。
他有一次不服氣,鼓著臉問到底為什麼。
居高臨下的,那平常總是很好聲好氣的溫柔青年朝他露出微笑,說,你如果總是想著把魚抓上來,就會抓不到的。
那不然要怎樣啦!從小到大都嘹喨的嗓門吼著。
老哥還是一樣的微笑,你要給他們一點空間、一點餘裕,釋放出自由,然後在他們以為擁有自由的同時,拉桿、收線。
你在供三小啦。他那時年紀太小根本個屁都聽不懂。
他忘記老哥最後說什麼了。
溪石上有個逆光的背影,每當他試著回想哥的聲音、樣貌或是一切時,他腦袋裡總會浮現,那群張著O型嘴討要飼料的蠢魚。
『自以為擁有自由是最可怕的事情。』
擦拭吉他金屬處的動作逐漸消停。
他向後仰躺在沙發上,半闔著眼睛凝望帳頂。
他現在只記得悠真跟悠人的笑臉而已。
或許是因為很溫暖的關係吧。他只想記得這些。
「嚇——」
驀地從沙發上驚醒,差點沒把擺腿上的吉他給摔落。薛一丞即時伸出手搶救,卻還是因為睡姿傾斜加上重心偏移的整個人掉到地上,和早上在溪邊意外相似的碰撞聲。
才一天之內就摔了兩次,他也是滿佩服自己的。
「啊、這麼晚了……」撓撓腦袋,把吉他好好的收回揹袋裡面,自己則走到在帳篷外面的鞦韆椅坐下,晚風迎面吹來。
閒著沒事,他試著做了很久沒做的聽歌寫譜。
沒找到適合的曲譜練習,藍調是老哥拿手的領域,不過很多東西包含那些譜都怕老媽看到難過而收起來了,吉他本來也是差不多的命運。總之,與其思考怎麼做還不如先做再說,這一向都是他的原則。
摘掉耳機才注意到從F2位置飄來的音樂跟談話聲,大概是夜晚的聚會之類的吧?撇嘴笑了笑,他把手機塞進口袋裡。
曲譜寫的潦草飄逸,大概只有當事人能識讀,薛一丞把好幾張紙壓在帳篷裡的桌子上,然後拿起安全帽前往停車場。
走到帳篷外,他輕手輕腳把東西放下。
盒子上靜靜的貼著一張字條。
『謝謝你的烤魚,這個還你!:)』
想了想,他從包包裡拿出一包魷魚絲,也放著。
聽說這個可以配酒,聽說。
放完他小跑步離開了。
今天回來營地的時間比往常要晚。因為人手不夠的關係就一路做到了黃昏市場收攤為止,反正他閒著也是閒著,加上也有錢領,一點也不虧,只是吆喝了一整天嗓子有點乾而已。
進帳篷前注意到外面放的東西——啊,保溫盒啊,是唱歌好聽的小哥拿回來的吧?居然還有魷魚絲,很久沒吃了呢。
好哎—。晚點就吃這個配買回來的啤酒喝吧!
進到帳篷後把東西落在桌子上,很快沖了個舒爽的澡。換上輕便的T-shirt和短褲,邊用毛巾擦拭頭髮。
……吉他聲?
挑眉,本來還以為是聽錯,不過加上這個唱歌的聲音跟旋律——應該是大叔吧?晚上的興致可真高啊?
歪嘴一笑,把毛巾隨意扔到沙發,走出帳篷。
從
大叔的營位折返,他仰起頭把所剩無幾的啤酒喝得一乾二淨,空罐子擱在桌上。
這幾天好像喝的特別多,果然沒人管是很可怕的事嗎?容易太放縱自己之類的。他嗤笑一聲,讓身體沉沒在沙發裡面。
深棕褐色眼睛反覆看著角落那把吉他,跟桌上剛寫好的樂譜,他還沉浸在剛才的藍調裡,不管是歌聲還是吉他的伴奏都是,彷彿像是有兩個人在合唱,共構成極度強烈的什麼。
……
他突然把身體往前傾,手抓過那些曲譜,抓在紙張的兩側猛力一撕——本來好好的紙張頓時被五馬分屍。
任由那些碎裂的紙張,在帳篷裡翻飛舞動。
薛一丞揚高下巴,自負卻也慵懶的笑了。
大字型躺在床鋪上,身體隨呼吸而平緩的起伏,陷入熟睡。但垂放在身側、戴了指環的右手緊握,好像正努力的抓住什麼不放。
醒來的時候盯著掌心的指痕看了很久。他說不太清楚原因為何,可能只是錯覺而已。
換上一件排汗衫、防風外套和短褲,第一次從行李袋拿出慢跑鞋;他沒有戴那些哩哩摳摳的耳環,而是拿了一條透氣的運動頭帶將金髮撥攏整齊。
以前老哥經常會把自己硬挖起來去晨跑,時間當然比他今天自然醒還早很多很多,他們喜歡在鄉間未完全開發的小徑奔跑,赤足踩上泥土或者是草地。
不過還是穿鞋子好了,以免瞎踩到三小。
他在帳篷外面做了簡單的伸展跟熱身後便以自己的營位為起點,繞行營地、沿自行車道邊慢跑。
結束晨間慢跑後,他沖了個澡換上一如往常的花襯衫,隨便煮了點什麼當作早午餐,便動身離開帳篷。
這個時間上工主要是跟老闆一起從早市移動到黃昏市場的地點準備,攤販總是這樣隨波逐流,向著有人群、有生意的地方靠近,為了掙得活下去的本錢——這點跟他的本質其實就滿像的。
在光天化日下正大光明的無照駕駛離開營地。
回來的時間比預期要晚很多。
可能是路上有點小塞車的關係——雖然他的路程上有大半都在超車沒錯啦!把安全帽丟在地上,整個人癱在沙發上放空。
大概是放學時間的關係吧,顧攤的時候看到了那幾個傢伙,同學、算的上朋友?反正就是一起廝混的廢物們——
倒不是說有什麼特別了不起的情感湧現,比如說好久不見啊的激動,或是不想被他們看見在打工賣菜啊的羞恥,沒有,這些太矯情的情緒一概都沒有好嗎?他只是很淡定的看著那幾個人走過去。
硬要說的話,大概就是種既定認知再度被驗證的感覺。
就算今天還待在班群、待在有那些傢伙的群組裡面,乍看之下好像一五一十的什麼都知道得清楚,不過實際上生活圈啊思考啊未來規劃之類的,都會慢慢脫節,到最後完全不理解彼此在衝三小。
本來就是這樣子,這是很理所當然會發生的事。
畢竟是個連在畢業紀念冊都不會出現的傢伙,
連同班過都會被忘記也說不定,操,想想就覺得不爽啊。
我要記得每個人的名字跟長相還真是不容易,
相對的,被所有人忘記卻是簡單的要死。
……想這些也沒啥子路用。
他伸手空抓了幾下燈光,繼續懶洋洋的癱在原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