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一，此處是他寢房窗櫺旁，面前慣有的風景被限制範圍。

其二，則是──

蘇利耶之子維持僵持不動的狀態許久。

將拿在手上反覆翻看的物體放回竹籃，直至上刻都還彎著身體浮於空中的神明於短暫的審視後，首次主動接近蘇利耶之子，並待改變距離到一個程度時停下，無表情地把竹籃交到對方手中。

待在閻魔亭多少會見到的竹籃中，置放著異常豐富的內容物。雖說在神明判定中它不比羽毛重上多少，但對普通人而言，這興許是如裝入鉛塊般沉重。

「……阿周那。……這、是？」不知何時膚髮染上更深一層顏色的神明往自己手裡塞入數個竹籃。裡頭的其中一只由神明的尾巴交遞，仍不時滴下水珠。

太陽神之子怔怔看過每個編籃裡的內容物，抬首向兄弟眨起眼，與平時的立場相反──對神明提出了疑問。

「回禮。」

言簡意賅地揭開真相作為回應，神明分毫未變的態度一如結凍的靜湖。

先前尚是蒼白的髮絲不知何時受黑浸染，如今已然全數化作淡墨般的薄黑。

鮮明的寶藍布匹於腿部進行包繞，色如正日的蓮花飾物於腰際靜靜綻放，一再改變深淺明暗的螢藍花紋就如利角的顏色那般，彷彿正流淌著甚麼般隨光變化。

泛著灰白的膚色如被擦去塵埃的器皿般恢復血色，即便只是些許，但透過肉眼所見的神明其模樣已經原比先前要來得健康──

然而，如同對自身變化毫無意識，亦或是意識與否對自身都不存改變及關注意義，模樣似如小幅趨往遙遠過往的神祇，以略有改變的口吻及語調進行追加回應。

「麻雀、閻魔亭的女將、異教神的神妃，告訴了我儀式應行的事。」

「收到贈禮必須回禮，因此，我也應當如此執行才是正道。」彎曲身體於空漂浮的神明如此訴說，手指隨之一一隔空劃過竹籃。

「山、河食材為麻雀的建議，紙本為他人要求轉交之物，理由是『迦爾納總是沒有好好吃飯，這個一起交給他使用』……此由閻魔亭的女將所託，因此一併交付。額外提醒，不得轉讓。」

「……」

臉龐──確實是阿周那。

語氣，確實是阿周那。

微微曲起的雙足如既往般飄浮空中，未足以稱為細小的長尾與那頭長髮一同擺盪。

數日以來因亭內忙碌而未見蹤影的神祇呈現眾多忽如其來的改變，太陽神之子花費了較平時更長久的反應時間，方回神。

「……回禮？」

「先前的巧克力，並非予神的供品，他們是這樣說的，因此應當予以回禮。此為規則。」

「……是供品？」

「……不。並非供品。」上一刻還如學舌鸚鵡的青年在短暫停頓後提出反駁。

「……先前給予的物品……亦皆非供品，但無須給我回禮。」

「……此次的部分，是屬於白色情人節的回禮嗎。……我會慎重收下，萬分感謝。」

──太陽神之子的嘴角，緩緩扯出一絲弧度。

「是嗎。」

先前之物，亦非供品。
其意志就如閃耀一般的「施予的英雄」予以之物。

無法回應、也不應回應這份光輝的神祇注視著前方空間。就在前方，施予英雄的雙足正踏於地面，臉上帶著難以看清的微笑──被浸入色彩的神祇抬起眼，懸浮的身軀向後遠去些許，重新拉開與蘇利耶之子的距離。

「……你究竟想在神身上尋找甚麼，得到甚麼，我無法確切解析。」

「你的施予，是出於什麼理由而做。我無法理解。」

「藐視，輕視，戰書……或，是對並非現在的我施予的呼喚。全部都……難以理解。」

「然而，你理解這一事實，即使無用亦在這之上執行……因此，不應踐踏這份意志，我是如此判斷。」

「……？不。為何會如此理解──不，抱歉。……我從生前就並非擅長使用言語說明的男人，可此亦不能作為不為此事解釋的理由。」

「既非藐視，亦非輕看。我應打倒的阿周那並非是你……故而，也不為戰帖。」

「——阿周那。無論生前抑或死後，我都從未記得自己曾經施予任何物品給予這世間蒼生。作為兄長，我認為我具有照看立足於我面前的你的責任。」

青年僅僅是完成他認為理應做到的事情。

不存在任何戰爭的此處，母親曾經的理想或許就能得到回應——太陽神之子懷抱著如此心緒，觀望著兄弟的姿態。

然而，他思慮數回，考量多遍。

作為一名兄長——於會使顧客都必須遵照人類作息的閻魔亭，最基本的難道不是照顧親弟的生活作息嗎。

使親人免於挨餓受凍，擁有溫暖的居所與健康的身體。
縱使是他這樣與為生計奔波的養父相處不多的男人，也能明白那般付出的意義。

但他僅僅如此實行，對與自己不同個體的神明而言便是足夠的嗎。

……藉由聖杯賦予的知識、工作後進修關於親子相處的學問、以及麻雀們的建議，太陽神之子擁有進一步的認識，更多疑問亦因此而生。

相處上增加陪伴的時間為佳，可以選擇一起共桌進食，多方嘗試各類食物認識其喜好。

給予各種物品——或者玩具，以深度理解其各方面所長或興趣。

字句之上的意義，青年是理解的。

然而，未曾作為任何人的兄長而活的他。

——當真如此作為，便足夠了嗎。

語盡，太陽神之子垂眸陷入沉默與深思。
思慮的最終，目光恍惚凝成晶石……接續著碎解。

復抬頭時，先前、以及方才都定定注視著神明的青年此刻猶如幼子，緩緩流露空芒疑惑的神態——世人，謂之茫然。

可這般眼神能停留的時間，亦不過頃刻。

「……抱歉。話語拉得有些過長，往後我會謹記精進為更加精簡確切的表達，以免再生誤解。」下個瞬間，太陽神之子神情已復為歉疚，將話語的方向往自己身上收斂。

「否。我與你所知悉的阿周那並非完全相同的個體，我不屬於這個世界，僅是出於錯誤出現的異常……若非錯誤，你我不應以這一形式產生連繫。」

祂來自被剪落的世界，將以未能成為完美的神明之身殞落。
是應與那一世界共生共滅，而非在此無目的地殘存的存在。

但是，兄長？因蘇利耶之子得出的結果差異，而後導向的自我分歧……對自身認知為兄長的蘇利耶之子，驅使他和當時的迦爾納做出相反的、毫無共通的行動。是嗎。

「……你確實，並非我所知悉的迦爾納。」並非那與外來者一同出現在祂面前，將神一度自空中擊落的蘇利耶之子。即使他們擁有同一靈基，卻依舊無法稱為相同的存在。

「不過，我理解了。」

較於一度面露茫然之色的青年，黑髮神祇臉上顯露的是難以清晰命名界定，勉強只能就廣義來評斷為冷淡的表情。

「你的行動並非出於惡意或戰書、我雖被稱作阿周那卻依然被認定為神……以及，你話語上省略之處過於致命，這一行為將導致對話與認知上產生分歧。以上。」

無法作為死敵與廝殺對象被其認知的神祇，平靜且直白地指出了問題核心。

「……」

錯誤，或說異常、嗎。
他雖全然不如此認為，但無論如何，誰也無法指導神明自身認定的生存方式。

太陽神之子見到對方第一眼的當口，便對出自其口中的部分事實有所感覺，卻從未出口詢問。

那不僅是神明的寡言所致。

他自身、亦選擇了不去恣意觸碰，而是一旁守望，完成自己應行之事。

可、稍候一會，好像，在神明話語的終末，聽見什麼、至關重要的指謫──

「……」

「…………？」

「…………難道、我的表達方式不應該簡短至你的程度嗎，阿周那？」

「………………」

沒有回應。
但從表情來看，對蘇利耶之子這一提問的反應，是肯定。

不過，興許是經過衡量，祂終究是開了口。

「多餘、無必要的事物，於我而言，是惡。狀況並不相同，你沒有模仿之必要。」

「我能明白你與我的緣由並不相同。可，我以為我總是多言一句，彰顯過度的個人主張…………當真不須要效仿你的那份俐落精短嗎？」

重複了同樣的問句第二次，太陽神之子呈現一種小心過度的模樣。

人與人之間真的能以言語達成相互理解嗎，他懷抱著此份疑問度過終生。

──這份疑問，於今日，首次被自己的兄弟指謫出一個自己未曾思慮過的方向。

「不需要。」

雙手緊握提籃，裝有鮮美生魚的那一只仍不止滴水。
青年呆愣數秒，雙眼望向神明輕輕開闔數回。

「……明白，我會多加考慮如何改進。……另外，再度感謝你的回禮。只是，機會難得，能讓我再詢問一個問題嗎。」

送贈了兩塊巧克力都未曾收到兄弟的回應，數日之後、他方在都市的傳遞下，看見了回信。

一張空白的信紙。

……太陽神之子此時，嘗試著多說一句。

「甚麼問題。」

「……那張空白的信紙，我無法解讀其意義。……是巧克力味道太過奇異嗎？」顧慮到神明對平時的菜餚口味皆無反應，他確實將味道做得較甜。

莫非、是難以入口嗎……？

「……來自同一人的巧克力僅能收下一次，此為規定。你的行動並未遵守這一條規。」

「味道……我無法確切斷定它的味道，是否該稱作美味。」在祂僅能將巧克力作為食物認知的情況下，不應輕易予以斷定。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針對兩句話，他一同回應。

——還是不明白為何是白紙。
言下之意是必須作為非節日性的禮物看待，所以不能另外回應嗎。

猶疑一會是否繼續追問，太陽神之子於沉默後將問句再次吞回腹中。
至於後者，他稍許能夠明白，亦無須多問。

「……即便如此，感謝你的解答與回贈。那份心意，我於此收授。……因應這份回禮而生出的喜悅，確實存在於心。」

若有下次，會謹記只能送一份。
這一句話，青年於心中補註。

光采自天青色的雙眸流淌，太陽神之子展露笑意——

「……阿周那。進來喝杯茶嗎。」對方也窗外飄浮許久，作為房間的主人，他理應盡到招待的道理。

而且，首次擁有如此長度的對話，這應當是需要更加仔細對待的時候。

「神不需要進食。」

「……」那要進來說話嗎。

仍注視對方的青年往後退一步，留予神明動身的空間。

「……」

看清對方一系列的行動，以往總採不合作態度的神明，此時卻滯於無語回應之階。並未有更進一步的跡象。

「……？不進來嗎？」

「……盡是，堅持瑣事。」

青年像是從未理解祂的意思，僅是持續性地看向自身。

其中，殺意、敵意、憤怒、攻擊性……等等意志與行動，那曾從另一名迦爾納身上看見的事物，如今的迦爾納卻是一項未有。也就是，確實如他所言，祂並未被對方視為那名作為人類英雄存在的——真正的阿周那。而是另一身份與立場的個體。

被深色渲染的瞳孔平靜地凝視青年，彷彿因此若有所思的沉默片刻，懸浮於空的神祇最終向連接室內和外側的窗沿移動。

和他相似，認知卻不相同。但是。

「……奇怪的地方，是一樣的。迦爾納。」

07. 君の願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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