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底下原本透著粉紅的肌膚,這幾天正因化開的瘀青而壓上黃,右邊的鞭痕也褪去不少,但輕壓觸便有感的狀態還是拖慢到馬房工作,仗著新兵基本訓練後緊挨著的是軍事通史的聽講課程,派克溜進由高階往下延伸,圍出講者舞台的教室時,授課的教官已口沫橫飛半小時有。
注意大局動靜,入室同時給滿臉無言的克里斯一個輕巧的眼色,摸了靠近出入的尾端空位入席。
坐下乃至翻開書頁都沒發出引人注目的音量,就位後派克習慣性確認這堂課將比肩聽講的同學——萊克托.范費特雙眼閉闔,秀麗白皙的五官令睫眉清晰,一頭柔軟順直的長髮垂近肩上,此時對教官授課內容頻頻點頭認同,有幾次都讓身旁剛出現的同袍有些擔心,會不會下一陣搖晃,那張少年柔軟的臉面就嗑碰進桌面。
收起關注,捕捉傳進耳裡的年份事件,派克很快便跟上教官執講進度。
「范費特。」
課席間,主講的男人希望一片東歪西倒的士兵們重聚渙散的精神,一頓點後便開始發難。
軍事通史的教官講起課來堪比家鄉臭老頭說教時的碎念,無怪乎對長輩諄諄教誨慣例左耳入右耳出的萊克托,每逢這堂課總是昏昏欲睡。
而為了省去不必要的麻煩,他和幾位前輩硬是將假醒附和的點頭姿勢練了個有模有樣,混在一群頻頻點頭的大夥兒之中,這招向來能讓勉強維持半醒的萊克托安然睡到下課--前提是身邊沒有坐上一位精神抖擻的同袍。
因此當自己的姓氏被主講教官以平板的語調喊響整間教室,他就知道多半是某個不長眼的傢伙佔了旁邊的空位。
「范費特。」萊克托睜眼,就見主講台上的高大男人正一臉嚴肅地抱臂環胸,頗有下一秒當場發難的架勢,「軍團最近一次發現瘋后的形跡是在幾年前?這個問題你來回答一下。」
他恨透軍事通史尤其是近代史,見鬼的他為什麼要浪費時間去背一堆活該作古的東西。內心腹誹之時萊克托單手撐桌起身,期間他暫以眼尾餘光朝不速之客掃過一眼,但沒來得及看清罪魁禍首便因教官警告般的二次喚名而被迫抽離視線。
感受到起身居高的同學一股責難,意會到也許是自己一雙明亮望著主檯而引來的遭遇,派克指尖輕點書面上寫有年份的行列,幾秒思考後,抽出鉛筆,在近萊克托側的頁角空白寫下正解數字。
教官著眼不至的桌緣旁,佯裝若無其事、動作輕緩地觸及萊克托手背,同時課本悄然挪移到男孩只稍低頭,便能入眼書角的位置。
這世上有一種人,永遠無法停止多管閒事--一例如他自喻為關心的長姐和指導員,另一類就像這位好心氾濫的陌生同儕,永遠不在乎別人需不需要這些可笑的東西。
萊克托在陌生溫度觸及掌背的瞬間猛地抽手,厭惡促生著怒意勃然高漲,他狠瞪向身側同期,咆哮前略帶嘶聲的齜牙警告幾乎要衝口而出。
「萊克托!」
下一刻又是一聲指名喝斥,在盛怒當頭他仍厭煩地認出了那屬於指導員的聲音。
收回上身前傾的姿態,萊克托心裡咋舌,藍眼同僚茫然不解的神情反覆刺激情緒暴躁,他斜眼朝身為課堂助理的指導員看去,在後者沉默回望的目光下不甘願地報上解答。
而瞧著課間差點掀起的鬧劇來不及開場便落幕,主講教官按了按犯疼的腦袋,最終由著盛氣凌人的年輕人將自己摔回座位。
對派克而言,集雜興災看戲的眾人矚目才是問題,是以萊克托那呼嘯過來、半空被助教制止的憤怒令他不解其因。
犧牲了年輕的范費特,課堂間氛圍因險些沸騰而提振,大部分聽課的新兵都抹去頹靡,卻不足以平撫教官的頭疼——派克感覺右側螫人,有些坐立難安,微小的躁動沒被放過,「伊凡,下一個問題換你回答。」
依言起身,安靜等待將至的問題出現:「紀元三年,在東平原發生一次瘋后集體出現的混亂,平定這次事件的關鍵是什麼?」
幾排前的友人克里斯望後看過來,這道題的內容派克不記得曾在課堂上耳聞,如此想見,課文被教授時是他尚未安坐教室的某個時候。
「…軌道,我想是東平原上特別的景致,錯綜的鐵路網,」吞嚥口水,其實並非毫無思緒,畢竟整本書早翻讀過,但顧慮問題者所期待的回答而戰戰兢兢,「指揮官曼尼.布吉率領六組小隊,在尚未有黑器能使用的年代,以勘與瘋后體型相抗的運貨火車成功平擺…?」
那緩慢應答的口吻使萊克托感到焦躁,隨環胸動作扶於上臂的指尖更無可避免地點敲起節拍,春季的近午溫吞懶散,和暖漫上了頸子及未被袖口遮蓋的掌腕,他稍嫌急促地吸氣,令氣體短暫停留體內旋即呼吐而出。
若冷靜的狀態能以十作最高單位來丈量,萊克托足以自負地表示:目前的冷靜數值別說小數點,恐怕還得用負數繼續往下扣。
「——大致上正確,但小隊數不對,應該是五組。」教官點頭肯定比預期更長的答案,也順帶予以警告:「如果準時到課聽講,我想這部分不至於回答錯誤。」
遲疑一會,派克雙眼晃過集中過來的目光們,復而舉手,邀回已準備回到講授中的教官心神,「…不,卡尼亞斯教官,這部分其實我有疑問、除了課堂書上的資料以外,我另外找了其他資料比對,照資料敘述拼湊後,整體戰略過程怎麼想都應該要再多一組的人力,除非有什麼我漏掉的內容……」
兩道灰白眉道揚起一條,階梯之上仍舊佇立的新兵所言,引起些許老卡尼亞斯沉睡在呆板下許久的好奇,「…課用書上的內容是幾經校修過的,所以有一定的正確度——你的疑問,課堂後來找我討論,伊凡。」
卡尼亞斯教官重拾促人昏睡的講課頻率,課堂一度揚起的細碎嘈雜隨伊凡穩身落座再度消弭。
教室首排的新兵仍聚精會神地昂著腦袋,萊克托瞪著位於幾排之遙的無辜同僚,那頻頻抬起垂下接續瘋狂點頭認同教官發言的舉動,足以大大升高萊克托瀕臨爆炸的情緒,他忍住朝身側罪魁禍首、那該死的伊凡投射凶狠目光的意圖,在對自控能力擁有極高認知的狀況下,他深深明白一個視線瞥過所換得的不會是和善微笑著握手言和,大概是一顆拳頭、或是兩顆。
……或者他現在就能先發洩一顆拳頭的怒氣,課後再補上一雙。
萊克托自我嫌惡地翻了個白眼,低聲咒罵一句,終是沒讓妄想付諸行動。
要形容的話,就好似闔著蓋子沸騰猛烈的水鍋——咄咄欲出的蒸氣毫不留情地向上推打厚重鑄鐵鍋蓋,熱度也釋出灼人威脅,感受身側強悍的情緒源,派克如是作想。
所有動作變得試圖悄然無息,努力壓下存在感儘管無用,指腹偶爾在書面上輕柔磨劃,翻頁彷彿捻過片片棉絮,派克撐過一段時間,直到台上的卡尼亞斯又下達新的活動決定。
「我們稍作十五分鐘的休息,之後剩餘的課堂時間,我要你們分成一組四至五人的小組,討論紀元前五年到紀元三年這之間發生過的戰鬥大型事件,挑其中一件研究並向所有人分享其中的戰略戰術調配。」
眨巴嵌進海藍的眼瞳,派克望望亦是循視而來的克里斯,克里斯轉面另一側,派克沿視線牽引至其不遠處坐著的壯漢鮑比,三人無聲中彼此應答。
「就這個吧,簡單輕鬆不會出錯。」
「然後讓教官質疑這組的智商嗎,很好,沒問題。」
「我想,針對主將領指派各小隊分散的路徑和人員安排,應該是可以多說點什、」
「閉嘴,桑頓。」
同為軍事通史課間打盹的慣犯,圈坐成圓的四人以萊克托作結尾,默契十足地無視了其中一人的意見,接續他們伸出單手,以肘部作支點,前臂極小幅度地朝上微舉又甫而揮下--
萊克托瞪著鬆握成拳的左手,質疑自己究竟有多想揍人以至於連猜拳都下意識揮出拳頭,其餘三人低笑著晃晃張開的手掌,樂得將上台分享的光榮大任撇了個事不關己。
而主講台之上,負責協助教官處理討論時間的政戰班前輩以幾聲呼喚重新聚集眾新兵的注意力,預備上台的倒楣鬼們逐一自散布講堂各處的聚落中起身,於講台一側收攏成群。萊克托混跡人群之中,默背數分鐘前討論提及的人物及相關地理名稱,因專注而模糊的聽力無法精確捕捉台上分享者所講述的內容,女嗓男聲細碎混繞,湧作大堂室內數十人呼息吐納的輕音。
當他的姓氏被指導員喊響,他抬起原先聚焦地面的視線,稍嫌不耐地呼出口氣--然後不經意地迎上伊凡恰巧回身的目光,燦亮著、若波光粼粼的河面。
踏上講台之時,萊克托慢半拍地意識到,他們預備報告的戰況案例之中,主將領的名字好像就是叫伊凡?
你希望講得精確就自己上台。
克里斯用一句話讓派克勉為其難接下主講席,揣揣難安將近上台次序的此時,看著萊克托.范費特踩上眾目之處的台階,不確定是緊張擰胃、還是受那位低壓依舊的好同學影響,少年喉上的小隆起隨乾口的吞嚥上下起伏。
努力停下接收環境混亂而同步混亂的思緒,派克將注意力放在等會換自己上去時的主題核心——由得朋友們起鬨,他們選定凱拉克.伊凡職任其最高指揮官的那場,時於紀元前二年,人們定為導致曾是最大鑄鐵廠區的3A-79區毀壞廢棄的原因——一場被人名為『艾融』的戰役。
儘管也只是腦中複習預定講述的內容,耳朵不經意收進台上那位范費特男孩所出口的第一段,還是因攫回注意而漏跳半拍心音。
艾融戰役,是自戰事頻仍、資訊傳遞不便甚是書面文字難以保存的紀元年前,少數受城邦自治部隊記錄完善的戰役,走過鬼王沉睡一切百廢待舉,直至而今軍團成立,安逸隨繁榮駐紮曾荒涼的沃源,新興科技雖未有爆發性突破,卻足以使穩下奔逃步履的人們緩過驚懼,漫用獲得延長的壽命以記下周身蛛絲末節--而艾融戰役,如此沉寂斑駁紙頁十數年,與現今紀錄相較,其細節紀傳、戰略研析、行軍布局等有關資料傳承之完整性,仍遠高於紀元年後數筆大型戰役的軍事總報,而也因框架明確及延伸細項明晰同時並立的因素,使得艾融戰役一方面能成為大局性的研討項目,另一方面也為善於深研細項的人們提供龐大的末微分支足以探究。
只可惜,艾融最終並未成為軍事通史上被繁常提及的課題。
「……我們知道,3A-79區的興起是因為從62區延伸到71區的礦藏地脈,以及79區在艾融戰役發生之前僥倖的沒有過任何瘋后現跡的紀錄,而從鑄鐵廠建設,工人開始聚集,慢慢地有關眷屬及商業貿易戶便以工廠為核心,發展出規模可觀的周邊聚落。」白色粉筆在黑板上描繪,起先是一個格局並不端正的方塊,接續面積約四倍有餘的圓形將前者圈括入內,萊克托背對眾同僚,開始將上台前死背活記的數字概略騰上空白區,「可以看到,以伊凡指揮官為核心,應對艾融戰役的人員是由九名中階菁英軍士和三十八名低階普通士兵所組成的極精簡配置,而其中有十八名低階士兵以每小隊三人的形式被派往住宅區、工廠區和廠區周邊進行疏散工作。」
記號性的三個三角形分散在圓框之內,一個落在方框之中,餘下兩個則被標示在緊鄰圓框的外側,第一步標示結束,萊克托轉而揀起黃色粉筆,些許遲疑停頓半秒,他心一橫便開始往猜測的位置畫出小小的短勾,「因此扣除主要負責疏散作業的十八人,應對瘋后的剩餘兵力僅剩三十,將總指揮官忽略不計,再扣除輔助性質的伏擊隊八人、彈藥增補隊三人、關鍵冶煉爐控制兩人,最終主攻的兵力其實只有十六人。」
「由於艾融戰役的結論相當明確,主攻兵力引導瘋后至高爐區,利用瘋后撞擊爐子產生破口,直接火燒瘋后--因此我們這組將重心放在兵力配給上。」結束引言,正式進入議題,萊克托在回身期間進行一次短暫的深呼吸,好調整自己的面部表情不至於看起來太過不耐煩,「我們認為,負責群眾疏散的十八人兵力明顯過多,從收到救援通知到抵達現場,中間至少相隔半天,這半天內鑄鐵廠區的人民應該自行疏散了大半,過度著重在確認所有人民的撤離使得主攻兵力出現短缺,且我們懷疑在這其中有明顯的資訊傳達誤區,否則群眾疏散隊伍在回歸災害處理隊伍時,不可能會直接前往瘋后被引導行經的路徑,進而導致最終全數罹難,再者--」
從群眾疏散至災害處理,一路談及主攻兵力和輔助隊伍的剖析,十五分鐘能闡述的內容無法過分深入卻也難以敷衍了事,萊克托嘗試結合組員在討論時提供的相關數據,按直覺與邏輯逐一進行批判同時提出相應調整方案,論及關鍵點時的語順不算十分流暢,但按他對卡尼亞斯教官的理解,最終評比至少還能摸上合格的尾巴。
「--以上,是本組針對艾融戰役人員配置的分析與檢討。」當報告來至尾聲,萊克托停頓片刻,在中規中矩與刻意挑釁的結語選項中,毫無懸念地選擇了後者,「而艾融戰役發生的原因至今仍沒有結論,為什麼向來領地劃分明確的瘋后會突然橫越十多個區域來到3A-79區的鑄鐵廠?以及至今仍無法確定但據眾多傳言指出,製造黑器的原料橫出於世,似乎與艾融戰役脫離不了關係--從人員分派引申的諸多不合理性,到隊伍的全數罹難,究竟是戰況所致還是內部分裂?這些疑義雖然不是本組著重的項目,但也值得思考討論。」
--艾融戰役迄今仍無法成為軍事通史深究之課題的原因,也不過是這些頗具爭議性的話題不被允許搬上檯面罷了。
相同的主題讓派克慎重聆聽,由以萊克托一席的收語內容,接上原本就在複習咀嚼的思考,以至協助課程進行的前輩多喚上幾聲後,派克才被克里斯的手肘推回現況。
課桌與講台間的道路漫漫,室內的嘈雜與投射而來的注意,對即將踏入聚燈中心的青年而言猶如一層層負重,喉底彷若能感覺到上躍的心跳,是以定位後,派克深吸口氣,而後緩慢地吐息。
「我們這組討論的與上一組同樣是紀元前二年的3A-79區事件,也就是艾融戰役。
嗯…由於有許多部份我們會提到的前一組已經報告過,而且他們有提及一些我覺得有意思的觀點,那我想我會就他們已經說過的基礎再做補充,」先點過小組人員,再戰戰競競地抬出報告內容,隨著打理口條也整理腦袋,年輕的講者逐漸進入狀況,「不過也有些部份我們探討的結果不太相同,也許這方面能做參考比較;在正式開始之前,請讓我先在黑板上標記一下等會需要用到的資料。」
起頭結束,轉過身,捻起溝槽裡散亂截斷的粉筆,非慣用手抓起板擦,抹去萊克托留下的板書,角落列寫艾融戰役的小隊各分組人數,大項劃分兩樣、接連更細緻分化小組工作目的,墨綠底色的版面中間整理出更大的自由空間,開始繪製數個線條俐落的大小方框,之間以數個兩槓一組的線段連結,也以不同色彩些許交疊,待輪廓盡出,一幅極為簡潔明瞭的地圖展現,方框內更是整齊書寫上各區塊所代表地點。
「我盡量以平面的方式完整示意出當初作戰現場的立體動線,不同的色彩表示不同平面的廊道,」說著,又在地圖的角落標註使用色彩所代表階層,「3A-79區的背景方才雖已被提及過,但為加深印象我再說明一次——」除萊克托說過的部分,派克又加入聚落人口組成與約莫人數和疏散路線的細節概念,並帶出兵力分派的適切,否定了前一組所指——指揮將過多人力放在疏散工作,以至於主戰力不足的狀況。
陳述的語氣沒有駁斥,但也不加委婉修飾,就事論事條理道出所要說的內容。
「——雖然我們在兵力的討論結果上與范費特先生他們相佐,但他們的結語有提到一件很有意思的揣測——這也是我主要想提出討論的疑竇。」勾起指節敲點板書,示意接下來重點將會著重使用稍早所繪製的地圖上,
「艾融戰役的紀錄詳細,如果有做過行前戰略與事後戰報的比對,會發現十分奇怪的落差,這是我——不、我們在意的一點,我先就行前戰略來講述一下:戰報紀錄上,最早的敵人位置是在這裡,而目標爐台的位置是定為自進軍起點最近的3號轉爐,就像我剛才說的,以此處為目標的人力分派十分合適,排除突發,甚至堪稱無疵可剔,是的,假設沒有任何突發事件;而相對地,對於最後結果使用的高爐,即使除去路線較長而對行動不利、乃至分散殲滅目標的延誤弊端——這已能否定因戰況而改變的可能性,在事前也有調查指出計畫是讓熔爐裡極為高溫的金屬液牽制、甚至銷毀敵人,而高爐除非能有入口,否則要使用其內裡的高溫幾乎無解,然,戰後紀錄對於此亦有記載,是利用那座高爐被發現有因損壞而成的破口,進而成就直接火燒瘋后的目的,這發現並沒有記錄在戰前計畫書。」
隨著娓娓,板書上又多加兩條不同色的進軍動向,副官的姓氏總覺得在哪裡見過很熟悉——,克里斯在討論時的陰謀論發言時不時晃過腦海,派克試圖靠找尋因他報告而沉沉睡去的同學們,像是鮑比,來閃避那串念頭,「那無可預期的爐台毀壞造成後續火海,進而成為過度人員傷亡的主因,艾融戰役的結局告訴我們,使用狀況並不完全明朗的工具來作為戰略主役有多大的風險,但更加想點出的是,關於黑器源起的推論我想不該是課堂上繼續的紛議,是以不作多述,但范費特先生結語猜測的內部問題,或許不是能憑我這些枝節佐證查明,但也許也該拿來重新追朔詳實。」
鮑比的確看起來睡得香甜,這確認卻不足以停下被念頭牽走的話頭,也事實上,在探究資料的過程中曾發現,行前計畫紀錄似乎有被試圖銷毀過,「…——不管如何,我認為這中間似是發生過計畫的改變,這改變十分的倉促冒失,相比之下行前戰略更顯得可圈可點,若戰前戰後分開來看,我想凱拉克伊凡先生的配置是足以為人所讚揚的。」
「——以上就是我們小組的報告,謝謝各位聆聽。」收場後,不等全場還沉浸思緒的氛圍,派克表面從容、實則碎步回歸台下課桌位上,坐定後收到克里斯輕拍肩胛的鼓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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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years ago @Edit 4 years ago
相知又或相識的新兵逐一踏上講台,少有幾個口條清晰的通訊班能勉強將他自盛怒中剝離,萊克托必須使勁牢握五指成拳,才得以壓制自身將隨時憤起施暴的舉動,不時磕碰輾磨的上下齒漸趨嚼碎不堪刺激的理智,曾一度因指導員而被迫遏止的情緒躁動得在舌根處沸騰,他幾欲開口咆哮,該死的議題、該死的組員、該死的伊凡!那反覆讚揚統帥對於人員編制之完善的發言,無疑是種變相的挑釁,即是如此不巧選擇了相同的主題,依照伊凡組別所著重的、而自己組別略過不提的雙爐路線差異,伊凡完全能專注於轉爐及高爐的應用進行討論和擴充解析,並對自己組別所探討的人員編制粉飾太平--
萊克托用力拍開桑頓那悄悄探來的試圖安撫的手,瞪向前方相隔幾階座位的褐色腦袋,收緊的指節因過猛力道而傳出凹折的噪音。
--但顯然,那位坐回組員身側的傢伙對於自找麻煩相當樂此不疲。
回到熟識的友人身邊,來自萊克托的壓力驟減,減至派克能夠刻意忽略過去的程度,且上台的重擔也卸下,晃晃雙耳末梢仍感覺發燙的腦袋,他好整以暇地吸收消化接下來逐一出現的報告。
一次逼緊新兵神經的軍史課程在卡尼亞斯老先生評點的收尾中落幕,而派克又多上一條與教官談話的事項內容,在人群鳥獸散去之時,兩人決定另取時間好有足夠的對話空間,感謝教官的放行批准後,慢了幾步才追上已往個人置物櫃移動的同儕們——在午間放飯之前,政戰新兵還有一段實習的課程,政班有些會直接拎著軍史書去報到,而要去巡邏實習的戰班則必須去放置那厚重不便的書籍,同時換取所需裝備。
「等下是我愉快的文書新兵拖大腿時間,先走一步。」專職文書組別的克里斯一身輕便,只從置物櫃中用軍事課本交換出一本筆記與文具袋,闔上鐵櫃的薄門,撇見鄰櫃那堆放雜亂的置物架,忍不住發話,「鮑比,別再忘記你的手套了,我注意到你還沒拿出它們,我們帕斯卡伊凡最近這身傷和多餘的雜事可沒辦法再陪你『留校察看』。」
「藍斯先生怎麼受的了你,克里斯。」鮑比皺眉向克里斯抗議。
「因為他就是嘴碎了不只一點,但其他都很靠譜的菜鳥,這是來自藍斯先生的評語。」位置在相隔幾處的派克,半掩門板聞聲探頭,挾著靦腆的微笑,他沒告訴克里斯方才的輕拍又牽引出肩上的隱隱刺激,只是不等克里斯有時間駁辯,接續提醒到:「好了就先去集合,鮑比,我沒來的及預留清點彈藥包的時間,如果有提早點名再幫我講一下——今天沒記錯的話是羅伯特教官。」
朋友們依言陸續離開置物櫃前,不知何時,整個列滿鐵櫃的空間已然人煙空蕩,派克從型號瑣碎的彈藥空殼中拔過神才發覺。
兩排林立互望的高櫃不發一語,通往外道的出入口僅有一處,位於坐在佈滿刮痕的木製長板凳上的派克左方,而其右側延伸不遠處是一堵牆,斑駁著因潮濕積攢的污漬印痕,細看還有不知道是誰遺留的掌紋,由於處於建物角落,未開燈照的白日,僅有透氣窗供給的微弱光線。
儘管是如此陰鬱的空間,入眼空曠卻令派克拉拔腰桿,深吸慢吐,緊繃得以舒緩——這裡沒有人,至少眼下所見之處沒有,在人員眾多、心思紛雜的軍團裡,這是何其罕有的時候。
但每個時刻無論如何必然有結束,已因身體狀態而拖遲不少時間,派克趕緊起身安置好櫃裡少的可憐的物品,將鐵製門片輕壓闔上。
萊克托對將收穫的任何反應皆不感意外,當他選擇抱臂環胸,倚著唯一出口處那鐵面逐漸鏽蝕粗糙的櫃體,晦暗混著水氣孳長的霉味飄盪,慣例結伴行動的同期生早被以需冷靜為由給提前打發,而稍微摸清他脾氣的室友則難得好心地拎走了某位同情心氾濫的傢伙。
想來數分鐘前,他還瞪著毫無美感可言的置物櫃,試圖以單一色調緩下無處發洩的躁怒,吸納極深卻呼吐快速的換氣反覆持續,遭施加推力的氣流拍擊掌背捲掃混雜熱意的涼息,直至哽於喉咽的咆哮層層順呼氣趨於稀薄,過分劇烈的心跳才自翻湧大浪之終尋得歸位。
兵眾盡離的空間靜默死寂,僅餘不可察的操練吆喝響自極遠之處,萊克托維持直立站姿,鬆了鬆關節緊繃的指掌,重新將方才暴躁弄亂的半長髮再次紮妥,他琢磨著耗去的時間約莫能以快跑的速度趕上集合,草草清點了下巡邏配件便拐出位於置物間尾端的走道。
然後全無預期地,在幾個跨步之後撞見令他耽擱至此的元兇。
「--嗨。」
不冷不熱的招呼溜出唇側,萊克托看著起身之際才注意到自己的少年在一瞬停頓後猛地轉朝向他,些許措手不及的倉促混入顯而易見的茫然,一雙藍眼遲疑地眨了數下,兩相齊高的視線無可避免地相接。喚作伊凡的少年猶豫著回應了招呼,尷尬沉默一度在相距的三步間載浮,而當眼前人反問「請問有什麼事嗎」時,那自故作鎮定中隱隱透出的防備幾乎使萊克托以為,這位數度惹惱自己的傢伙能知道他下一步預備進行的打算。
「……沒什麼。」搭在上臂的那掌來回張握了數下,萊克托將整身重量脫離倚點,無自覺牽扯了下嘴角的舉動,如行前昭告,「我只是好奇--有沒有人警告過你,少惹麻煩?」
暗廊,陰影,呼吸,逼臨時限的集合,在當萊克托握拳揮出的那個當下,他什麼也沒想。
躲開。
這是近乎回應本能的想法,隨即被接踵而來的想法擠壓下去,像是一連串的疑問——他到底為什麼那麼生氣?課本的事?報告的事?或是以上皆是?正常來說,沒有會因此惹上麻煩的理由。
正常來說。
也沒有為此衝突的必要、那要如何他才會氣消——…
狹窄的空間與幾近眼前的直拳令派克不再作多想,順從本能的指令,上身倒躺下腰後,抬臂傾倒兩排面面相覷的鐵櫃間,作為分隔的板凳,椅腳支點雙雙離地,往距兩人較遠的那排鐵櫃癱去,碰磕出回音陣陣的巨響,而單方受擊的男孩伏地回身,側滾至清出的地面,肘臂撐跳穿去萊克托反向,接續躍過仍四足佇立的下一張椅凳之後——現在是他離出口通道較近了,右臂因做緩衝,扶靠在險些煞不及而撞上的鐵櫃門板,而背對出口,即又直接面對那怒氣奔騰的紮髮少年,那對綠眸似是因憤怒而閃耀。
「——能告訴我你生氣的原因嗎?」
回應問句的是又一記直拳。
拳風險掃伊凡的頰側而過,萊克托猛地伸掌意圖扣向前者懸而猶疑的腕部,卻再次遭受襲者閃避,櫃體夾併的窄道雖不足以侷限長臂奮起直擊的角度,卻仍無可避免阻礙了閃避及更大範圍的進攻,方才遭掀翻的椅身被以狠勁朝背對出口處的人踢踹而去,物體磨刮地面激起的尖銳響音刺耳呼嘯,伊凡急速躍起,短暫的滯空為萊克托製造良機,他朝前跨開大步,一瞬縮短距離,單臂平舉、拳掌內收及肩,與肩齊高的肘端直向對方胸腹,藉上身扭勢凶狠襲去。
理論而言,滯空者通常處於最無防備的姿態,在欠缺支點及重心失衡的當下,若須對外部突襲做出及時反應,攔阻已屬難得,更遑論完全的閃避。
--但,這個伊凡。
褐髮少年在萊克托視線的邊角,目光一瞬凌厲,就見對方伸出一手,準確而無猶疑地按上他的肘端,利用身軀下墜之勢將全身重量壓抵上兩人相碰的一點,硬生生令攻擊的角度徹底偏移。
勉力穩住被迫傾斜的身軀之時,萊克托感受到臂上重量一輕,始終採取防守姿態的人已藉力再次退開,那落地之勢俐落簡潔,未有屢遭突襲所該表現的匆促忙亂。
不甚明亮的光線蒙上眼前人稍嫌凌亂的短髮,錯開了節奏的呼吸迴盪,萊克托危險地瞇細了眼,強壓憤怒的理智始朝一側危險傾向。
「——不想告訴我沒關係,但是、我想搞清楚我哪邊惹什麼麻煩?
不該告訴你教官抽點的答案嗎?還是報告內容——這個不好意思,我無法因這事本身道歉、但如果是造成你的感受不好我很抱——…」
屢屢而來的攻擊雖不難閃避,但節奏間插不上話令派克不慎滿意,終於又抓了空檔,繼續拋出問句,直到下一波拳掌又至。
萊克托短促直接的攻擊像頭野獸單純,卻沒有野獸的勁道,一個收腰挪晃,在這狹窄的甬道地形,派克仍足夠從容與男孩的拳側錯身,即便下一手是個限制動向的肘拐,而他沒有絲毫回擊的意願,也能安然應對。
——但這樣下去會受沒必要的傷。
眼角一瞬捕捉到萊克托明顯泛紅的拳峰,銜起下唇,健康的嫩紅因嚅咬而染白又回復。
「所以、我!說!」原本始終成守勢後踏數步的腳底抵頓,臂膀採低上竄綁髮少年的肢體空檔,近乎伏制上身時騰腳跟進,曲腳撂倒同袍本就不穩的下盤。
一聲砰啪,為完全限制萊克托再起,左手以不傷及對方的力道抵住頦下及左肩、右手與上身制止雙手兼與軀幹的動作,雙腳膝跪掙扎的下身——派克整個人壓在其身上。
海藍映照那對凶狠的瑪瑙綠,兩人雙雙不語盯住對方一陣,上方的人才皺眉緩緩啟口:「…——只要揍我就能讓你滿意了嗎?」
肩背撞摔及地的力道頗大,未有厚實肌肉包覆的肩胛骨襲上一陣惱人的麻疼,萊克托死咬住悶哼,思緒一瞬閃神之際,眼前人已迅速實行數個連貫而成的箝制技巧,那比之自身要沉上幾分的重量則徹底成了用於壓制行動的秤砣,一時間優劣立判。
仰倒的視線邊際,一室凌亂,循環窗遲緩旋繞的扇葉切開午時明晃日光,扎眼的亮黃些許穿透壓制者深色的短髮,最終於萊克托臉側斜過一束光痕,原先伏地沉澱的灰埃遭數秒前混亂而驚飛,細碎斑駁的塵灰清晰地於晃中翻湧盪散,撓著喘息間呼吸的喉咽搔癢不適。
那因皺眉而瞇細的眼中困惑明現,些許無奈參雜,伊凡再次開口,以與課間上台報告時別無二致的語調問道:只要揍我就能讓你滿意了嗎?
萊克托瞪大了眼睛。
猛地使勁,對方本就未下了狠力的壓制被掙開一絲缺口,他的左手掐握上對方因壓制動作而距得極近的右肩骨,指扣關節,自外而內發狠一扳。
「……你的動作防著左肩。」當上方的人不可察地繃緊唇線,萊克托咧開了笑,帶著怒意的、不受控的、情緒高昂的,像隻難馴化的野獸,全憑心緒行動,「我就想揍到你換張表情啊混帳!」
在制伏頸部的力道鬆動的瞬間,萊克托挺起上身,一顆腦袋即朝距離極近的額面狠戾撞去。
堅硬的額蓋骨輾上堅挺鼻樑前幾刻,定住萊克托的力道便已全然鬆開,再次受創的右肩疼痛攀爬,如刺深錐的感覺令肩背忍不住發顫,止在頸下——儘管仍讓萊克托察覺,實際上臉面沒有對痛感有太顯眼的變化——使人撤手的原因並非受擊,而是話語。
得到答案,派克閉上探詢的雙眼。
撞擊衝勁以相等的力道反襲,乍然痛覺雖使動作停頓,卻無法阻下已順勢前欺的身軀,萊克托察覺原先壓制的勁力突地鬆懈,而無論是因他所施加的疼痛抑或其餘因素所致,眼前人仰倒的上身一瞬與光源交錯,那雙晦暗中濃藍的眼睛頃刻燦亮復而遭眼瞼蓋去。
肉身與地面接觸的響音既悶且沉,只是此刻沒有襲上腦門的劇痛,伴隨而至是灌入肺腔的呼吸及無法遏止減緩的心跳,情勢變換顛倒,萊克托跨坐伊凡腰腹之上,已無數次張握的拳頭再度收緊,毫不猶豫揮擊而下。
少年因皮薄而更顯指節銳利彷若指虎,殘酷不緩地擊打上派克揉摻嬰紅的面頰,疼痛在那一瞬令眉間與眼眶周圍壓擠幾道褶皺,待印紅終於浮上、鼻下蔓落鮮紅時,表顯痛感的紋路已回復平穩,直到下一擊又往門面而來,重複同樣反應,除此之外只剩任其宰割的決心。
但預期的第二波沒有下來,闔眼的男孩聽見從出口方向過來一道呼喊,似乎成功遏止萊克托接續的動作,藍眼睜開,派克顯得虛弱地拔頭察看。
面部軟肉薄覆頰骨,骨與骨撞擊回傳細小麻痛,微不可察的痠疼亦若嗎啡,或該說升騰竄流入血液的腎上腺素是使理智退居幕後的麻藥,萊克托瞪著那遭自身拳鋒攻擊後一瞬泛白又在片刻間受紅血充漲發腫的臉側,管壁破裂而漫出鼻腔的稠液劃過褐髮少年的下頷,沒入兩人同樣狼狽不堪的衣襟,色彩鮮紅豔冶輕易撩動年少躁動狂妄的殘暴,遑論倒地之人如何蹙緊眉宇、繃咬齒顎,而那一聲莫名卻熟悉的呼喊究竟嘶吼了什麼現下無法辨明的話語,萊克托仍再度收抬手臂,握死了拳。
「--萊克托!」
沉穩中隱含警告意味的恫嚇伴隨第三方外力,在力道盡將爆發的前一刻硬生生鎖扣住萊克托將二度施暴的行動,急促呼吸與躍然暢快的情緒戛然而止,像被突如扼住了咽,他被強硬而不容忽視的蠻勁向上拖扯,迫不得已喪失地位優勢,在後拉的力道中萊克托踉蹌數步,硬是穩住依舊緊繃的身軀。
「怎麼回事。」
年輕男人的嗓音道出肯定的疑問句,萊克托並不打算回頭也無須回頭便能輕易想像背後那名身為指導員的男人會擺出何種表情,而他現在可一點都不想在對方灰藍的眼中讀到任何會令人反胃的關懷或擔憂。
他從格雷科的禁錮中扯回手臂,選擇將男人投往自身的目光朝前延續,直向地面正試圖撐膝起身的伊凡。
新得到的熱辣強過身上其他的隱隱痛感,邊直起身,邊垂首讓掌摀住下巴,拇指捻過流出的鮮紅,企圖拭去被施加暴力的證明,但仍留下一道抹不淨的延伸。
派克盡力快速地穩住狀態,希望能表現從容,而舉眸帶出羞澀傻氣的微笑回對前來止戰的前輩,只是起音因越發腫脹的臉頰有些難揚:「——沒事的,先生、格雷科先生,只是我走路沒注意,絆到長椅並且摔在一起,」比劃向無辜癱散的板凳,讓一室凌亂來輔助解釋的可信度,經過萊克托依舊灼燒而來的綠瞳,感覺臉上的麻熱逐步加重,「范費特先生為了制止災難,也被捲進混亂中,我很抱歉、等等會請缺實習課程,留下好好收拾。」
現在他倒是無法想像身後的男人會是什麼表情了--又或者自己的表情是不是同樣詭異。
彆腳的說詞與破綻百出的現況,兩者混做一團儼然成為意圖遮蔽真實的謊報,褐髮少年的諸多行為能引他厭煩、讓他暴躁、促使他揮拳相向,卻不該如此刻這般令他萬分不解,伊凡扯著血痕未乾的微笑,看起來既無辜又狼狽,誰又會相信他或是他?
「欺瞞上級必須接受的懲戒比鬥毆要嚴重許多。」萊克托聽到格雷科的嘆息,無奈而歉疚,「包庇錯誤也不是值得讚許的行為……你是伊凡?課堂上,你的論述很不錯,我想你比任何人都清楚真相的重要性,然後--」
剛感受到貼上後腦的溫度,下一刻重壓而下的力道便迫使萊克托前傾了身子,視野中原先微腫帶血的少年面孔瞬間被凌亂地面取代,男人的五指以不容反駁的力道死扣施勁,他瞪著自己的鞋尖,被那極其少有的低沉話語制止了掙扎行動。
「范費特會獲得他應得的懲處,並向伊凡學習何謂團隊合作。」萊克托非常肯定自己從這位好脾氣指導員的語調中,讀出了某種令人不寒而慄的意圖,「協助中傷同僚進行日常作業,這是快速融入團隊的第一步--我的表達足夠清楚?萊克托。」
無論格雷科的表達夠不夠清楚,現在被用腦袋指著的伊凡願不願意,萊克托幾乎能預期未來一個月的生活會像灘該死的嘔吐物。
胡供的說辭理所當然得到警告,派克收起笑容,看著眼前被強押躬身而垂落髮束的腦袋,倚著格雷科接續的指示思忖。
「…如您所說,格雷科先生,謝謝您不追究我的不當,」再啟口是堅定不帶退縮,派克大方承認被挑點的謊話,「那麼對於您給予范費特先生的處分,由於我本身也有過失,讓他協助到日常的份上也許過責,請讓他只需要幫忙我在馬廄那邊額外的勤務就足夠了。」
對話結束在萊克托的指導員接受派克的提議,並善後現場做為落幕,期間由格雷科監督,主事的兩人沒有更多互動。
清晨未完全破曉的時分,萊克托已穿戴完備離開寢室,在指導員溫和卻不容置疑的監督中領受第一階段的勞動懲處,消耗體力的過程溫吞且漫長,當最後一份廢棄軍械被以洩憤的力道扔至定點,萊克托彎身喘息片刻接著猛地昂高了腦袋,光線亮晃刺目,他略瞇起眼睛,不耐煩地接收到格雷科看往特定方向的目光。
他在馬廄與外部延伸連接的通道上尋到了褐髮的少年,派克--是,他被迫記起了對方的名字,好避免叫錯無數個伊凡--正一手提著工具,另一手不太俐索地捲拉單臂的長袖,動作間偶爾附和身周人拋來的話題,然後突來一陣大笑,那幾步遠處的派克隨暢談加深了笑意,再不經意地扯動臉側有些駭人的瘀傷。
萊克托站在通道中央,感受晨間勞動的汗液自脖頸滑落及背,平靜地說了聲:嗨。
眼角早已瞥見范費特男孩的駐足,穩妥以目光接下對方來聲,轉移注意時斂起的笑容再次莞爾,派克輕柔說道:「早安。」
由於既有專長,大部分新兵雜務輪值的工作,派克都會被分配到幫忙馬房勤務的輪值,這禮拜亦是,工作內容是負責一條道左右的馬匹,早晚替牠們餵食與放牧,對於來自牧場的男孩而言是能俐落完成的工作量——至少在與藍博勒相遇前是如此。
而在萊克托抵達的此時,雖因一身傷而拖慢進度,但早起補足了時間,值班的工作正好結束,派克準備要開始替全權負責的那匹阿哈爾捷金作處理。
「嗯…」看看手上的草叉,又望望萊克托,背對出入口的少年臉龐與髮絲邊緣襯光,幾經考量派克發話,一邊比劃指示方向,「我能先請你幫我把草叉拿去放嗎?然後我先去牽馬出來,你再幫我把放在牠門口旁的那整車用具移動到吊馬樁旁。」
少年的神情和緩、姿態從容,沉吟片刻後提出的協助甚是充滿善意,好似昨日衝突不過是場無傷大雅的玩笑,臉上傷口則是以假亂真的妝術,他隨時能抹掉那層紅腫青痕,行動自如地走上前,喊出一句嘿嚇到你了嗎。
--而現實是,派克站在那處土面之上,眉眼柔軟、傷痕鮮活。
萊克托縮短距離,伸手接過草叉,幾個跨步將工具放回固定收納處後,他跟上派克輕鬆的步伐轉出一般馬房,繞行至空間相對寬敞且採光良好的馬廄,僅有單一門閘對向內側通道的隔局使內部一覽無遺,萊克托留意到方才少年所說的用具,確實是一整車不容小覷的重量。
繞了繞剛結束勞動的手臂,萊克托沉默地開始作業。
推車裡堆放著毛刷、水桶、傷藥、蹄油等等雜物,最上面則放著一組簡陋的鞍椅連掛繫帶,鞍橋上已經多處缺少皮革覆蓋,僅有連結繫帶的部分油亮仍舊。
相較派克臉上新烙的傷痕,年輕金馬因鞭笞開綻的痕跡已經收束癒合到僅剩幾條顯眼,以及還未能長覆新毛而禿亙的橫劃,藍博勒也明顯安分許多,不勞太多時間便能順從近下顎的牽引,但派克依舊牢記人員安全,向萊克托叮嚀:「隨時注意不要讓自己太靠近牠的後方,尤其是推著工具的時候千萬不要跟太近,牠對其他人還是頗有脾氣。」
確認萊克托先遠離房門,派克同藍博勒踏拐出馬房,走上通往吊馬樁的路線。
相較派克的俐索熟稔,萊克托對馬廄庶務相對陌生,他多參與機械庫房盤點清理以及軍團周邊衛生打掃,少有幾次進入馬廄也不過是搬運乾草麥稭等動物粗糧,少有與馬匹直接接觸的經驗--馬的脾性易懂也難懂,若摸不清牠的肢體語言,則隨時有可能被硬蹄踢碎骨頭,無數前人血淋淋的教訓早已印證。
推著獨輪推車,派克的叮囑在他確實即將進入馬匹後踢範圍前即時傳入耳中。年輕金馬蓬鬆而順服的尾鬃依前踏步伐小幅輕晃,細看之下隱有幾絲不自然的顫動,萊克托的目光在那肌肉線條緊實的腿部短暫停留,毅然側偏了推車角度,快步經一人一馬而過。
在將推車停至吊馬樁側,他率先將微顯老舊的鞍座移下,數條繫帶被拉起後脫離裝載空間,使得堆積底部的工具現於眼前。
萊克托揀起勉強能辨認作用的蹄油,再看向無預期會出現的醫用品,一臉若有所思。
綁妥馬兒,輕拍柔韌的頸肌安撫藍博勒一貫的緊張,轉望萊克托也正瞧見他看著車裡傷藥思考什麼。
「——有什麼想法嗎,范…呃、萊克托?」喚及對方名字時有些猶豫,聲音輕巧像是試探對方反應,派克接著告知他的計畫:「早上時間不多,我只會用來幫牠做清潔與照顧,所以馬鞍可以先晾掛在旁邊的桿子上,然後我想請你幫我將出水口接著的水管拉過來,並且把兩只水桶都盛滿水盛。」
「把牠洗乾淨後,弄乾,再幫傷口上藥,之後會請其他前輩幫忙帶回房間,傍晚左右再來做其他的事情——目前牠要學會的是習慣負鞍,我有可能也會上去當作重量的一部份…」仔細解釋,才想起也許該考量對方聽懂多少,「我記得馬術課沒有教到太多馬匹訓練的細節,有不懂的地方嗎?」
那呼喚的語調極輕,吐息間混著砂土氣味的解釋語句清晰而明確,萊克托在陌生的喚名中抬眼看向少年,回應句於舌下覆經數秒猶豫,「沒什麼問題……派克。」迅速依指示將鞍具掛上桿子,他快速走向幾步遠處,彎身抓起盤繞水管的一頭,空心長條的塑膠管受力拖曳於地似長蛇梭巡,響音沙沙。
扭開龍頭,水順管道淌流入桶中,幾絲草屑浮飄,萊克托就著注水狀態抓住桶緣偏傾角度,使水液旋繞過桶內壁兩周再快速倒除髒水,他對著另一只水桶執行相同步驟後,才將出水管放回桶內。
逐漸上升的液面蓋去初始水流撞擊桶壁的嘩啦聲,薄雲疏掩下並不強烈的光線在水面折返模糊不清的天空與褐髮少年隨波紋扭曲變形的臉孔,他維持蹲姿、掌心撐頰,派克在視線中彎腰拿取工具的片刻,他開口問:為什麼?派克。語調平靜得像在討論稍晚的午飯菜色。
從萊克托口中吐出自己名字的一刻,派克驚喜而稍顯眉梢。
待水桶盛注清水的空檔,揀起軟鬃毛刷替沾滿木屑粉末的馬身先做一番清理,同時以觸撫檢查金馬的肌理骨骼有無異狀,細心溫和使得藍博勒又放鬆些許,甚至有些享受。
放回毛刷時,見木桶也將滿水,轉而取起海綿,身板在直起半途被萊克托的問句攔截——「你是指…什麼?」
著實困惑地望著蹲伏於地,仍巴望水面映影的長髮男孩。
「……很顯然,你的腦袋並不如長相那麼聰明。」
長管被移至另一只水桶時,些許清水潑灑而出,液體滲入土面漫作一團不規則深漬,像湯濺上了衣料,似拳頭擊上肉體泛青的瘀傷,萊克托在第二桶水快將滿載時撐膝起身,幾個跨步過去扭緊出水閥,砂土混著水沾黏掌心的稀泥被隨手抹在褲面,他轉回身,看著與金馬並立,五官神情無辜困惑地近乎與馬兒同化的派克,他選擇從單輪推車內再翻出一塊海綿,甩入方漣漪止歇的水桶中。
「你放棄了,在那個時候。」
水面漣漪驚擾,乾燥海綿載浮,不出片刻便遭水液浸潤,飽吸重量的纖維緩趨沉沒滅頂,如那一刻閉目仰倒、皺眉屏息的少年。
「為什麼放棄?派克.伊凡。」
意會萊克托所指,垂下眼簾思索,半晌才回看:「我沒有放棄什麼,只是得到我詢問你的答案——我問你要什麼,而你也告訴我了,所以我就沒什麼異議地順從你的希望。」
語末,手中的海綿也落入桶中,悶擊水蓋的瞬間聲響似有若無,彎身打撈起萊克托先放進的那一塊,不加以擰出多餘水份,拉起溢落的珠點,一同往金馬的騎胛覆去。
「…雖然吧,我不認為那是你真正想要的。」滑過脊線,溼溽的鵝黃在晨光中閃熠金亮,一道逝去塵埃的毛皮原色展露。
「牠對觸摸還很敏感,刷洗的部份我來就好,等下能幫我換掉髒水就好嗎?」話題有些轉鋒生硬,但派克還是從容有禮地提起工作事宜。
「……什麼?」
接續數秒沉默的是萊克托難以置信地反問--即便他並不打算從對方口中獲得任何答案--他理所當然記得昨日鬥毆的細節,否則不會在幾經思索後察覺到那逼近尾聲的異常,而單方挑起的衝突欠缺交談可言,為數不多的、混著急促呼吸的語句輕易浮現,派克問著:只要揍我就能讓你滿意了嗎?
那他現在真想再跟眼前的蠢貨狠狠幹上一架。「然後你閉上眼睛像條死魚任人宰割,就因為我說想揍你?」音量無法克制地增大,萊克托的雙手覆握上後頸,腦袋下意識短暫昂高,壓抑憋縛的長氣被猛地呼出,他瞪向雲絮間藍得刺目的天空,十指壓抓過脖頸兩側軟肉,覺得這裡就站著兩個比馬還蠢的白癡,「高尚的情操,我說下一次你何不幫我填完值勤日誌?或是揹著我跑整場負重訓練?嗯?你這個、!」
手臂頹然放下之際,諷刺的話語已接近咆哮,萊克托張著口,粗劣詞彙正要脫離舌尖,下一刻半片微涼的漉意已毫不客氣覆壓上口鼻。
才從挾滿水分的海綿鬆離,自然雙手也黏附大量未能脫開的冰涼,不少就這麼衝進萊克托張口吼叫的空隙,讓掌面換得一口熱氣,派克右掌以外推姿勢阻斷越發大聲的暴躁,左邊則扣住對方肩頭,布料很快一片溼沓。
一切暫停的片刻,派克堅定向萊克托說道:「不要隨便大吼,藍博勒已經在注意你了,注意耳朵,離貼齊後腦根本只差一段,這表示牠十分不安而不高興,」藍眼釋出的視線去掉原本的柔軟,取而代之是穩實且有些強勢,「昨天那裡可以任性沒關係,但是這裡依著我的話不會出事——是、如果需要我可以盯著你填完值勤日誌,隨你步調陪你跑完負重訓練,但是萊克托,這對你或我都一樣,不要只是坐在地上對著那些比你有能力的人們哭鬧、要求他們跟自己平起平坐,希望他們用同樣的高度看自己就站起來並且試著追上去。」
「噢…這是我不好…抱歉……」洋灑的脫口一席話才注意到覆住口鼻的臉蛋,似乎因為缺氣而脹紅扭曲,派克趕緊抽開,拿回被吁呼熨熱的手掌,並轉為有些擔憂的檢視萊克托。
水侵入口腔的瞬間詭異氣味一舉衝擊嗅覺,萊克托幾乎要咳嗽出聲,噴嚏的慾望撓得鼻道和咽部極度搔癢,濕漉涼水被喘息呼燙,胸口有股長氣不受意識控制急欲衝出,而唯一能出氣的口鼻卻正被眼前人緊緊按住,正意圖害他窒息的元兇低聲說了些若放在平時萊克托可能會揮拳和對方拼命的告誡,但比起言語的刺激,肉體的不適更令他有反擊衝動。
眼前人似乎意識到什麼,在萊克托近乎要抬腳前踹的瞬間,派克鬆開了手,呼吸自主權回歸,萊克托咳嗽了起來,一連數個噴嚏聲迴盪空曠馬場,顯得既狼狽又好笑。
「……我說,咳咳、雖然想揍我的人肯定不少,」雙手撐膝緩住衝擊,萊克托勉強抬頭,看向上一瞬仍義正嚴詞,這一刻已面露擔憂的派克,頭一次感受到與性格過分認真的人較勁,完全不是明智之舉,「但試圖害我窒息的,咳、你是第一個,行,算你贏了。」
朝派克擺了擺手,萊克托踢倒水桶任汙水流盡,轉身去打開出水閥之時,他以一個不甚雅觀的噴嚏聲為這場近乎掀起的爭執做了總結。
逃離桶徑的髒水奔向低窪,竄進泥土的間隙隱匿身影,留下蔓佈水泥硬地的痕跡。
派克低看掌心,有些意外自己突發的舉動能換來萊克托敵意的鬆綁,原本的緊繃緩和,抬眸又看向少年彎身轉開止水閥的背影,在萊克托未能注意到的時刻,派克悄悄揚起嘴角,拱起獨有的笑眸。
慢慢來吧。
海綿泡進清水裡,渙散而出髒汙,伸手進水抓取,並且在水中刻意攪弄一翻,便能換得洗淨乾淨的海綿,而桶裡的水雖然弄濁,還能再換。
派克此時有些期待,看看那些較親近的同袍們,見到他與萊克托一同抵達早上操練集合處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