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著白色的鳥嘴面具，身穿一身厚重防護衣的塔特疑惑地看向周圍或和自己一樣戴著鳥嘴面具、或身著華麗繁複的禮服，據說是從各地受邀而來的醫生們，又看向自己手中微微攤開的紙條，對上面所寫的內容產生了一種啼笑皆非的荒謬感。
　　散發著淡雅香氣的紙條上，端美的花體字謎題般地寫著：瞳孔，舌下，易碎的美正是神的恩典。
　　塔特在看過後將紙條折起放入口袋中，端著杯僅有顏色而沒有味道的紅茶走到上風處，從人群之外望向人群，以及這被臨時圈圍架設起來，掛滿了彩色的玻璃飾品與銀製風鈴，或撥弄、或風吹便一片玎玲聲響的華美會場。

　　被貴族徵用的廣場上，舖有絲製桌巾的長桌一字排開，上頭放有各式各樣小巧精緻的點心與酒水果汁，供參與的人自由取用。
　　應邀前來的人們如同採蜜的蝴蝶，輕輕地來到餐桌旁，在取走他們需要的食物後，帶著食物翩然地回到那充滿聲與色的熱鬧人群，各式浮誇溢美的言語混雜著音色不一的笑聲集中在那，貴族們聚集的場合和平民的市集其實並沒有太大的區別。
　　與此同時，被人們特意空出的廣場正中央放著一架無人演奏的水晶鋼琴。作著貴族打扮的大小提琴手架著琴卻不演奏，只是面無表情地佇立在鋼琴旁，那模樣看起來與廣場上的雕像有幾分相像。

　　而真正的、為這場宴會奏響樂曲的樂師們藏在圍繞著廣場周圍、驅趕一般市民不讓他們輕易靠近的士兵之中，表演著一邊演奏、一邊不斷用手臂吃力地在不破壞演奏的情況下擦拭汗的高超技藝。
　　如果要塔特來形容這一切，他會說：真是熱鬧啊。

　　熱鬧的令他在困惑之餘感到了懷疑。

　　這與他參加過的以醫生們作為主角——或者主要參與者的宴會不同，缺少了醫生之間討論彼此病患、交流偏方與個人對不同的病徵見解，也沒有關於銳利的小刀、好用的水蛭、便宜的注射器可以在哪裡訂購之類的小道消息。
　　當然更沒有協會內時不時能聽到的，「這個病人沒救了，直接電死」、「這人的信仰不夠虔誠，誰來替他加把信仰的火」……之類讓人忍不住心臟一跳的話題。

　　最近哪裡的貴族發生了什麼、據說哪個城鎮碰到了什麼災難、最近蔬果的價格又漲價，特別是從東方運來的茶葉更是比黃金還珍貴……之類，正因為他們的對話太過日常，反而顯得異常。
　　塔特沒有任何證據，但他總覺得這一切處處透漏著弔詭的氣息。他自然是願意相信子爵的，然而在宴會上有人特意以手肘碰了碰他，湊過頭小聲地問他這一身行頭是上哪訂製的，居然連施奈貝爾協會的標誌都能模仿的那麼像，看來為了今天這場宴會他可是特地下了本錢——時，塔特開始對這一切打上了問號。

　　子爵舉辦了這麼一場宴會，特地邀請這麼多的醫生過來，他的目的是什麼？又或者說，子爵想從他們身上圖些什麼？

　　還沒等塔特思考出一個可能，歡呼與掌聲由另一端最邊緣的人群開始，波浪般帶動了所有受邀者不論是否反應過來、知道其他人在鼓掌歡呼什麼，總之跟著一起就不會有錯的附和。
　　順著人們簇擁的方向看去——其實隔著這麼多人，他與對方都並不特別高，實在什麼也沒看到——從周圍逐漸開始帶上主語的歡呼聲中，塔特知道宴會的主人，普普希金子爵到了。
　　在士兵的保護下，子爵以摩西分海的方式從人群外走到鋼琴旁，始終環繞著廣場的樂音隨著子爵清咳兩聲戛然而止，又在子爵朗朗地感謝完所有受邀來到此處聚集的高明醫生，希望他們能在自己舉辦的宴會上盡興開心後緩緩飄起。

　　宴會上的人們脫去了他們身上光鮮亮麗的人皮，化為了看見肥美獵物出現的野獸。他們在子爵身邊的士兵讓出一個能使他們親近子爵的空間後發出歡呼聲，眼睛發亮、呼吸加促，一個兩個哪怕與身旁的人大打出手也試圖往子爵所在的方向擠去，畢竟那可是通往財富與權勢的道路。
　　頓時場面變的更加熱鬧了。
　　白色的鳥嘴面具無奈地左右搖了搖。塔特認為若是自己想找子爵說說話，最好還是等到人們滿足他們親近子爵的願望並冷靜下來再說。

　　這一等就是兩個小時以後。

　　當子爵的隨從拍上塔特的肩時，他正和一名擅長以偏方治療的醫生談論的正起勁——雖然兩人對於同一種病徵的看法以及診治方式大有不同，但不定期地吸收與自己所知不同卻同樣有效的醫療方法，也是增加自己見聞的良方。更不提這位醫生可是塔特找遍整個會場，好不容易才碰到的，能在醫術上盡情討論的對象。
　　在對方的諒解下，塔特依依不捨地跟著子爵的隨從離開，期間時不時的回過頭，彷彿只要對方開口自己就會直接拋棄子爵的邀請，換來了對方的大笑與揮手告别，以及仗著子爵隨從背對著自己什麼也看不見的優勢，以唇型說：
保護自己，別忘了紙條。

　　塔特想起了那張被遺忘在自己口袋中的紙條。

　　※

　　在子爵隨從的帶領下，塔特來到了水晶鋼琴旁——無人演奏的鋼琴前坐著一名美麗的金髮少年，他的神情憂鬱，而子爵蹲在他的身前，握住他白皙的手，在低聲看似親暱地與他說了些話後站起身來，向塔特……以及其他同樣被人領過來的醫生們提出了他的請求。
　　子爵介紹著少年，說這是在他城堡寄宿的商人之子，是名年輕而優秀的樂師。原本今天的宴會上，他將彈奏這台水晶制的鋼琴，讓所有來訪的貴賓們聽聽那雙受到神所祝福的手演奏出來的福音。

　　但不幸的，就在宴會前幾天，發生了一點小小的意外。

　　「前幾天我不小心吞下了一個玻璃杯子，現在那個杯子就在我的體內。我能感覺的到，它正將我的內臟一點點地變成玻璃。」
　　「為什麼會吞下杯子？我也不清楚……這是子爵告訴我的。」看起來纖細柔軟的少年輕聲這麼說，而子爵補充道：「他有嚴重的夢遊症。」
　　少年點頭，接著說：「子爵說我可能是想起來找水喝……結果將杯子也吞下去了。我被子爵喚醒時，也發現自己的唇邊因為撕裂而流著血……你們看，現在還有點痕跡，這就是我確實吞下了一個玻璃杯子的證明。」
　　少年微微抬起下顎，好讓圍觀的醫生們能看清他唇角旁的裂痕。

　　塔特也湊上去看了眼，透過厚厚的粉看見底下的本質……確實有撕裂的痕跡，但並不大。若不是子爵家的杯子杯口比較小，那麼或許是在嘴角開始撕裂時，少年便因為感到疼痛而下意識停止了動作吧。
　　對可能造成傷口的原因做了個簡單的判斷後，塔特便失去了繼續觀察的興趣。作為一名醫生而不是偵探，他對於病情的狀況與引起原因，遠比「可能造成傷口的原因」來的大上許多，索性將靠近觀察的機會讓給後頭的人。

　　當所有被特別請過來的醫生都上前看過少年的傷口後，子爵以私人的名義對他們對出了請求，希望由各地聚集而來的優秀醫生們能治好少年體內的玻璃化。
　　於是醫生們在取得子爵同意後，又開始一個一個上前仔細地檢查著少年的狀況。
　　塔特由於一開始離的遠，按順序被排到了靠後的位置。

　　他看著上前的醫生們逐自檢查著不同部位——有些讓那名少年抬抬手腳，有些檢查他的耳後及口中，有些為他量了量體溫，而有些向他要了點頭髮與指甲說要回去調製成秘方。也有人要那名少年站起來用力地跳上一跳，這倒是被子爵和那名少年一起拒絕了，按照他們的說法，少年的體內的器官大多數都已經變成了易碎的玻璃，若是從外頭遭遇碰撞，那麼少年便會因為體內玻璃破碎而死去。
　　來自不同地方、用著不同方式治療的醫生，默契地對少年的病狀做了相似的診斷。

　　他們說此病無藥可解、無法可醫，少年將不可避免地成為一個由玻璃製成的人。又說世上所有的美都是易碎的，讓少年無須驚惶，這是神的旨意、神的恩典，少年只需要誠心感激仁慈的神，以及同樣仁慈的子爵就好。

　　塔特聽著他們變著花樣地誇獎、讚美著子爵，並以明說暗喻的方式告訴少年，他必依賴子爵、敬愛子爵，他的病方不至於惡化，他的生命方能安穩……聽著聽著，思緒就有些飄遠了。
　　飄到那張散發著淡雅香氣的紙條上，想起了那謎題般的文字，以及離去時與自己相談甚歡的醫生以口形訴說的那句保護自己。

　　瞳孔，舌下，易碎的美正是神的恩典。
　　原來是這個意思。

　　輪到塔特上前時，他小聲地對看起來確實如同玻璃般脆弱而能引起他人保護慾的少年說了聲抱歉，而後先是撐開他的上下眼皮、要他試著轉動一下眼球往周圍看，又讓他張開了嘴，輕輕捏住他的舌頭翻動。
　　接著小聲地湊在少年的耳邊問了個問題，換來少年在微微一愣後紅著臉的急忙搖頭。
　　塔特點頭，「……那麼接下來的檢查可能會對您造成一點小小的、不嚴重的傷口。雖然冒犯，但希望您能配合。」
　　少年表示同意，塔特從懷中取出了一柄磨的銳利的銀製小刀，朝少年行了個禮後單膝跪下，在所有人的注視中端起了少年的手，以小刀在他的指尖處輕輕地割出了一道見血的口子。
　　少年小聲地呼痛，塔特在傷口見血後快速地為他上藥並做了包紮。

　　做完應做的檢查後，如同其他的醫生般，塔特說出了他的診斷結果：「無藥可醫。」
　　在少年諒解卻帶著失望的眼神中，塔特蹲在他的身前，白色的鳥嘴向上，紅色的鳥眼與少年那雙翠綠的眼互視，塔特問向少年：「你並沒有生病，為什麼需要藥物呢？」
　　塔特的這一番話引起了人們驚訝的喧嘩。
　　而他只是向面露訝異的少年溫聲說道：「我不是神職人員，不敢妄自猜測神是否喜歡易碎的美。但作為一名醫生，我以我的專業向你發誓：玻璃不會流出溫熱的血液，你是人類、徹底的人類，昔是、今是、永是。這點毋庸置疑。」
　　塔特說著與所有醫生相反的診治結果，在眾人的目光中站起身來，朝神情複雜——不曉得究竟該說憤怒、驚訝、讚賞或者惋惜哪一種情緒比較多一點的子爵行了個禮，而後轉過身往外走去。

　　人群下意識地讓出了一條路給他，塔特點頭表示感謝。
　　即使沒有士兵開道，特立獨行的塔特也體驗了一把貴族特有的摩西分海待遇。

　　在他身後，其他醫生們忙著搶在子爵的跟前說話，不論是叫喊著「那個傢伙根本不是個醫生，別被他騙了」、「我以行醫三十年的經驗保證他在說謊」、「那種衣服上連一點污漬都沒有的人怎麼可能真的懂醫術，別看他會使刀子就相信了他的鬼話」，又或者是急著證明自己的「我是真正的醫生！我治好了無數的病人！如果不信的話可以去柯因打聽」、「我可是施奈貝爾協會的榮譽顧問，我不可能誤診」……當所有亟欲被人聽見的言語擠在一起，再肅穆的場景也就成為了鬧劇。

　　真是熱鬧啊。

　　┅┅┅ The End ┅┅┅

寫完的一瞬間突然忘了本來想講什麼（。
子爵的宴會整體上來說就是個鬧劇——受邀而來的人之中當然有醫生的存在，但更多的或許是偽裝成醫生的普通人。而不論是這兩者中的哪一種，在拿到了紙條、被人告知或者自己猜到紙條可能代表的意義時，能不能堅守本心當個誠實的人，誠實的說出自己的判斷而不是他人希望看到的結果就是另一回事了。
塔特不願意，所以不願合群的人總是得付出一點代價。（名聲掰掰XD）

子爵…子爵……子爵這個人吧………我本來是想讓他更卑鄙一點，夥同醫生們來騙人可能是為了謀取更高的權利之類的（那麼做的話少年的身份就會變成貴族了），但想想子爵的智商基本等於中之的智商，還是不要玩什麼城府比海深好了………畢竟我的城府只能比海參。就當子爵是圖謀美少年的美色吧

塔特因為長的很安全又不太會在診治的時候拿掉面具，子爵對他的印象就是 跟 ，所以…非常安全。子爵面對塔特連硬的念頭都沒有。（萬萬沒想到毫無用武之處的表符竟然在這個時候用上了…！）

發現越寫越多的時候我一度猶豫起了要不要拆兩篇發然後賺兩次經驗，但想想自己還是喜歡一次把故事看完的感覺所以不拆了。
雖然這麼說但這篇還是會有個後日談的補完…畢竟時序在宴會後所以就，拆了。其實是想過要不要放著一起寫但總覺得怎麼都很奇怪。TwT

題外話是我真的超喜歡官網上那個電療示意圖。

『你是人類』
說出這樣的判決不知為何對中之來說是相當帥氣的一句話！
感覺少年似乎也期待著一個不同的答案。
當然，堅守著誠實不指鹿為馬的塔特醫生也是帥到不行！

CCLing_Ling: 被凱琳中這麼一說，我也覺得那句話帥氣了起來…！
想想總覺得如果身邊的人都說自己生病了、很嚴重、救不了，一個兩個、三個四個甚至連被找來的「權威人士」都這麼說，那麼作為患者應該會很害怕、甚至絕望吧？哪怕只有一個人也好，希望可以有人告訴自己那一切都不存在，你很健康——大概就是基於這樣的想法寫了這個故事。
其實本質上塔特只是個職業操守 > 其他的人，謝謝凱琳中覺得他帥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