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妃掬起一把清水,水映天穹。
很快地,它從指縫流失,回到原有的歸地,再出發遠行。
「呵呵,這邊的水非常乾淨呢。肯定,會很適合給那個孩子的料理使用。」
「……哎呀?」
視線越過身旁的精巧木盒與她親愛的牛兒,在那裡,有神明的蹤跡。
和這一世界的天空色彩近似、幾乎不存偏差的淺藍外殼呈現均衡的正四角形,構築材質和現代慣用的硬紙相同,繫於紙殼外的柔軟絲帶表面光滑,以十字狀將分開的上下部分固定,內部裝著具少許重量的物質。
贈禮,以及那句隨贈物交遞的話。神祇無法知悉其行動理由。
不如說,即使透過情報收集推測出行動邏輯,神亦無法明瞭蘇利耶之子的用意。
但,這確實為適用於此的最優先解嗎。
即便持續自系統內尋求解答,神祇也並未得到首次判定之外的處置方法。
「……嘿~咻。你好呀。」
「嗯、阿周那?」
神明險些把盒子捏壞之前,神妃騎上大神賜予她的禮物爬上與天邊如此相近的崖邊。
她回想起神明的兄弟是怎麼稱呼眼前的孩子,所以也跟著這麼叫喚非常認真的祂。
「……否,我並非阿周那。」
身上帶著陌生的神性氣息,曾於閻魔亭中觀得其蹤跡的金髮女子正微笑著。
穿著模樣陌生的紅白衣裝,金光璀璨的冠冕於流瀑與綠蔭碎光下輝煌閃耀。
然而,那於女子眼中閃爍的什麼。
其真實為何,神未能得到答案。
「唔嗯。對不起呢,沒有注意到……真是不好意思。」
「那麼,我該怎麼稱呼你呢?」
神妃不好意思地對上身赤裸的神明表達歉意。然後,輕輕回以微笑。
柔長的髮絲隨著歪頭的舉動安靜淌下,像是被夕陽溫柔染色的河水。
「……」
回絕了對阿周那這一稱呼後,得到對自身稱謂的追加詢問,這一事態使得神祇產生短暫停擺。
自身為神。是捨棄人這一要素後得以完成的神。
神即是完全之概念,無須用以代稱的稱謂。
「……稱……呼?」
此身早已無法稱作完整的阿周那。
即使神的紀錄中,自身確實曾擁有過這一名字,但早已背離它、失去擁有其資格的當前,神不應使用此名。
並且,自身與在這一世界,被以此名稱呼的那名英雄並不相同。
來自其他可能性產生之世界的神,未有在這段歷史間使用此名的立場。
「……我是神。個體稱呼的必要性,無。」
「──沒有。」
「這樣的話,可能會跟別的神明混淆呢。」
「要不要試著想看看屬於自己的名字呢?」
「……」
「……」
「……無。」
於短暫停擺間對提問進行搜索,神祇未能給出女子期望的答案。
只屬於自身的,名字。
那樣的事物,早已遺失。
就如同神祇的可能性(未來)一般失去了蹤影。
「……欸欸,沒關係的。」
「在你得到答案之前,先暫時叫你阿周那。好嗎?」
有一絲黯淡短暫地包裹神妃的心底,她斂下眼睫的時光流去得與流星一般那樣輕、那樣快。
唇角仍然蘸取了柔軟的色彩,但它比剛才更加淺淡,同風捎來的花香一同融化在空氣中。
也許是源於遙遠到難以追尋的過往、那些曾經存在的人所留下的記憶,進而使系統產生出的誤判。神祇竟是感受到了,自身產生出和想起腥紅夢境時相近的反應。
那是身為完美的神不應擁有的事物。
「……若妳期望。可。」
凝視女子片刻,異形身姿的神祇首次主動應允了這一稱呼。
「……好的。那麼,阿周那。」
她點點頭,從駝著自己的牛兒身上輕巧躍下,步伐柔軟地走進神明身邊。
「?……啊。你也收到特別的禮物了呢?」
並未思索多少時間,神祇便理解女性話中所指的特別的禮物為何。
「……此為蘇利耶之子留下的東西。」
僅是簡單地說了情人節快樂後將盒子留下。
其行動和先前贈出木弓時近乎無差。
「依追加留言進行判定,此為節慶賀禮。」雖是如此,但做下回應的神明臉上並未產生微笑,反是浮以困惑。
神未有一同歡慶人的節日之必要。同理,由他而來的供奉行動亦是。
就如否定蘇利耶之子對自身的稱呼般,神祇冷硬的拒絕始終未被對方聽入。
固執地執行無意義之行動,亦拒絕神給予的否定。
難以理解。
這是神妃來到這裡以來第一次,和這位孩童一般的神明說上這麼多話語。
先前,最大的接觸就是擦身而過。像這樣對話,是非常大的進步。
即使了解對方與宙斯大人是相近的存在,和她擁有想法上絕對不同的部分,仍然會想要關照祂。
……可能是因為,阿周那,在自己的眼裡看來只是個孩子的關係。
這次,不是指後裔、後裔的朋友那方面的事情呢。
而是真的覺得,長著美麗的角、身體也好好成長成大人模樣的祂──是個孩子。
「那就是重要的禮物呢。呵呵,我也從可愛的紅那裡收到了禮物。」
湊過頭來的拉普耶斯將咬在嘴裡的木盒交給了她,她小心地、慎重地把禮物捧在手中,和神明相對著坐下。禮裙擺盪著姿態,在豐饒的土地上成為等待盛放的花朵。
「阿周那,想打開來看看嗎?」雙眸彷彿是將要日落時慢慢被天空渲染的紫,它包容神明的身影與祂手中那珍貴的事物。
「系統判斷,開啟的必要性,無。」沒有執行此一行動的必要。
「呵呵。那奶奶開自己的吧。」神妃沒有一點兒話題被截斷的尷尬,十指扶著盒緣將木蓋提起,暫時使它在膝頭擱置著。
橙黃的圓軟和菓子被製作者的巧思點綴成盒中的太陽,自然地散發溫暖的輝光。它身旁有眾多嬌小的可愛麻雀──翅膀的每一根羽毛、臉上的雀啄與黑亮的眼睛,都向盒外的觀看者展現它們各具細微分別的可愛樣態。有些展開翅膀,有些悄悄歪頭,也有的呢,是在偷偷吃著小米。
「啊、好可愛……!這樣子,也要做回禮才可以呢。」雙掌輕合,指尖相碰。她捧好盒身,讓它湊近神明的視野。
「奶奶收到的,是像這樣的巧克力呢。」
從者的嗅覺非常靈敏,托這個的福,能夠不湊得太近就很簡單地聞到可可豆特有的香氣。
較於滿口讚賞且滿帶喜悅的女性,司掌毀滅權能並以此為核心的白髮神明,無以理解女性短時間內產生的連串改變。
為何而笑?為何欣喜?
觀測判斷下僅是用以補充熱量的複數物體,被掀開上蓋後甜香更加清晰……然,也不過如此。名為「巧克力」的食物除去補給用途外,於此尚有甚麼特殊性嗎。
當盒身與其中的食物被推到神明眼前時,神將手蓋於盒上。
「盒中物體判定為高糖份與熱量濃縮的產物,能有效率補給魔力耗損。」
「……收到巧克力,是應當喜悅的事?」
「──欸欸。但是,不是每一個人都會這樣呢。奶奶的話,因為是對方送給我的,重要的心意……我才會像這樣,不由自主地覺得特別開心。」
「人們會在特別的節慶,用特別的點心對重要的人表達心意。」她也會,想要親手做一份巧克力,在這樣美好的日子裡送給宙斯大人。
「阿周那今天從某一個人那裡收到的它,也是特別的禮物。……心意是神明與人類的眼睛都看不見的東西,要向你傳達這件事的那個人,我想,一定也非常努力。」一手輕柔搭上神明放在祂自己那份禮物上的手。
她並不曉得送神明這份禮物的,是什麼樣的人。
也不知道這巧克力裡頭蘊含的「心意」是什麼樣的心思。
可是。只有那份想要傳達某件事物的心情,神妃能夠清楚地感受到。
「……是嗎。」
於神眼中,應當執行的行動為破壞。因其為無必要之物。
無必要、無意義為惡,此即為此身之真實。
然而,閻魔亭之主曾說過「浪費與糟蹋是不可原諒的惡行」。
神祇無須透過食物補充魔力,可這並不影響贈禮作為食物存在的意義。
贈禮是食物,在此之上進行破壞與踐踏為惡。
因此,破壞行動判定不可執行,拋棄行動亦是違背正道的惡。
贈禮作為食物擁有其存在意義,而此刻,女性的解釋更加賦予了其含義、指出了應當執行之方向;一如人出於信仰獻上祈禱,所謂的「心意」正存在於贈禮之中。即使神明無以理解,它所擁有的意義於人而言十足可貴這一事實也不受影響。
正因如此,蘇利耶之子的贈禮才得以完整保留。
可也因如此,才使神祇無以尋得正確的處置之法。
「我,斷絕惡、破壞惡,抉擇善的事物。」
祂是仲裁殲滅邪惡之物的神,卻非是為仲裁惡而受牽引至此。
不被需要即為無用,非必要的、應當清除的事物即為惡。
神意圖終結淪落惡(無用)的此身時卻被阻止,並作為無意義的空虛之物停留於此。自身裁定惡善的機能依舊運行,可由此而生的行動並不適用於此,此為神明殘存之意志所得出的結論。
「……若剔除將導向惡的行動,正確的,善的處置行動究竟為何。」
淺藍的盒身依舊靜置於地,被保有距離的神祇投以凝視。做出的回應卻依然冷硬而平靜得毫無變化,僅能從神色隱約流露出的反應來觀測出,神祇對此似有困惑、亦有不解。
「……是呢。善與惡這樣的事情,其實我也不是真的很理解。不過,對神明來說,說不定也和人類一樣不只存在著善與惡、正確與錯誤。」
——因為她深愛的那個大人,也做了許許多多超越善惡、富有感情色彩,讓許多人都不知道是對的、或是錯的事情。
「不可以浪費食物,不可以隨便丟掉……你是守規矩的孩子呢。」
「如果是這樣。那麼,阿周那要不要試著吃看看呢?」
「……神不需要進食。」
但,若尊重這份心意的行為、完成這項任務的方法,只有由祂吃下被贈予的巧克力的話。那麼……
重新恢復無表情的神祇說完後挪動視線,色彩灰白的手指亦自盒身懸起,執起白色的絲帶一角緩慢拉開。就如模仿女性先前的行為。
「呵呵,欸欸。那我們一起吃吧。」沒有否認神不需要進食的事情。雖然說,在閻魔亭沒有任何人是不需要進食的。所有人都會像是獲得了肉體一樣感到飢餓──啊,那個,是叫作「受肉」呢。
可愛的太陽與麻雀們,有點捨不得就這樣直接吃掉。
不過。滿懷感謝地享用它,才是唯一一件自己能為了直接回應這份心意所做的行動。
等待神明打開屬於祂的那一份巧克力,神妃才和祂一起,仔細地品嚐它們的味道。
將蓋子掀開的神明無聲凝視紙盒裡的內容物片刻,才伸出手把它取出。
和女性持有的點心模樣不同、尺寸不同、厚度不同,成分差異不明,但氣味判定應未有過大差距。
翻來覆去也沒能找到甚麼甚麼奇特的地方,更是未有任何狀況發生,白髮神明最終將其挪到嘴邊,波瀾不驚地啃下一角,冷靜地咀嚼緩慢融化的碎片。
神妃收到的禮物,味道是剛剛好的甜蜜。不膩口的巧克力味道在舌尖柔滑地融化,就像親愛的紅每天為她準備的美味佳餚一樣,使人生出淡淡的、柔柔的眷戀。
面容被這份禮物溫暖,她抬頭向神明看去。
那手裡的心形巧克力,就跟祂的臉蛋一樣大。似乎,是單純的黑巧克力。
「味道,怎麼樣呢?」
「……甜。」
長年未用的口腔被甜味充斥,尚有運作的感官遭到全然佔據,每一咀嚼便會得到過量的甜味回應,完全弄不明白為何要把它做到這個地步。雖然與女性的問題有所出入,但比起對味道的認知,神明目前能給出的想法,更多的還是對成分的分析。
閻魔亭之主曾經說過,人類會因進食產生喜悅,以及幸福感。
因著攝取營養而滿足,所謂的「美味」究竟為何,又該如何界定。這份過度的甜味,也應當被稱作美味嗎?
以及,人們是出於進食而喜悅,還是因於進食的過程中感覺到甚麼才進而產生愉快,判定條件曖昧不明、難以用清晰的字句進行斷定。
那從人而出的,會為人帶來諸多影響的人性意志……究竟是甚麼使得進食這一生理行為能夠對多方個體產生連鎖影響。
難以明白。
但是,現在於系統中緩慢渲染的甚麼,並非邪惡之物。
同女性共處、緩慢吞食名為「巧克力」的甜食,早已遵循規律死板運轉數千年未有過改變的系統(精神)裡,似乎有甚麼東西隨之變化。
神妃把神明幅度非常、非常細小的微笑收入眼底,也忍不住跟著揚起唇角。
任憑午後的日陽恣意將它的光傾倒世界,照亮這段獨一無二的光陰。
「──哎呀?」
她的純白牛兒發出臨近夢迴時分才經常出現的徐徐低鳴。
寂靜的眸光忽明忽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