鯉塘鎮的風帶著水鄉的粼粼波光。南方的風,不該沉重,然而凌陽那片風聲鶴唳的蒼茫大地仍在眼底,暑雨腥味纏黏不去,重壓夕明心頭。
迢迢向南,始終逃不開凌陽城頭的那幅情景。彷彿經歷了一場致命追逐,夕明疲憊追隨師父背影,也只剩下這點力氣,再無興致將辛勞跋涉視作新奇出遊。
直到入了鯉塘,天空的顏色、空氣的味道變得不同,水渠錯綜,處處石橋雨廊,杏柳拂風。水波浮光躍上沿河小徑,踏在履下,映入眼中,一路的麻木似乎稍加輕盈。他看著這些,半失神地回想,在那之後,記得的不多。
記得離開古廟。烏闌探回的消息,在凌陽城頭見到了。事情過了,亞干要烏闌先一步回仙山去。拖著那樣的身子,他逞強太多,歇息太少。
「你是守仙山的滅燼。」記得師父如此說道,記得烏闌原想爭辯,聽了這句話,只剩下沉默難解的神情。像盞燈,深鎖於寂寥秋雨,沒有歸人。
其他的,記得的不多。
少年慢慢回神,見身前女子止下腳步,視線放在遠處。他跟著望去,隨即恍然--是「烽火」,意謂有瘟物蹤跡,就在鎮外郊野。
烽煙如針尖,突如其來扎了他一下。師父特地繞遠路,是為了給他時間,身為滅燼卻斂劍不前,是不願丟下他一人……
不假思索伸手,輕扯了扯那銀白衣袖。還未開口,亞干猛然回身,淡色髮辮飛揚起風。
「不。」她說。只一個字,卻顯露罕見激動。
夕明有些驚訝,但也察覺亞干臉上一抹兩難,於職責與他之間擺盪。他收攏手指,揪緊白石英藥靈的袖角,如集攢決心。不能鏽了師父的劍。「師父。」輕聲喚道,「師父,不要緊……我就在鎮上等您。我不會有事。」
亞干盯著他,眉頭緊蹙。夕明不禁著惱,自己多麼沒出息,至今未能博得師父信任。忽然間,亞干神色細微一變。她一把抓住他的手,穿街越弄,直撲入明媚日照當中。
一間茶坊出現在眼前。於鯉塘,這是處尋常店家,前通街後通河的格局,裡頭散發出鯉塘特產「塘茶」的獨特焦香。「我去查看烽火,天黑前回來。」正納悶這間茶坊有何殊異之處,亞干便低聲叮囑,放開了他的手。
少年愣愣地目送師父大步流星離去。不及多想,陣陣茶香中,他驀地察覺--左近有藥靈氣息!一往店內瞧去,沒想到一襲緗白也在此時探出店門,兩人差點撞個正著。
「夕明!」
「袖染哥哥!」
檀香藥靈與朱砂藥靈同時驚呼。
水面一片祥和。時候尚早,少有行船,只偶有微風徐徐興起縠紋。袖染領夕明來到河側廊棚下的座位,他先前便是坐在這兒品茶賞景,直到感應到同類氣息。
不過,他並不是專程來飲茶的。百日咳疫情雖然趨緩,但瘟疫流行期間藥材用得兇,此番下山是為了採買補充仙山上沒有的藥材。鯉塘鎮為南境藥材的集散地,袖染在此認識一位往來多年的藥材商,知道明日會進來一批採自荊野密林的珍奇草藥。他早到了,無事便在鎮上走逛,未料有這場巧遇。
夥計端來兩盞茶,熱氣蒸騰中,塘茶的濃郁草藥香如湧泉汩汩洋溢。波聲隱隱,夕明只提了他隨師父自凌陽城來,此刻師父去查看瘟物蹤跡了,其他的,沒再說下去。察覺這不太尋常的寡言,袖染悄悄放下茶盞,打量對面的少年。茶煙如簾,隔開了兩人之間,夕明的表情也為之所掩,看不真切。
店裡慢慢聚了些客人,杯盤碰撞出議論紛紛,引開袖染注意。人們或高談或唏噓,關於曲郡百年名門最後血脈的死去。有人說凌陽王窩囊,背信忘義,怕了河呂十萬大軍,昔日金蘭都給踐踏在地;有人說凌陽王英明,權衡濁清,捨小我以存百姓,殺一人以救萬民。
有人說,那孩子的屍首不該那樣示眾於城頭,僅十二歲的年紀,何罪之有?
「好苦……」
一聲唐突搶進的弦音,音未成律,成了哀鳴。
「啊……很苦麼?確實,初嚐也許會覺得苦,鯉塘的茶呀,茶葉以外增添多種藥草,可驅濕退火,因此又稱『藥茶』。溽暑時節,這裡的人們常……」
袖染微笑說道,視線方自群眾斂回,卻愣住了。只見夕明怔怔瞪著深色茶水,撲簌簌落著淚。沒有抽噎,沒有低泣,只有淚珠不斷滑落,抹去往常快活。
「夕明?」從沒見過對方這副模樣,袖染一時不知所措,慌忙問道:「沒事吧?難、難道真有那麼苦麼?」
夕明並未回答,擱在桌上的手緊握成拳。他別開目光,彷彿刻意迴避眾人喧囂。思及早先的異樣沉默,袖染心忖,年幼藥靈的旅途必然遭逢了風霜。難道和那些人在談的事情有關?他剛才說他和亞干從凌陽來……
正自推敲,夕明忽然開口。「師父曾說同情人類不是壞事。言下之意似乎是指,亦不是好事。當時我不明白,而今……」
他抬起頭,望著袖染,求助一般,眼神動搖。雲影投於水面,遮去陽光,黯了眸光。他的聲音微微顫抖。
「袖染哥哥,人為何會是如此?為何總是傷害彼此?強者不庇蔭弱者,長者不扶持幼者,困乏的人掠奪貧苦的人,明明雙方皆深陷於水火……在仙山,我們遵循為人的道理生活,但我見到的種種,為何和仙山如此不同?我們做的一切……是為了什麼?」
店裡來了個說書人,群客聽得入迷,鼓譟叫好。滅門的曲氏、黑旗將軍河呂、凌陽王揚楷、垂吊示眾的少年屍首,猶如戲子匆匆過場,轉眼便被淡忘。鯉塘位處相對平靖的南方,北方的將相興衰和諸藩戰事起起落落,有如琉璃杯中的風雨,人人賞玩眺望,卻不會濺濕衣裳。
「……他看起來是那麼瘦小。他的親人都被殺了,他是獵物,只想尋求庇護……下手的甚至不是獵人,而是理應給他依靠的人!就連死後也不得安寧,高掛在那裡……那天下著雨,很冷……」
茶湯仍在冒煙,如一面灼燒銅鏡。一路忍耐著的,似乎都給裊裊輕煙逼了出來,那琉璃杯中的風雨,他親眼目睹,亦曾置身其中。如凱風,生於溫和的季節,不知朔風冰寒,能刺骨椎心。
那一眼,很冷。
一縷檀香、一抹溫度,穿透煙霧。
夕明一驚,眨了眨眼,淚染了那緗白衣袖。鶴翼末端的羽翎,輕柔細密,汲走他的淚,復如潮水退返。
更令他吃驚的是,袖染斂手途中一併掃走了他手邊的茶盞,逕自抿了一口。
「嗯,真的很苦呢……」
袖染淺淺顰眉,再微微一笑。溫潤笑容襯著端正眉眼,有幾分沉,足以定錨,足以撫平褶痕。
「夕明,我雖長你幾歲,見過的也許是比你多了些……然而我也同樣不明白。是呀,是為了什麼呢?為何人們總是爭鬥不休?為何不論春秋幾度,世間依舊是這麼的苦?就像這茶一樣……」
雲影流逝,原先墨池似的茶湯鏡光爍亮。檀香藥靈眼中猶有曦陽。
「但是也許,就像這茶一樣,到底了,會有一點兒甘甜清香……這也正是塘茶風味所在。有人淺嚐,有人深入。夕明,你會怎麼做呢?」
「我……」朱砂藥靈垂下目光。
還未回答,河側突然傳來騷動聲,河道兩岸、不遠處的石橋上都有人駐足圍觀,或指指點點或驚聲叫嚷。
河面上兩隻篷船不知出了什麼差錯,行得太近,眼看就要撞上。其中一隻的船尾坐著個書生打扮的男子,向著水面犁出的波沫吟詩作對,吟得痴醉,渾然不覺即將發生的事;另一隻船上則是一名老婦帶著個三、四歲大的孩童,老婦看似啞不能言,正急切地對船夫打手勢,而那孩子趁婦人不留神,竟將身子探出篷外,小手五指大張,伸向河水。
砰地一聲,兩船相撞。儘管船夫費力控制,仍免不了船身一陣震晃,驚叫聲起,水花四濺。
吟詩的書生落水了,在河面上浮沉,瘋狂揮舞雙臂,大聲呼救。岸上一個粗布短褐的年輕人自告奮勇跳下水去撈那書生。但剛才撞船時,還有一處動靜……
袖染目光逡巡,驚覺那孩童也不見了。他左右顧盼,眾人目光都給書生吸引了去,只有老婦神色著急,猛拍船殼,張嘴像在哀求,卻無人留意。
雖會游水,但現在是要救人,檀香藥靈站在邊上,俯視一江碧綠,實在沒把握。為難片刻,袖染毅然綁起過長衣袖,回頭正欲交代夕明待在原地,才發現朱砂藥靈已不見人影。
下一刻,後方響起一把笑聲。
只見夕明攬著那孩子浮上水面,孩子不僅沒有嚇著,反倒嘻嘻笑了起來,小臉滿是貪玩神情。被這麼一逗,朱砂藥靈也忍俊不禁,玩笑責備道:「不要命的,你膽子可真不小!」
陽光暖意加深,碎波生輝,先前縈迴籠罩的疏離低溫悄然消融。夕明抬頭對上袖染目光,兩人相視微笑。
而後少年笑顏逐開。那便是答案。

夕明的個人劇情在構思初期,便想試著透過未經世事的小藥靈的視角,去摸索人與藥靈的關係。從浣沙烽煙篇、百日咳與異變篇,到最近的烏夜將闌篇,目睹對他而言過於殘忍的畫面而受到打擊後,一路上累積的見聞終於也令夕明對他和師父一直努力在做的事情產生了必然的疑問。
真的很慶幸能有袖染前輩陪夕明一起思考,並從茶癡的角度出發(欸)為他點了一盞也許是微小的、卻很溫暖的心燈。雖然夕明最後給出的答案往後免不了再度遭受考驗,但至此算是有了個定向吧!
這次也要感謝袖染中出借袖染前輩

不僅很有耐心幫忙檢查人物反應,也很大方採納我的一些寫法!再次吶喊袖染真的超溫柔

而且不只是溫柔…!>//<
夕明中真的寫的好棒...好喜歡太喜歡...字裡行間都太美!!!@%*&%#!!!(語無倫次
這邊才要感謝夕明中完成我想秀秀夕明的心願....
世間的殘酷壓在夕明心頭,旅程中所見的事那痛從文字間流露,看著看著也覺得好苦QwQ 好喜歡那杯茶帶出來的想法!最後那孩童的笑聲掃去了陰霾,有雨後天晴之感

好喜歡夕明中描寫出來的情境和掙扎喔
wihlifebuty: 謝謝筑濡中,您寫得好好

雖然人世間有醜惡面但夕明也明白了還有另一面,他不會只沈湎於其中一面的
然後那個茶雖然是中之虛構的但寫著寫著默默很想來杯燒仙草XDDD(天氣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