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著銀白色的休旅車回到營地的停車場，蓊鬱的森林又覆上一片雪白，地上的積雪顯現出前幾日才剛下過雪的證明。

「真冷呀。」離開溫暖的車子忍不住發出感嘆，她從後車廂裡拿出雪刷清掃車上的積雪。

初一那晚，她還是選擇開長途車返回家中，為家裡打理整潔，貼上春聯和橫幅，為了家裡的門面、為了營造過年的假象，為了維持習俗。

一切如同往常一樣，並沒有太多的改變，少的只有再也不會返回的家人。雖然在離婚之前他們本來就不太常回家，所以這點寂寞對她而言，已經習以為常。

像是跟著孩子的開學日、跟著丈夫的開工日，她在初五時再度返回營地，讓這份冰冷的空氣充盈在肺腔之中，雖是刺骨，卻是清新且毫無雜質，令人沉澱心情毫無雜念。

渡過難捱的年節，總該開始行動了吧？畢竟假期僅剩一個月的時間。

她立起汽車的雨刷，提起新採購的食材返回營位。

回到營位，她花費不少時間在重新固定帳篷和清掃積雪，帳篷上的積雪令天幕有些歪斜，不過當初固定得牢固，才能讓她的帳篷在五天無人照料下還屹立不搖。

在天幕底下攤開蛋捲桌，她拿出卡式爐、廚具和食材，在水槽盛滿生水煮滾，一邊切整蔬菜一邊川煮麵條，用高麗菜、火鍋料和高湯塊做了簡單的家常湯麵，當作今天的午餐享用。

雖然是坐在戶外，又是這樣的冷天，但是還能喝上熱湯麵就是場幸福的享受。

用餐過後收拾好環境，便回到帳篷內休息。

在這樣寒冷的天氣裡，窩在睡袋裡看書很容易就睡著了。不過傍晚颳起的大風，讓天幕細細的支架在降雪與陣風下抵不過攻擊，連同掛在上頭的炊具被吹得東倒西歪，至少在她踏出帳篷時的這個景象讓她愣了一時半刻。

果然還是客廳帳穩固得些。
她稍微走出營位，看向A11位的客廳帳忍不住嘆一大口氣，最後還是得任命收拾這片狼藉。

「真是貪玩啊！連你們都想玩雪的話，我不就不好意思老是待在帳篷裡了嗎？」她彎身拾起沉在積雪裡的廚具，下午清掃的積雪又在晚上堆積了不少高度，何況失去天幕的遮掩，更能肆無忌憚的在自己的位子上撒野。不過雖是這樣自言自語的玩笑，她也知道這種天氣要在外頭玩雪是不明智的選項，更何況還得思考今晚在帳棚內要如何禦寒。

在回答之後，她再度步向自己的營位收拾。
這時候選擇欣然接受他人的好意才是最佳選擇，更何況失去天幕的她只是憑藉營區的兩側路燈來作業，即使她已經將營燈暫時擱置在外，整體光線還是顯得昏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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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亞爾曼先生能先幫我拆掉天幕的支架嗎？我想這雪可能會下上好幾天，不適合搭建只有支架的天幕帳。」

「好的，當然沒問題。」頷首回應後，他才走近敏瑜小姐的營位，將相機包與提燈先擱置在旁，依照對方的指示，將天幕的支架拆除。由於先前已有搭建帳棚和客廳帳的經驗，動作不會太過生疏。
「我曾聽朋友說過，這幾日是亞州人重要的年節，也祝福您新年快樂。」動作時，帶著淺笑回應剛才的話題。
「敏瑜小姐這幾日也回家過年了嗎？」

「對的！農曆新年是很重要的年節，雖然有很多繁瑣的習俗，但是為家裡增添喜氣，給予祝福，並且能和家人…團聚。」提到團聚，這已經是不可能實現的夢，就連往年唯一能夠與家人共享晚飯的時間都不會再有了。敏瑜的語句停頓下來，臉上露出複雜又苦澀的笑容。

「是呀……本來想在營區裡渡過不一樣的新年！不過果然還是放心不下家裡。」即使沒有人，「至少得回去貼上春聯、除舊佈新才行。」

在目視對方眼裡的翠綠之後，那份窘迫從臉上散去，她再度揚起笑容，便轉身拉開帳棚的前庭門，先將落下的廚具放入帳棚內避雪，隨後才到支架旁拆下繫在上頭的洗衣鏈、收拾散落在雪地上的掛鉤和拆解下來的天幕。

「能感覺到文化於社會傳承的脈絡，以及家族、親人之間的情感聯繫呢。」手空握成拳、抵於下唇，正尋思對方所言，抬眸時，看見那張笑顏多了難以形容的複雜，像是不言而喻的情緒體現。

注視數秒後，亞爾曼沒有立即接腔，而是先返回營位，帶回一柄鏟子。在敏瑜小姐整理物品時，將營位上堆積的雪清除至不會礙事的地方堆積，有些猶豫的口吻緩緩啟齒，聲線平緩。
「恕我失禮，敏瑜小姐這次返家，是否遇上任何困擾，或是煩心的事？您看起來，似乎有些——」他琢磨著用詞，「低落。」

情感聯繫嗎？雖然總是匆忙，還得面對親朋好友們接連不斷的提問攻擊，但不可否認的是，她十分喜歡那種熱鬧群聚的氛圍，藉由年節而團聚，也許並非真誠以待，但那份歡笑也足以渲染，人們之間緊緊相依，互相道賀祝福。

「真是不好意思吶。」她摀著自己的雙頰，又難掩自己的思緒。畢竟她總是那麼容易將情緒表露在臉上，總是那麼不成熟的樣子，卻也因為從小到大對自己的驕寵而難以改變。

她稍稍別開眼目，沒有思及到這些話語不適合對不熟的人說，只是在那聲詢問後緩緩道出：「……畢竟、不習慣這樣的節日要一個人渡過，總是覺得寂寞吧。」淺笑著，卻也不是真的笑著，不過就是這麼回事吧。

「是我要和您說聲不好意思，如此唐突的向您詢問…」
亞爾曼向來不希望踰越他人的隱私，過分探究、揭循那些留於言語、動作的線索——即使那是許多人認為紀錄片工作者應當做到的，他依然認為自己不是足夠溫柔、成熟，能自然應對那份真誠的人。

但對於明朗笑靨上浮現的陰霾，他不免感到擔憂。或許，在這以前，敏瑜小姐的家庭、生活情形產生一些變化，致使她必須適應這樣的不同。亞爾曼思忖著，依舊保持直望的目光，溫和、且輕緩地開口：「雖然不曉得這背後的因素，假使您不嫌棄，接下來在營區的日子中，希望能與您有更多一起交談、度過的時間。」
「感到寂寞是人之常情，我也經常會有這樣的心情浮現。或許，這並不是一件壞事，而會讓人更加珍惜與他者相處的機會。」

「不會的，也謝謝您總是那麼的溫柔。」雖是致謝，但此刻的她並沒有太多勇氣去和那雙清澈的對視，纖長的睫毛垂落而下，「能夠和誰傾訴是我一直以來的期望，不過那些緣由難以向友人開口，能像現在這樣與亞爾曼先生提及已經很開心了。」

她雙手十指交疊在一塊，語氣伴隨著坦誠而變得舒心，轉身的回眸又是原先的溫和微笑：「那亞爾曼先生呢？這幾天過得如何？說起來要在露營地要能遇上其他營客說容易也不容易呢！記得上次見面已經是打雪仗那時候了吧？」

「能聽您分享，這是我的榮幸。」點頭致意、回以淺笑。在亞爾曼看來，敏瑜小姐才是真正溫柔、而且良善的人。

「這幾天花比較多時間在處理工作事宜。如您所言，要遇上其他露營客確實講求機緣，不過我有幸和一些人聊及關於電影、料裡諸如此類的事。」至此，他參著半開玩笑的輕快語氣接續，「倒是和敏瑜小姐許久不見。您打雪仗時全力以赴的身影，我仍印象深刻。」
對方營位上的積雪大抵已清理完畢，現在的時序也已晚，他停頓半晌後詢問，「敏瑜小姐還有任何需要協助的地方嗎？我想，可能之後再和您多聊一些，今晚就先不打擾您的時間了。」

「聽起來真是太好了！期望你不論在料理還是電影上都能如願以償的前行。事實上，這幾日返家我也整理帶來自己先前刊登在雜誌上的作品呢！有機會我們再互相分享吧？」

這份溫柔且適洽的距離，對她而言是再好不過的相處。理應如此。不過……她輕輕搖頭，捨去在腦海中一閃即逝的想法，她不應該再繼續叨擾他人，何況她不僅是接受對方的幫助，還傾訴了自己的煩惱，時間也確實不早了。

「一點也不打擾的，很謝謝亞爾曼先生的協助。」溫和的語氣裡帶著懇切而非客套，溫潤的雙目抬望與人對視，「今晚的天氣很冷，待在帳棚裡要多注意保暖哦！晚安，祝福你今晚一夜安眠。」

「那真是再好不過，我一直很期待能閱讀您的作品。」聞言，綠眸迸發出神采明媚，聲調也不由得比剛才高昂些許。

在這之中，可能還存在著什麼隱而未發的思慮。亞爾曼凝神注視，但他怕過度的猜測，會讓現下的氣氛出現變質，遑論，剛才是他先提出要離開的，於是，他以頷首朝人致意。
「好的，敏瑜小姐也請注意保暖，如果有任何需要，歡迎隨時前來和我說一聲。」微笑合宜，聲線溫柔，「晚安。」
而後，他提起相機包和提燈，帶著鏟子離開敏瑜小姐的營位。

「都只是些個人意見的談論，可別太期待了。」她能從對方眼裡流動的光彩中讀到那些雀躍，不由得掩嘴笑了出聲。但能夠刊登上雜誌的話，也許她該拿出點自信，想到此、她心裡有些飄飄然地。

「我會的，再麻煩亞爾曼先生包涵了。」目送亞爾曼先生離去，楊敏瑜環抱著自己的身軀取暖，卻還是打了個哆嗦。

任何需要……嗎？

她輕聲嘆息，自己總不能和那時候一樣，和不熟識的男人索求短暫的相擁來取暖慰藉吧？現在的她可沒有辦法再承擔被拒絕的難堪與事後的尷尬了。

搖搖頭，她提起營燈踏進帳篷，拉上前庭門。

幾乎是被冷醒的，她伸手抓取本應蓋在身上的毛毯，卻不知怎麼地飛得老遠，只好摸摸鼻子從睡袋裡爬起。

好冷。
她感覺到自己身上的脂肪一無是處，既沒有保暖作用，也只是一團難看的肥肉，她掐著自己腹上的軟肉搓揉，卻因為懶散和寒冷沒有燃起減肥的念頭。

「先讓身體暖和比較多重要。」她可以選擇攝取糖分，但光吃糖又太過罪惡，於是她從食物的置物欄中翻找出生薑，這個天氣熬煮薑茶來喝是最好不過的。

也許可以多煮一些分給其他營客，若是有遇到的話。她揚起嘴角，提著購物袋和汽車鑰匙，先行離開營位前往停車場。

返回營地，失去天幕的遮掩後只能暫時先把躺臥的睡袋、地毯和毛毯捲起收納，並在帳棚內攤開蛋捲桌，拉開前庭帳確保能通風作業。她從購物袋中拿出八個附蓋的玻璃罐、枸杞和桂圓，將老薑放入鋼碗短暫離開位子。

回到帳篷內，將其中一鍋生水用卡式爐煮滾，一邊刷洗老薑的淤泥，並放進塑膠袋內拍打成碎塊，移開滾水後擲起平底鍋小火乾煎薑塊，隨後才入滾燙的熱水中川煮。

水蒸氣使帳棚內溫暖許多，不過在帳棚內烹煮還是屬危險行為，要不是這麼冷又下雪，她真希望能像哆啦O夢一樣變出一個四次元空間的廚房來處理這些。

悶煮十來分鐘後，依序加入桂圓、枸杞與黑糖，轉小火熬煮將水分收乾，濾除浮渣後，只替自己盛上半杯套水飲用，其餘的則連同桌子推到帳篷外，藉由外頭的溫度加速放涼的作業。

趁著濃稠的黑糖薑醬還微溫時，分裝到各個玻璃罐中封裝。每個瓶裝的份量雖然不多，但以每次沖泡兩匙來算至少可以泡上十來杯，況且每個人可以再依據自己的喜好酌量增加或稀釋。

參考了茶包上的說明，她在牛皮小卡上寫下沖泡方法和製造日期，並繫在每個玻璃罐上，便端著六個玻璃罐離開營位。

折返回營位，她收拾好廚具並帶到水槽旁清洗，來回幾趟後便關閉前庭門，將帳篷內的地毯和睡袋重新鋪整，舒適地窩在柔軟的毛毯中，藉著營燈的光線閱讀書刊。

從背包裡翻出麵包當作晚餐進食，雖然這麼做不太健康，她也總是要其他人別這樣，不過今天的她短時間沒辦法從書刊裡停下，至少在截稿日以前都是如此。

雖然是自由工作者，但在春節開工前她為了給自己一點壓力，接洽了幾篇篇幅小的文案撰寫、產品介紹以及其他作者的長篇文字校閱，那需要花很大的專注力去校正，還有事前學習深入。

「校稿得在週一完成、下週五前得提出文案的初稿……」略顯潦草的筆跡在記事本上劃下註記，她還期望週末保有足夠的時間休息並且和其他營客相處，那就必須得把握平常的工作時間。

子蘅小姐的文章用詞樸實易懂，沒有太過艱澀的詞彙，能感受到行雲流水間的細膩和溫度，以及對自我的要求和期許。即便錯字不多，但在人求完美的叮囑下，她花費不少時間在修飾用法不同的語句，順道將過於尖銳的字眼潤飾。

總算完成一個章節，她低頭看了一眼時間，雖然捨不得離開被窩，但也得去炊事亭回收自己的遺留物了。會有人拿嗎？搞不好沒有，畢竟沒有親門拜訪還是太過失禮，也許不會有人想拿來路不明的薑茶，不過……倒也無妨吧。

聳聳肩，她順手帶上自己的盥洗用具和換洗衣物，先行往淋浴區走去。

昨晚幾乎是洗完澡就倒臥在睡袋裡，今早醒來泡上一杯薑茶又繼續工作。她不討厭這樣的生活，總比閒來無事而胡思亂想好得多，況且這對一直都依賴丈夫當經濟來源的她而言是個好的開始。

以熱水川燙過的薑茶較為溫潤順口，去除浮渣後雖然少了嚼時薑片的口感，但也變得更好入口，同時仍保有暖身的效用。希望昨天拿的營客會喜歡。她一面想著，一面又進入工作的專注中。

因為長期固定姿勢而腰酸背痛的，年紀真的大了。
敏瑜從暖毯中離開，拉開前庭帳確認外頭的氣候。雖然從昨天下午風雪就停歇不少，但還是不確定要不要再把天幕支撐起來？她不是勤勞的人，從來都不是。只是過去為了丈夫和孩子的幸福而勉強自己罷了。

長吁一口氣，她再度把地毯和睡袋收整堆在角落，架起蛋捲桌和炊具，再度於帳棚內烹煮今天的午餐。

大鍋菜真是全世界最偉大又最懶惰的菜餚──總之就是把你想吃的通通丟進湯鍋裡就對了！不用太顧及份量，也很好做其他利用，重點是晚上若餓了溫一溫就能吃。

在水槽與帳篷間來回幾趟清洗蔬菜後，從冰桶裡翻出現成的豬肉片和火鍋料，像是甜不辣和丸子等等，將煮滾的水加入自製雞湯塊，依序加入玉米、大白菜金針菇和火鍋料，最後加入肉片就能簡單完成。

熄掉爐火，她並沒有馬上用餐，而是繫上圍巾和手套短暫離開帳篷。

湯還是熱的。
拿鋼碗替自己盛滿火鍋料和肉片，有什麼比吃肉更快樂的呢？大概就是甜點了！

「我要開動囉。」即使只有一個人她也維持著開動前的習慣，解下身上的圍巾和手套，替折疊椅鋪上暖毯後享用午餐。

用餐過後，她將湯鍋連同桌子推到帳棚外放涼，順道收拾剛才用過的碗筷及炊具，帶到水槽旁清洗。

擦乾廚具上的水漬收納，將放涼的大鍋菜分裝到保鮮盒中冷藏，重新鋪好地毯，再度窩回工作的固定姿勢。

工作好一段時間，進度也有一半左右，對自己的進展還算滿意，且在第一時間拜讀其他作者的作品也受益良多。她拿出電磁爐將其中一份大鍋菜溫熱，裝到湯碗裡享用。

在麗蘭分享的器具裡還有一個鬆餅機，她也在前天返回時買了麵粉和紅豆，也許她可以在明天完工時犒賞自己一份甜點，又或者能帶著它和誰分享？那她希望明天的天氣能更溫暖些。

簡單用餐後收拾清洗，她繫上圍巾和手套，提著自己的營燈，打算出去走走散步消化一下晚餐。

回到自己的帳篷內，她打開電暖爐並拉起暖毯披蓋在身上，一邊品嚐烤布蕾，一邊攤開記事本記下辛西亞剛才提到的小木屋位置。

從剛才的互動猜想，亞爾曼先生大概是那種極端的完美主義者？對事情非黑即白沒有緩轉的餘地，也過於嚴謹的要求自己。

也或許是她想得太多了，但在敏瑜對成功大人物的既定印象裡都是那樣的，她並不喜歡。那樣把自己逼迫得太緊的模樣，容易忘了喘口氣、也容易忘了緩下腳步欣賞沿途的風景。

就像她的丈夫一樣。她並不喜歡這樣的人。

精巧的烤布蕾一口接著一口很快就吃光了，甜度對她來說還算適恰，整體味道算是中規中矩，只可惜表皮的焦糖少了點酥脆的口感，猜測並不是用烤的、或是拿噴槍將糖衣烤焦，才會是這樣的口感吧？

但是，能在這樣的天氣吃到甜點已經很幸福了！她臉上洋溢著滿足的笑容，她喜歡甜食，也喜歡像辛西亞這樣可愛的女孩子！

捻起頸項上的戒指。
她為自己已經無緣再生一個女兒感到惋惜，端起烤布蕾的器皿到水槽清洗，並簡單梳洗過後，舒適地窩在睡袋裡準備就寢。

希望亞爾曼先生也要早點休息才好，說起來……明天就是二月了呢，又可以聯絡自己心愛的兒子了！不曉得他今年過年如何？有沒有好好照顧自己？想著想著，便闔上雙眼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