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忽然從腦袋裡面冒出來而已。
嗯,嗯,就像是接收到短信的手機一樣……
——不是真的吧,不是真的吧?
像是待在霧裡面,就算把手臂伸得直直的,還是什麼都沒有抓住。
——不是真的話,為什麼會想起來呢……
像是待在霧裡面,就算什麼都沒有抓住,還是被冷冷的濕氣擁抱著。
那一天,她比附近其他所有的小孩,都乞討了更多的錢幣。
一開始,大人們都像是看不見她一樣,無論是誰都沒有理會她。
誰都沒有為了她停下來,為了她把手探進包包裡。
沮喪的她低垂著腦袋,靜靜的退回牆邊。
可是,可是,過了一陣子,她發現這樣是不行的。
只是站在那裡,誰都看不見她的。
然後大家又會像平常一樣,不給自己錢幣的……
——可以的,可以的!|
用髒髒的雙手拍拍髒髒的臉蛋,她替自己打著氣。
總是會被甩開的她,開始大膽的追在大人們後面,直到對方願意分自己錢幣為止。
有拿到錢幣的時候,也有拿不到錢幣的時候;
有被吐口水的時候,也有被踢到一邊的時候;
有被警察叔叔追捕的時候……還有,還有,被其他街童盯上的時候……
這時就只可以全力逃跑了。
一直跑,一直跑。
直到沒有人追上來為止。
在被追著跑的時候,拼命地保護著鐵罐子裡面的錢幣。
在甩掉追趕的人之後,拼命地乞求更多更多的錢幣。
那一天得到的錢,她沒有存起來,沒有用來買食物,沒有用來處理眼際還淌著鮮血的傷痕。
在她知道的那個店關門之前,她用那些錢、連同一直悄悄藏起來的九個硬幣,全部用來買了鮮花。
為了能以一個圈圈代表的生意額而發笑。
為了空無一物的櫥櫃而發笑。
為了看不見任何希望的明天而發笑。
為了高高聳立在前方,無可迴避的絕望之壁而發笑。
這樣的情境,在擁有美滿家庭的中流階層看起來可能有點荒唐,但卻是聚集在白教堂區的近萬名娼妓、在同一時刻的鮮活寫照。
身體在交媾與墮胎的循環中日漸衰竭。
心靈在現實沒日沒夜的催逼下乾枯殆盡。
就連夢想也只是烘襯自身悲慘人生的無益之物。
可能會死,隨時會死。
她存在,但也只是存在。
要為了什麼而活下去,根本一點頭緒也沒有。
如果說,把肉體出賣給男人是為了維生的話。
那現在的她,就是為了逃避即將要把自己淹沒的絕望,而選擇溺死在酒精之中。
——她要怎麼面對,她該怎麼面對,那為她帶來絕路的明天?
規律得無從忽視的聲響把她拉回現實。
她打了個酒嗝,迷迷濛濛的往緊閉的窗戶望去。
深夜的自家窗前,浮現了一張人臉。
當糨糊般的頭腦意識到這項事實的那個瞬間,身體裡面的血液彷彿停止了流動。
凌亂披散的銀白髮絲,不見一絲血色的蠟白臉龐,幽靜空洞的雪色眼眸。
像是上了發條的機器一般死板地敲打著窗戶,大半夜伏在窗前默默凝望她的,是個……女孩。
反覆沖刷著胸口的恐懼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安心,還有憤怒。
酒瓶撞上了桌子。
女人氣沖沖的奔到窗前,猛地推開窗戶。
當她這樣做的時候,她好像瞥見了那張極髒的臉蛋現出了喜色,然而這並不能平息她因平白無故虛驚一場而燃起的怒火。
不如說、那是把柴薪投進火堆的舉動。
「咚咚咚咚咚咚咚的吵死了!不是叫妳不要再來了嗎!!」
一點都不克制自己的音量,她朝女孩大吼著。
捱罵的孩子輕輕縮起身子,但依然和平常一樣不識相,沒有離開的打算。
又是這樣。
總是這樣,從第一次就是這樣,每一次也是這樣——
只要扯開嗓子責罵,就會縮頭縮肩的,在她關上窗戶之前卻說什麼都不願意走掉。
說是害怕,不如說是害羞,就似是一點也感受不到她的憤怒一樣。
想起能這麼做的她,把因酒精而不住抖顫的手探向窗框邊緣。
然後,一抹小小的粉紅色掠入視野。
完全綻放的康乃馨,羞澀地向她展現自己最美麗的姿態。
嬌嫩的它,被孩子小小的手握著,越過了窗台,湊到了自己的眼皮底下。
……有多久沒有收到過了呢。
以前似乎被誰所送贈過的,叫做「花朵」的禮物。
柔軟的破碎記憶襲上心頭。
她顫巍巍的伸出手,塗滿丹蔻的指尖輕握上嫩綠的花莖。
「妳是來嘲笑我的吧?是來嘲笑我的吧!送這種破玩意給我有什麼用?是要我找個花瓶裝起來?是不是啊?給我這種垃圾可以做什麼!給我錢啊,給我食物,給我生意啊!」
「說了多少次我不是妳媽媽!想要媽媽就滾回娘胎去!誰要再多養一條蛀米大蟲啊——!」
止不住的咒罵連同口水一同噴向面前的臭小鬼,乘著對方慌忙接穩花朵的時機,她砰的一聲帶上窗戶。
在情緒冷卻下來之後,步履再度變得搖搖晃晃的。
她伸手摸向酒瓶,仰臉正要把酒液往嘴裡灌,卻發現裡頭早已什麼都不剩了。
她蹲下來,在幾近無光的暗夜中摸索著四散在地的粉色花瓣,小心翼翼地包覆在手心裡,然後堆放到窗台的邊緣。
房子裡傳來什麼東西撞到牆壁上,然後破掉了的聲音。
握著剩下的,光禿禿的花莖,她恍恍惚惚地離開房子。
聽說,今天是感謝媽媽的日子。
在這天,要送禮物給媽媽。
她以為只要這樣做,「媽媽」一定會很開心的,然後也會摸摸她的頭,對她微笑。
可是,哪一個媽媽也沒有摸摸她的頭,哪一個媽媽也沒有對她微笑。
隱忍著快要湧出眼眶的淚水,赤腳的她蹣跚地在夜晚的街道上走著。
一直走著,一直走著。
連她也不知道在這片黑暗中走了多久,連她也不知道要在這片黑暗中再走多久。
輕細的話語,並沒有傳進誰的耳中。
連回音也沒有,黑暗吞沒了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