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然已成英靈之身，亦不曾遺忘「那日」之事。

甚至能夠武斷地直言，迪爾穆德．奧迪那對實行忠義的執著和渴望，促成這項悲願的關鍵即是「那日」所發生的一切。

生前他做出了抉擇，選擇了公主的愛情，背棄了主君的信賴。
今生他則祈望，自己能重拾過往拋下的事物，擺回原本應當存在的位置。

然而，所有的反思，皆僅限於如何抹消未能恪守騎士忠誠的遺憾——

「……究竟、該怎麼做……」憶及早些時候的場景，青年不禁低語輕嘆。

在送來早膳的金髮男子告退之後，向來食量驚人的黑髮從者卻一口未動，甚至未待御主和其姊妹用餐完畢便藉故離開客房，獨自來到了位於更高樓層、擺滿各式造景盆栽的日式庭園，希望藉由清幽的環境及不時拂來的微風，讓陷入混亂的思緒盡快沉澱下來。

他不是沒想過再遇芬恩．麥克庫爾的可能性，但以被召喚之身的立場而言，現今的主君才是自己應當專注的存在，因此亦只是想過，而非深入思考那個不知何時才會遇上的「萬一」。

如今，他不得不正視或許一直以來試圖逃避的假設。

「……」眼睛泛著光的牛，靜悄悄站在庭園一角。牛蹄踏得穩實，而來自天際的陽是無聲畫者，為牠和牠背上的人兒抹上一層輕盈的光。

牠身軀低伏，像是在請主人小心腳步。

「謝謝你。」
「……哎呀，已經有人來這裡了呢。」

清早的散步可以讓身體變得健康，她是這麼相信的。
原本呢，今天也會這麼做的。

可是沒有見過的青年正沉默地垂著首。

於是步伐羽毛似地，柔軟地踩上晨光裡微涼的地。
神妃向著思考著什麼事情的他那裡走去，讓風可以觸摸到她的髮絲與裙裾，使光也為她裁剪飄忽的淺影。

「你好呀。你也是來散步的嗎？」

——從未謀面的女性從者。而且是十分美麗的女人。令他恍然間以為自己見到了遙遠記憶中的那人，飄然且柔軟。

「啊、啊啊，是的。」抬眸看著陌生的女性朝自己徐徐走來，面對突如其來的提問，青年率先發出有些過於簡短的應答，隨後又像意識到些什麼似地再度啟口：「若有需要，我可以離開此處無妨。」

即使明白對方是基於禮貌才予以問候，但考量到某些女性會希望與陌生男子保持距離的可能性——尤其是像面前這位散發高貴氣質的女性，便不由得問出了口。

「不。沒有關係的。」她的牛兒慢慢地跟在身後，在不慌不忙間已經尋找好了落坐的美妙位置。建築的沿廊非常堅固，可以讓許多人都棲身。

「我是歐羅巴，你好。這裡是很美麗的地方呢，非常適合大家散步。」她仍是輕輕淺淺地笑。純白的牛也看著青年，目光和牠的主人同樣寧靜，同樣祥和。

「我是迪爾穆德．奧迪那。如你所言，這裡的確十分適合。」青年微揚嘴角，對雪白牛隻與牠的主人回以溫和的笑意。

既已得到許可，青年亦不打算在心緒仍顯紊亂之時返回寢房，於是選擇繼續和這名甫認識不久的女性從者待在被幽綠環繞的靜謐庭園之中。

「歐羅巴是剛入住閻魔亭，抑或有段時間了？」

「是呢。雖然還沒有很長，可是，已經稍微住在這裡有一些時間了呢。」與嬌小的、紅髮的可愛女將，和那個孩子認識有一些些時間了。

當然也和纖瘦的、感覺需要多多照顧他的白髮青年說過不少話語。
兩個人，還有很多的麻雀們，都相當惹人憐愛。

「──欸欸。這裡的麻雀們，還有許多孩子們都非常可愛。」彷彿是提及自己珍愛晚輩的語調，她接取青年交遞過來的話語悠悠回應。

「孩子們？閻魔亭內有其他孩童外貌的從者麼？」青年挑起半邊眉梢，就連語尾亦帶上了疑惑。

「……哎呀。不好意思，沒有注意到。」
「對我來說是孩子沒有錯呢。不過，外貌上可能是大人了。」

「小小的女將，有太陽味道的服務人員，有漂亮金色長髮的廚師先生，當然，還有好多麻雀們。他們對我來說，都是我的後裔、還有後裔的好朋友，呵呵。」

她是收到了那位大人的愛的女性。同時，是被那位大人賦予歐羅巴這片土地的女神。
在這土地上誕生的所有人，都是她的後輩；會想要好好看顧，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如是說，我亦算作你的後裔麼？」腦海中浮現太陽神之子及費奧納騎士團團長之身姿的剎那，青年忍俊不住，笑出了聲。

依對方的身分和立場，確實不難理解為何將所有成人樣貌的英靈當成孩童，只是，當那對象包含認識的熟人甚至是自己，總會感覺有些奇妙。

「欸欸。會變成那樣呢。」也不在意青年笑出聲來。神妃微笑著，裙裝潔白，它與流風一同，在濃厚多樣的綠意裡款擺生姿。

「所以，迪爾穆德稱呼我奶奶也沒有問題的。」

牛兒似乎想要附和，低低叫鳴一聲。

「這怕是有些難辦吶，不過稱呼一聲女士倒還算妥當。」或許是過於悠哉的交談所致，原先盤踞眉間的煩惱暫時失去了蹤跡，俊美的容顏上亦浮現出平日的開朗神色。

「那麼，又該如何稱呼牠？」像要回應白牛的鳴叫般，黑髮青年以下顎指了指並問道。

「呵呵。」
「……這個孩子是拉耶普斯。原本是獵犬的造型呢。但是，宙斯大人幫我讓牠成為了牛的模樣。」

收到主人的撫摸，牛仰起頭，漂亮的角昂起，而沒有再出一點聲音。牠向著青年，擺出安然的、驕傲的樣子。

「迪爾穆德。想要摸摸牠嗎？」

「可以麼？」見金髮女性微笑著頷首，青年便直接湊上前去、伸手輕撫寬闊厚實的白牛背部。

「獵犬啊……雖說記憶有些模糊了，但我隱約記得自己亦曾飼養過，最後則因某些緣由失去了牠們。」他不知道自己為何要向歐羅巴提起此事，待察覺到時，話語已悄然出口。

「拉耶普斯，是個好名字吶。」感受著掌心傳來的溫熱觸感，青年瞇細了眼睛如此低喃。

哞──牠回應著青年，那聲音低緩柔軟，像來自夢境的呼喚。

「欸欸。我也這麼覺得，是非常動聽的名字。」
「迪爾穆德的獵犬們，是什麼名字呢？」

神妃應和。
紫眸是晨曦中透亮的水晶，它凝聚光的顏色，映照青年浮現懷念神色的容顏。

「……很可惜，連名字亦想不起來了。」這次，笑談間多了點感慨的影子。

從者即是英雄本身的一道投影，自然無法鉅細靡遺地記下生前一切，惟獨深刻入骨、銘印於心的事物才能留存痕跡——譬如格拉尼亞，譬如芬恩，不可能會遺忘，永不。

「──那的確，有一些可惜呢。」

「我想，牠們一定受到了你的疼愛。因為，現在成為了英靈的你，也會溫柔地回想起牠們。」

頭冠寧靜地沐浴來自太陽的溫暖，任它點亮冠身上的寶石，光彩流溢。

英靈們承載著過去的記憶，但想要全部記起卻是那麼困難的事情。
可是眼前的青年敘說著這件事的神情，留存在她的心底。

那一定不是因為不重要，所以才想不起來。

而是，許多的記憶積壓著對方的心靈，讓他只能記得更加繁重、為自己的人生帶來劇烈變化的事情。

這和人是一樣的。
雖然，程度有著巨大的不同。不過，英靈確確實實也是人類。

她回應著。輕柔的字句中有堅信存在。

女性注視自己的目光柔和堅定，令他聯想到盛開於原野上的紫色石楠，柔嫩花瓣隨風搖曳，隨芽綠延伸向那無盡天藍；金色的絹髮則如午後的暖陽，日光流淌於豎琴的弦線上折射出燦燦銀白，而撥弄琴弦的那人臉上有著同樣的溫柔神情——

分明有如籠罩於靄靄薄霧之中，就連輪廓亦曖昧不明，而青年那總是在探尋某物的手這次卻不經意握住了，確實一直存在霧裡的花束，依舊美麗，依舊動人。

「……謝謝你，歐羅巴，謝謝你的慰藉之語。不過……真不可思議，你確實擁有讓人安心且想要依賴的特質，這便是所謂的長輩屬性？」

「但仍無法喊像你這樣的年輕女性為奶奶吶，這點還請見諒。」柔嫩花瓣撫平了心的摺痕，青年鄭重地傳達感謝之意後，又笑彎了眉眼，飛快地補充一句。

「嗯。那件事的話，沒有問題的。」有著少女面容的神妃纖指交碰，指甲上幾抹緋紅如花，能使春天舞動的蝶群暫時停留。縱然這份時光短促似水，終將自指縫裡盡數流亡，但那仍是牠們得以倚靠的叢花。

高大的青年與守護她的青銅巨人一樣，看上去非常可靠。
有著強壯的身軀、強韌的精神，也懷抱著柔軟的情感。
對她來說還是孩子的大人。

「──啊。那要不要吃一點糖呢？聽說這裡，有非常多大人和孩子都喜歡的點心。我也稍微準備了一些。」

「好，我就不客氣了。」沒有多加推辭，笑著接受了金髮女性的好意。

靜靜守望二人互動的雪白牛隻，再度低聲鳴叫，仿若附和，亦似贊同。

這段未曾預料的邂逅並無法抹消青年的煩憂，美味的糖果亦不能成為解決問題的方法，卻可以讓他暫時忘卻煩惱本身的重量，獲得些許喘息的餘裕——

也許，他該先踏出那一步。
無論那一步方向是否正確，亦要嘗試過後才會知曉其結果。

情況可能會變糟，又或許不會。

但他必須去做。為了自己。

青年將金髮女性贈予的糖果含入口中，耐心等待舌上的甜膩慢慢消融。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