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葛伯特正式搬入莊園,維卡家的小少爺的日常作息產生了巨大的變化。
一個凡派爾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這是他們從未聽聞過的事情,不只僕役們竊竊私語,連向來深居簡出、連新一任獻血人到來都不曾過問的老夫人,有意無意間都關心過。
負責莊園內大小事情的管家史密斯先生一把年紀了,同為凡派爾的他對此頗有微辭,卻拿兩個孩子一點辦法都沒有。
一開始或許是為了讓初來乍到的葛伯特安心,後來就成了習慣,布雷姆過起了如同人類般的生活,就連三餐也會隨之一起上桌看他用餐。
唯一因為凡派爾特性的不可抗力就是他們被嚴格限制在屋內,為了這兩個活力十足的孩子,全家上下幾乎把整個領地所能找到的所有無論是不是窗簾的布料全翻了出來,將主屋包得密不透風。
避著日光,他們偶爾在長廊上用小錫兵玩起戰爭遊戲、跑過各個房間找出所有是紅色的東西,或對正在睡覺的凡派爾僕役們惡作劇,也會在日落後跑到庭院撿拾松果。
兩個孩子的笑聲,為流失了大量人口而顯得寂寥的莊園增添了不少活力,因此漸漸的也就沒人再說什麼了。
某日早晨,在布雷姆跟老夫人一起用過血、送她老人家睡下之後,一如往常跑到起居室尋找等待在那裡的葛伯特。
「今天要不要出去玩?」
兩人在煩惱今天要搞些什麼活動時,金髮的凡派爾忽然提議。
他無意間曾經看過,身邊的玩伴趁他不在的時候,在窗邊享受陽光的樣子。
「出、出去玩?」黑髮小男孩提高音量、滿臉訝異。
他知道吸血鬼不能曬太陽,來到宅邸的第一天,所有僕役都對他耳提面命——絕對不能讓少爺和夫人、尊貴的凡派爾們曬到太陽。
但剛剛少爺是在邀他……出去玩嗎?
反應不過來的男孩緩慢眨了眨水晶般透亮的藍眸,視線來回於窗簾下那一丁點亮光與眼前玩伴閃閃發光的表情。
他當然想去外面玩。
他想曬溫暖的太陽、想吹吹微風,還有去花園裡追那些他叫不出名字的昆蟲,去草地上盡情奔跑,生物本能讓他不自覺嚮往白晝。
但他也不能捨棄他的玩伴,讓對方孤零零一個人看著他玩。
那就不好玩了。
「……但是、布雷姆……布雷姆,可以出去嗎?」
「當然可以。」
布雷姆似乎被刺激到,挺直了身子回答。看見葛伯特眼裡名為期待的光芒越來越明顯,這次的冒險看來勢在必行。
「就去後面的樹林吧,那邊林子很茂密,我可以待在樹下不會曬到太陽,一定沒問題的。」他披上白天行動用的寬大斗篷以防萬一,拉起葛伯特催促他快點。
「哎、但是!但是被發現的話怎麼辦?」被拉得踉蹌,小男孩語氣怯懦,「萬一你真的曬到太陽的話,你、你會不會死掉……?」
雖然他真的很期待出去玩,但他更害怕讓玩伴出事。
「嗯……如果我死掉的話,也許你就自由了?」
布雷姆將人拉起來站好,直視對方的眼睛,「噢、也或許不會,因為還有奶奶在,會怎樣我就不知道了。」
尚且年幼的凡派爾話說得直白,在這刻意隔絕日照的房間內,他如寶石的雙眼不似平常那般透亮,而是綠得深邃濃烈。
「走吧。」他笑彎了眼,自顧走在前頭。
突然的直白發話令葛伯特默不作聲跟在對方身後。
他到這裡一年不到,還沒有獻過血,也不知道是不是布雷姆的緣故才沒有被吸血。
如果、如果布雷姆不在的話,是不是他很可能也會馬上死掉……?
想到此,瑟縮地抖了一下,黑髮人類下意識捉住身前人的衣擺,卻一樣沒說話。
想曬曬太陽的心情因此一下消去大半。
「怎麼了?」
回頭發現跟在後面的人神情不太對,布雷姆出聲詢問。
葛伯特支支吾吾半晌,才勉強擠出一句話:「……布雷姆,曬到太陽真的會死掉嗎?」
「你是擔心嗎?」
布雷姆沒有停下腳步,只是稍稍側過身用眼角餘光偷瞄走在斜後方的同伴,皮鞋扣在走廊木質地板上的聲音輕快有力。
從一般人的眼光來看,這兩個孩子同樣不過六、七歲年紀,但人類與凡派爾的成長速度存在不小差異,布雷姆實際可是比葛伯特年長了好幾歲,他自己清楚這點,就不知道葛伯特是否有這個概念了。
再加上他在這個家的身份,一直以來都有把自己當成兄長或保護者的傾向,此時看到身後的葛伯特似乎又回到剛來他們家時那畏縮樣子,某種護犢之心油然而生。
「我覺得啊,說不定那只是一種『說法』而已,用來把我們跟你們人類區分開來。我們都是從大人那邊聽說絕對不可以曬到太陽,可是我們有真的試過嗎?我也從來沒有聽過有凡派爾因為曬太陽死掉的。」
其實仔細想想就會知道,有更大的可能是因為沒有凡派爾笨到會去嘗試,或是嘗試過的都死了。
──布雷姆因為年幼,或正是仗著自己與對方的年幼,選擇性忽略了那部分的思路。
語畢他忽然繞著葛伯特轉了一圈,柔順的斗篷衣料輕意地從孩子的指尖溜走,飄盪在陰影與微弱日光之間。
布雷姆鬆開葛伯特絞在一起的手,牽著他繼續前進,繞過少數白天仍在活動的人類僕役,沿著建築物的陰影很容易就來到他們目標的林子。
「不信的話,我們現在可以來試試看?」
有暗夜生物之名的幼子站在樹蔭掩蓋的安全範圍內,仍牽著人類沒有放開。或許因為暖陽就灑在咫尺之外,一向冰涼的手心也難得讓人感受到一絲溫暖。
任對方牽著走進林子,迎面而來的微風說不出的清爽,葛伯特傻楞楞地凝視在光下色彩流轉的那雙眸,突然覺得布雷姆比他想像得更高大。
感覺非常可靠。
如果,吸血鬼曬到太陽真的沒事的話——
如果,布雷姆可以跟他一起在外面玩耍的話——
他知道白天的時候,有很多跟夜晚不一樣的漂亮風景,他想跟對方分享。
說不定那真的只是「謊言」。
隨念頭而越來越興奮期待的孩子張大眼睛,咕溜溜地寫滿渴望。
他終究還是不到十歲,愛玩大於謹慎的年紀。
「真、真的嗎?」
「就試一下,不行就縮回來,不會怎樣的啦。」
布雷姆一手掀開了兜帽,露出整張臉,笑開後能看見牙齒上邊兩顆小小的尖牙,跟人類的虎牙非常相似,又好像尖銳了那麼一些。
「……嗯。」葛伯特用力點點頭,忍不住伸手扯著斗篷一角,專注等待布雷姆進一步的「實驗」。
布雷姆帶著緊抓自己斗篷的葛伯特向前,原本是想直接走到陽光與陰影的交界處那邊,但為了保險起見,他又退了幾步轉去找其他比較合適的地方。
最後他在林蔭邊緣樹葉開始稀疏的地方,找到幾塊隨風搖曳的光斑,就地蹲下,沒怎麼猶豫就把慣用的那隻手伸到上面。
層層疊疊的光影在他還是小孩體型有些肉呼的手指上連成一片,最亮的地方剛好照在他食指與中指接近根部的地方,習慣黑暗的凡派爾瞇細了眼睛抵禦晃眼陽光,和蹲到身邊的孩子一起屏息以待。
剛開始的一秒兩秒布雷姆只覺得指間有些發燙,三秒四秒才想著「看吧果然如此」,五秒六秒過去他們便親眼見到什麼叫事情急轉直下。
被光照到的地方原本細白的皮膚逐漸發紅,然後轉眼乾縮變得焦黑。
說痛其實第一時間也沒有感覺到多痛,大概是視覺效果太驚人,布雷姆觸電似的收回手,痛覺此時才姍姍來遲。
「嗚……」
連跌倒擦傷都幾乎不曾有過的少爺怎麼可能體驗過這種疼痛,衝擊過大到連痛都喊不出來,嗚咽了一聲抱著手整個人跪了下去縮成一團。
初次看到生物肉體從膚色轉為焦黑,甚至隱約有烤焦臭味,嚇傻的男孩差點直接哭出來。
「布、布雷姆?!怎麼辦、你、你……我、」
驚慌失措的孩子撲上去想把人拖到更黑更暗的地方,直覺反應就是該回去找大人來幫忙,但又不想直接把玩伴扔在這個危險地方。
結果真的不行啊。
原來不行嗎。
「我、我去找、」找誰?羅蘭哥哥還是史密斯爺爺?把他們叫醒來救布雷姆嗎?
「你可以嗎、你等一下、我……」葛伯特整個語無倫次,又不敢拉開對方的手察看傷勢。
再三跟對方保證自己會馬上回來,葛伯特立刻轉身奔向宅邸。
慶幸的是以小孩子的腳程他們並沒有離主屋太遠,拚命跑回來的男孩氣喘吁吁在屋裡亂轉,試著找到可以幫助他的人。
「那個、有沒有人、羅蘭哥哥!史密斯爺爺!」
空曠廊道上有孩子語帶哭音的呼喊,雖然布雷姆已經帶他繞過好幾次,但真的由他自己找路時還是不太熟悉,加上現在情緒慌張,葛伯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人在別墅哪裡。
不過或許是哭聲過於突兀,很快就有還醒著的人類尋聲而來。
第一個出現在葛伯特面前的是廚房的羅蒂阿姨,旁邊還跟著似乎是才從洗衣房出來的雜役女傭,懷抱堆滿白淨床單的籃子低頭望著抽泣的小孩,一時之間不確定該如何是好。
羅蒂反應倒是快,見情況不對,一反平時聒噪愛聊的個性,簡單扼要問了葛伯特發生什麼事,從他因恐慌而破碎的隻字片語中瞭解狀況之後,抓了幾張被單提起裙擺就往孩子指的方向奔去。
當她趕到時布雷姆依然縮在原地樹影之下,像極了受傷的小動物。
最後他是被層層床單包裹著抱回了宅邸。羅蒂阿姨驚人的效率與大嗓門幾乎驚動了整屋子上下所有人,兩個熊孩子搞出的事瞬間人盡皆知。
即便是如此緊急的時刻,管家史密斯出現在眾人面前時仍是整齊凜然的模樣。已有四百餘歲的年長凡派爾立即對維卡少爺做出緊急處理,抱著幼子抵達全然漆黑的房間休養,焦黑傷口很快被敷上藥料、遮掩在消毒紗布下。
葛伯特全程都跟在旁邊默不作聲,雙眼紅腫、頰上帶淚,抽著泣滿是憂慮。
他什麼忙都幫不上。
負責布雷姆起居的男僕羅蘭也趕到,幫著史密斯打下手。
怎麼會這樣。
吸血鬼……真的會怕太陽啊。
他是不是差點害死他的朋友。
怎麼辦……道歉的話會被原諒嗎?
他會不會被趕出去?
眼角還含著淚珠,維卡家的少爺舉起被包成熊掌的左手表情有些陰沉,想必是覺得有點小題大作了。但畢竟是自己搞出來的事,他也不敢多吭聲,放鬆身體沉進柔軟的床舖裡任由數個抱枕掩埋。
「少爺請先好好休息。」
放下手中的包紮用具,遣了其他下人拿走,管家恢復平時挺拔的站姿,沉聲道:
「埃里維德先生,請隨我來。」
他的聲音比平常更壓抑平板,讀不出什麼情緒。而比起被點名的當事者,布雷姆的反應更大,
「你要帶他去哪裡!」
他像是又被燒到一次那樣彈跳起來爬下床,插進年邁的凡派爾與人類小孩之間,想拉開他們的距離。
畢竟自己也有錯,葛伯特低著頭等候差遣,卻讓布雷姆突如其來的大動作嚇一跳。
小男孩還來不及開口,低沉嗓音再次響起:「少爺,請您先好好休息。埃里維德先生顯然對於我們凡派爾認識不足,下次再有類似事情發生,他必須要有能夠緊急應變的能力。」
平鋪直敘的口氣像在描述一件再小不過的事,而不是剛剛尊貴的少爺差點沒了指頭。
「可是、」
布雷姆本來還想辯解什麼,可史密斯先生的每句話正好都切中他心虛的地方,他氣勢一下萎了,低頭看到自己被包紮妥當的手,連忙藏到背後,
「這次是我的主意……不關小葛的事。」
「布雷姆塔狄斯少爺。」史密斯管家鄭重朝幼小凡派爾行禮。
「您的事,我終究不好過問,夫人想必也有許多慰問。但是埃里維德先生作為一介獻血人,他有明白凡派爾的必要,也必須理解他與您身份上的區別。」
潛藏在穩定頻率下的嚴肅,讓站在布雷姆身後的葛伯特頭更低了。
「萬一您遇到其他危險,他必須知道該怎麼做才能幫助您。」
被叫到全名,布雷姆明顯僵住了,掙扎著最後總算徹底噤了聲,
「……我知道了。」
他回頭看了小葛伯特一眼,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牽在一起的手又輕握了一下才慢慢讓開。
微涼的溫度鬆了開來,葛伯特朝維卡少爺點點頭,才慢慢踱步到史密斯面前,哆嗦模樣看來十分不安。
「走了。」長者領著小男孩退到門邊,再次跟少爺頷首示意:「請少爺好好休息。」
語畢便離去。
那之後,葛伯特接受一整個白晝的說教,仔仔細細被教導關於凡派爾的知識。
所有人都離開之後,被獨自留在寢室的小凡派爾又呆立了許久,他還是第一次在熟悉的黑暗中如此局促不安。
如果只是想讓他更了解我們的習性,應該不至於會對他怎樣吧……
邊這麼安慰自己,布雷姆重新爬上床鑽進柔軟的被窩,努力閉上眼睛,想把各種擔憂、良心不安,連同手上傳來的陣陣刺痛一起壓下,想著也許明天就能一切如常。
總而言之就兩個熊孩子搞事
那個疤痕至今還留在阿布手上,看到就想起自己傻到真的去曬太陽
小朋友就是要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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