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髮的凡派爾張開了他獨有的曜石眼眸，從塞下兩人剛剛好的雙人床上清醒過來。

身體在不知不覺間對克萊門特號的商務客房開始有了歸屬感，半邊被束縛住的青年習慣地用僅餘的半身在床頭摸索著。

移離棉被的手臂接觸到空氣頃刻讓身體打了個哆嗦，似乎是他昨夜睡前沒有設定好暖氣的溫度。

持續了快一週的低溫有如怨靈般陰魂不散，慶幸沒有再滴滴噠噠了。

赫瑞修不喜歡雨天，濕氣是紙本的頭號敵人，而冬季的雨天更是有如魔鬼般的存在。就算室內有暖氣系統與之抗衡，那陣陰寒還是能穿過各種縫隙，伺機吞噬大意的人們。

冰冷的金屬傳來觸電般的感覺，穿過指尖直達腦門。赫瑞修拿起他的金製懷錶，轉動機關掀起殼罩，兩針指著一個他平日不會醒來的時間。

他與他的白子登上船後搖搖晃晃了二十又八九天，身體該已習慣才是。今天醒來的赫瑞修卻有種腦袋被迫泡在大海裡隨波逐流的錯覺，說不定、說不定他就是那個大意的人。

身旁的青年還在熟睡中。白髮的人類喜歡攥著他睡覺，就像孩童愛抓住什麼一樣，赫瑞修知道這能讓對方安心下來。

他溫柔地把瓦爾置在他腰間的手拎起緩緩站了起來，對方缺少黑色素的粉紅手臂與他的肉白色皮膚成了很大的對比。

赫瑞修半垂的眼簾盯著對方的手看得入神了，明明在他記憶中昨天的瓦爾還只是個滿身鮮血的小孩子，一眨眼對方的手指已經比他更修長。

凡派爾輕撫上對方柔軟的手心，赫瑞修喜歡與瓦爾十指緊扣的時候，那是能暫停時間的魔法，他喜歡世界裡只剩下他們的感覺。

在對方的眼裡，他不只是外人稱為的凡派爾或是吸血鬼，他是活著的赫瑞修。

凡派爾把懷錶放在書桌後走進梳洗間。

剛好比平日要早了醒來，赫瑞修決定到船上逛個圈，希望刺骨的寒風能吹散頭昏腦脹的閉塞感覺，或者是直接投降——翻看看廢置的商店會否有藥物吧。

他刮過鬍鬚理好頭髮後在衣櫃裡翻出一件開始出現摺痕的純白襯衣，配上靛青的馬甲。同樣出現摺痕的直筒西裝褲子像在記錄他們離家失去管家照料的日子，幸好黑色的布料讓懶散不算明顯。最後不忘襪子與皮鞋。

瓦爾說他總是穿著全套出門顯得太古板了，但是人類知道他並不能穿著休閒裝到處跑，赫瑞修是隻迷路的凡派爾。

瞥見桌上昨晚唸完的故事，赫瑞修伸手把它一拼帶上要歸還回去圖書館。

剛開始他還會擔心在沒人管理的圖書館裡會出現偷書賊，所以初次來到的時候就先下手為強把最感興趣的一本詩集帶回客房了。不過經過這一個月看來，雖然每次到圖書館也能發現少了某些書本，但那些消失的書總能在他回來交換書籍時出現。

赫瑞修一邊穿上陪伴他好一段時間的羊毛大衣一邊回憶著。

整個圖書館就像是在自動運行著，有幾次赫瑞修還發現書架上的刊物們竟然按著開首整齊地排列起來，害他也跟著認真起來，把手上要歸還的書塞回同樣的字首堆裡去。

他把懷錶置到衣袋中，扭開房門步出室外的瞬間浮起了一個念頭。

也有可能是書本不及糧食吸引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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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下午三點外出換作平日對赫瑞修來說是種煎熬。

人類的理解是正確的，陽光的確是他們的天敵。

太陽的溫度會燒灼他的皮膚，雖然穿上衣服把自己外露的皮膚都包緊的話勉強能阻擋陽光的傷害，但是衣物下的身體還是會因為餘溫而灼痛起來，如非必要赫瑞修也不會選擇有太陽的時間出門。

僥倖外面灰白霧氣瀰漫，厚重的密雲為他遮掩了刺眼的聖光，在通道中往外面看過去就像是那些住在下水道為世界帶來災禍的臭獸毛皮，除了讓室外溫度更低了點外沒什麼好挑剔的。

凡派爾的嗅覺比人類要更好，赫瑞修喜歡書本油墨的味道，儘管他沒辦法百答百中，但大概也有個六成能從印墨中嗅出書的出產年份，過去他與瓦爾對於猜年份樂此不疲（當然他的人類只能靠直覺與耍無賴猜答案就是了）。

赫瑞修用力吸了一下鼻子，別說書刊的味道了，他連船上飄散在四周的濃厚人味也無法聞到。

這倒不算是件壞事，不管活了多少日子，身為凡派爾的赫瑞修也無法習慣人類的體味，那是由人類的貪婪所產生的味道，在貴族身上那股腐臭特別濃烈而噁心。

赫瑞修並不特別討厭人類，只是他們身上的味道在某些時候讓他滿困擾的。

這讓他有好一段長時間對必需吸食人血的自己極度嫌惡。

但是瓦爾拯救了他。瓦爾是一片十二月的霜花，萬般旖旎落在他的世界，盪起一圈漣淪帶走了如行屍走肉般的赫瑞修。

瓦爾是他的光，灼淨他腐爛內臟的一道光，最終能置他於死的一道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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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綹清澈旋律從圖書館深處著蕩漾，如海妖的魅惑引誘著好奇的人們入內。

本來目的地就是圖書館的赫瑞修跟隨歌聲著踏進金庫中感到一陣幸福——內裡的溫度明顯比外面的商店街通道與各種設施更為溫暖，是要驅除陰氣而在壁爐裡燃起的篝火噼噼啪啪，像為音樂添了一層伴奏。

被置在圖書館角落的留聲機播著連赫瑞修也不知道的鋼琴演奏曲，自帶背景音樂倒也無阻他逛一圈的意慾，反倒這樣的環境意外地能讓人鎮定自若起來。

赫瑞修把前天借走的快樂王子送回童書區。

睡前為瓦爾唸書是他們多年以來的習慣。最初他唸書單純要教瓦爾識字而已，童話書是最好的入門讀物。

後來發生了很多事情，瓦爾說晚上聽到赫瑞修的聲音才會有安全感，不然他總會失眠或是被噩夢嚇醒。赫瑞修很寵瓦爾，剛開始他找了很多本童書每天為對方唸不一樣的故事，有時候沒說到一半瓦爾就睡著了，赫瑞修會把故事留待隔天接著說。

某天赫瑞修發現就算同個故事講幾次對方也不會發現，他乾脆唸起文學作品來。赫瑞修愛唸詩集，他崇拜那些能把世界看得鮮艷美麗詩人們，還能用溫柔的字詞記錄下來。

不光是詩，偶然他也會唸到一些天文地理的內容，根據赫瑞修觀察，這些時候瓦爾會睡得特別平穩，讓啼笑皆非的凡派爾只好默默在人類身旁把書看完。

人類說他喜歡聽著赫瑞修低沉而性感的聲音進入夢鄉，只要是赫瑞修的話講什麼都可以呢。凡派爾沒辦法知道在其他人耳中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像什麼，但是他認為瓦爾喜歡就好。

赫瑞修走在滿滿的童話書堆裡，雖說是立在郵輪上的圖書館，置在這裡的作品也算是齊全了，格林童話、伊索寓言、叢林奇譚，只要與經典兩字沾上半點關係的書都有，當然新作也不免，赫瑞修把快樂王子放回書架中。

只是有一點赫瑞修怎麼也想不明白。

明明集了各個國家的書冊，就連比較偏門的高原平話集也殘破地置在角落裡了，怎麼……怎麼這裡的一切都是人類的作品？

的確與瓦爾初次踏進圖書館時他記下來那些感興趣的書名都是用人類的語言系統所名命的，但克萊門特號——邀請函上面的氣味是只有凡派爾才能察覺到的。

赫瑞修回憶起一個月前的事，收到信時的他還因為住處被發現而大吃一驚，以為又是莫庫修的惡作劇。

目標群是凡派爾的克萊門特號，怎麼會連一本凡派爾所寫的書都沒有。

赫瑞修想著過去走到童書架的盡頭，書與書之間幾個與空間氣息格格不入的小瓶子成功捕獲赫瑞修的注意。

平常多當作漂流瓶的容器裡面裝著代表危險的紅色液體，赫瑞修覺得是他鼻子壞掉了才沒有嗅到人類的味道。

但是他錯了。

往前踏近一步，凝重瞇起眼睛的赫瑞修拿起瓶子，重心側向某邊的鮮艷液體在圖書館的偏暖燈光下像寶石般折射出碎石光芒。

那些是，凡派爾（他們）的血。

杌隉不安的情緒在深處像顆引線燃盡的炸彈迸裂四散，灰髮的凡派爾幾近是用狂奔的速度逃離了圖書館。

他不管因擠壓而浮在真皮皮鞋上的摺痕，也不管鞋跟用力踩在走廊上發出厚實的聲響是多麼的擾人，赫瑞修穿過商店街與歌劇院，連身體的不適全都拋諸腦後，直直地跑回屬於他的號碼。

赫瑞修粗暴地扭開了門鎖，平常就愛把自己困在室內的凡派爾運動次數寥寥可數，遽奔對身體帶來的負擔遠超出他的極限，氣喘吁吁的他跪在床邊慎重地確認床上的人類胸口有節制地起起伏伏，放下心頭大石鬆一口氣剎那失去了意識，切斷了與外界的一切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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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昏睡了多久的凡派爾迷迷糊糊地抱著沈重的身軀清醒過來，他眨了眨那雙獨特的黑石之眼，在腦袋開始運作時猛然從床上彈了起來。

他只記得自己在圖書館中不受控似的奔回房間後有點不支體力倒在室內，可沒有爬上床舖入睡的記憶。

「赫瑞修好狡猾，又拋下我一個偷偷跑到圖書館了呢。」身邊傳來了朦朧的聲音，一如既往睡在他身邊的瓦爾從被中探出頭來。

那副狼狽的樣子果然被看見了，赫瑞修頃時語塞。他摸摸鼻子翻身落地，剛才操勞過的皮鞋正乖巧地在鞋櫃中休息著。

「……我太早起床了。」他把懷錶從口袋中抽出，長時間貪婪地吸食體溫的金屬就像他的心臟一樣滾燙。

「那新的書呢？這次拿了什麼書回來？」

啊。

男人經瓦爾提醒才想起他本來的目的。赫瑞修把已經唸完的書放回圖書館後看到了奇怪的東西，忘掉要去找藥匆匆忙忙折返回來了。

睡了一覺讓腦袋重新啟動的凡派爾只留下滿滿的挫敗感，數百年與世無爭的他久違的感受到毫不掩飾的惡意，不管活了多久還是無法令自己恬然應對。

他並不害怕死亡，赫瑞修的「死亡練習」已經作了好幾百年。

從很久以前只要他想起過去、想到那些如雜訊的回憶與各種生物的叫囂時，赫瑞修就會拿出置在書桌深處、他所珍藏的燧發槍，對準心臟幻想扣下扳機瞬間渴望已久的寧靜降臨。

他知道凡派爾有著超越人類想像的生命力，也是有凡派爾被刺穿心臟還活下來的事跡啊，所以他特地找來工匠度身訂造了一顆銀製的彈殼。

可以致凡派爾於死地的銀彈。

赫瑞修不害怕死亡，他也不介意死在他人手下。可他不能接受有誰想要奪走他的白子，他還不能死。

瓦爾看對方別於平日的穩重，現在這個囁嚅的樣子太過可疑了。他下了床依偎在對方身邊，比赫瑞修高出半顆頭的他緊緊扣住了凡派爾。

「發生了什麼嗎？」

「……不，沒事。」不善示弱的凡派爾只是伸出手撫過對方那頭無垢白髮，但含糊的回答明顯引來對方不滿。

「沒事怎麼會倒在床邊。」瓦爾沒好氣地走到書桌坐了下來，他晃晃腦袋，盯著他的主子生怕對方會原地消失似的。

凡派爾還在極力整理早上看到的一切，腦袋卻在耍脾氣不聽使喚，千斤灌鉛般的昏沈直擊他柔軟的腦內，瞬間的抽離感讓他失去平衡跌坐在床上，發出低沉的咕噥。

「赫瑞修，不舒服？」瓦爾皺起眉頭，看到對方面有難色不禁緊張起來。

他跑到床邊半蹲下來，那隻還留著孩童柔嫩的手掌貼在赫瑞修的額頭上，然後任得時間不停流逝。沈默半晌，終於凡派爾開口了：

「你在做什麼？」

「我在測溫。」瓦爾瞇起紅瞳笑了出來，把這樣動作當成件好玩的事。

「你知道要怎麼從額頭分辦？」

「完全不知道。但是這樣做，總覺得可以為你分擔痛苦。」

瓦爾只是從記憶裡抽出過去他生病時赫瑞修對他的簡短診斷作法，把他生病時對方所做的行動當藍本模仿一次而已。

他印象中還真沒幾次見到赫瑞修生病的模樣，凡派爾不管五感或是身體都比一般人類來得更為強大，瓦爾已經長得比赫瑞修高出些許了，對方還是能輕鬆把他扛起。

明顯能看到赫瑞修的半垂的眼簾下藏著萬般無奈，他抓起瓦爾的手往嘴邊送，在對方的掌心處留下一個吻。

「有止痛藥嗎？」得到回賞的瓦爾愉快地抱緊了他的凡派爾，完全不畏懼對方的病菌會傳染到自己身上。

「……沒有帶上船。」

「那我出去找找好了。」語畢瓦爾站了起來，換來的卻是被對方用力緊扣他那粉紅色的手腕。

「不，」難得聽到堅定的拒絕從赫瑞修口中傳出，瓦爾先是一愕，他坐回床邊靠在赫瑞修身旁，像隻小動物輕蹭對方胸口。

「在這裡陪我吧。」凡派爾張開雙手把對方納入懷中，輕輕地、有如蜻蜓點水般吻在白子的唇上。

他不希望人類再離開他的視線範圍了，特別是愈細思愈覺得克萊門特號絕對不是單純前往溫德海姆的輪船那麼簡單。

「我在這裡陪著你。」瓦爾像在確認命令般把對方的話重複了遍，眼裡的愛意幾近滿溢，他喜歡被他的凡派爾渴求。

順勢把赫瑞修推倒在雙人床上，瓦爾靠在對方的耳邊輕語道：「凡派爾的血對人類來說是特效藥的話，那麼喝我的血赫瑞修也會好起來的。」

「不，我不覺得是這樣。」

赫瑞修別過頭來，這個距離就算是鼻塞時候的他也能聞到從白子身上飄裊的體香，別說現在的他鼻子狀態良好，這股獨特的氣味是他在濃稠的人類臭中唯一的慰藉，陪伴他渡過了剛好十個年頭，多年來赫瑞修沒有說出口讓人類知道，但他愛死這股氣味了。

「啊，赫瑞修隱瞞生病的事就算了，還要拒絕我。」

瓦爾近乎整個人黏在赫瑞修身上，他身上白子的味道在誘惑著理智低下的凡派爾。瓦爾識趣地把毫無防範的脖子湊到對方唇邊，伸手抓起對方的手往頸背放。

在這個距離，他甚至能感受到凡派爾帶著野性的低沉呼吸。

放棄掙扎的凡派爾嘆了口氣，這隻小鬼怎麼不知不覺間長得如此奸詐。

瓦爾知道他不喜歡喝人血——他是不喜歡喝人血的自己——，但哪有不進食的人類，凡派爾亦是如此，他們一輩子都無法逃離人血的控制。

雖說一切都是機緣巧合，但幸好有了瓦爾的加入，瘦弱的赫瑞修才能夠稍微放下渴求進食的鬱悒。

他不用再煩惱饑餓時需要冒著危險接近人類才能填飽肚子，他不再需要遊走人類社會忍受他們身上那股腐臭，他的人類甚至主動要他進食，用強迫來形容也不為過。

赫瑞修知道，這是瓦爾對他愛的表現。

赫瑞修舔了舔乾燥的嘴唇，微微張開的嘴巴能看到他身為凡派爾的證明，為了刺穿獵物的銳利犬齒抵在人類正在躍動的脈搏上，不費吹灰之力就咬出個洞來，把人類的嬌喘連帶鮮暖血液啜飲吸食進體內。

每次進食，赫瑞修總有種與對方結合的錯覺，他把瓦爾的一部分給吞了下去，而對方的血造就成現在的赫瑞修。吸血就像個儀式，不光是果腹而已，他們早已靠著交換彼此而編織在一起。

短暫的吸食後，赫瑞修同樣以犬齒刺穿了自己的舌頭，嘴巴裡兩人混為一體。

凡派爾的血有著神奇的功能，赫瑞修把它們當成止血鎮靜劑在每次傷害瓦爾後塗在傷口上，這樣做也能夠防止傷口成了永久的記印。折射著寶石碎光的鮮血抹在白子的脖子上，就像把對方標記成自己的所有物一樣，瓦爾是屬於他的白子。

赫瑞修撐起身體，輕易就把壓在他身上的人類一拼推開，翻過身轉換兩人的位置，他讓瓦爾坐在床上，自己則站在床邊把對方揣在懷中。

「不要離開我。」

凡派爾低沈而溫柔的告白，像在訴說家常便飯一樣不足為其的話，在瓦爾耳中卻多麼的搧情。人類聽不出對方心底裡擔心的事，但唯有一點他非常確定。

「當然，我的凡派爾（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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