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陣子開始降雪的冬木，溫度較於先前低上一點，但依然比寒冷陰鬱又不時下雨的倫敦要清爽許多。懷裡抱著裝滿東西的紙袋，連手臂也掛著塑膠袋的少女，身上依舊穿著標誌性的、黑白交織的長式衣裙。

滾著毛邊的斗篷及兜帽將大半臉龐藏於陰影之中，壟罩著灰色的綠瞳雖然注視著前方，目光卻明顯並未凝聚為點，反倒散得像是被吹開的蒲公英種籽向四處渙散──雖說如此，但深陷思緒的少女步伐並未因而有所減緩，只是不快不慢地前進。

自從與師父被歐菲莉亞小姐邀請，好像，也過了些時間。

因為周圍釋出的善意，即便是作為身無分文的外來者，她與師父也沒受到什麼負面影響……就是剛開始的遭遇讓本來就身體不好的師父吃不消，直到現在還是不時被黑衣的醫生以高壓態度強迫休養。回憶起踏入歐菲莉亞小姐的家時看見的畫面，少女便不禁打了個顫。

從者。
曾聽師父提過的，來自過去卻被儀式投射在現代的幻想結晶。

就算是最弱的從者也不是人類能夠應對的存在，一旦讓對方起了殺意，那就不僅僅只是棘手的問題……特別是來到這裡發現數量異常的從者後，師父就再三囑咐過要牢記他們的危險性，無論對象是誰、是哪種狀況都不可以鬆懈。

所以，她始終小心翼翼地行動。

打工位置的店主、與歐菲莉亞小姐同住的兩位同居人，在路上見到的行人也偶有從者混跡，但是不論是誰都沒有身處戰爭時會有的神情……雖然，可能有些矛盾，但在少女眼中，這些雖已死去卻彷彿活著的存在，無論神情還是語調都滿溢著活力與生機……比她還像是真正活著的人。

要不是她的特性一再提醒，恐怕就連少女也會在迷糊間不小心遺忘他們的真實身份。

不同於戰戰兢兢的她，能與從者們和平共處並平等歡笑的人們也相當厲害，她甚至連跟共享住所的兩名從者說話都是提心吊膽，常常該開口時就腦袋一片空白，連自己想說些甚麼也想不起來。還有對歐菲莉亞小姐也是，總是沒辦法好好回應的自己，究竟甚麼時候才能產生改變呢。

「……。」

想到這裡，少女的心情又低落幾分。

──一陣風倏然颳過，路樹的枝也受這影響掙扎著晃動，少數一些因為受不住直接墜落地面。

「嗯？」奇怪，剛剛那好像是認識的人？

順手拉開連帽外套的灰色兜帽，駿足英雄維持著原來向前的跑步姿勢，只有腳步往後倒退，退到了貌似在沉思的少女身邊才止住。

「呦。妳在這啊？東西要不要幫妳一起提回去？」

原以為只是突然吹過的一陣風，卻不料還被追擊搭話的少女瞬間僵住身體。
於短暫的停擺後重新使腦袋運轉，好不容易有清醒跡象的腦袋在看清搭話人的臉時，本來白得像初雪的臉頓時脹紅。

反射性想把被風吹落的兜帽再次拉上，卻想起自己兩手毫無空暇，初次暴露真容的灰色少女一副恨不得把臉埋進袋子內以避免被注視的樣子，但很快又想到這樣並不妥當而止住，盡可能地保持普通的表情和反應去面對搭話。

與總是一身黑的醫生同為從者的翠髮英雄，今日打扮不像是準備去工作，反倒像是在附近跑步。但是，她記得從者的肉體並不是真正的肉體，而是模擬出來的，這樣的話就算運動也不會有甚麼改變吧……是興趣嗎？

但、但是，不管怎樣，他的速度也太快了吧──

「在、在下沒問題！……那個，安德烈先生，今天不用工作嗎？」雖然從者打工甚麼的，聽起來有點匪夷所思，但在這個世界似乎是常態。努力將自己的聲音放緩、冷靜下來並試著不去在意兜帽落下一事，看著隨時要短路的少女使盡全力終於將有些扭曲的回應送出口。

「喔，對，今天排休。要就這樣把妳丟著自己回去也怪，要不至少去旁邊坐一下？」比比公園裡空著的涼椅。

「咦？」懷裡抱著塞滿東西的紙袋勢必會影響到視線範圍，因此她還是努力調整了下角度才順利看清對方所指的──無論哪裡看起來都相當普通的涼椅。頂多造型和風格與倫敦稍有差別。

適度的交流和收集情報還是必須的，她也不能只顧著消極，把麻煩都拋給尚未痊癒的師父去苦惱；而且，貿然拒絕不好吧……只要把這件事當成像在打掃或家務就可以了。

雖然，對方的個性是她不太會相處的類型，但明白對方並非懷抱惡意或敵意的狀況下，本來性格就不擅長拒絕的灰色少女也不過猶豫片刻，就緩慢地點了點頭。

「行，那走吧。妳東西多，小心可別踩到石頭。」

袖口被捲到手肘上緣的兩手隨意半叉在棉質外套的雙邊口袋裡，青年接收到少女同意訊號的下一秒就邁開步伐。

涼椅的旁邊有棵枯樹，樹下有臺販賣機，裡邊林林總總大概有二十種飲料。

這是駿足英雄第一次在現世過生活，但這段時間也夠他長點見識了。
上身稍微傾斜，視線掃了一下飲料種類；挺不錯，也算是應有盡有，汽泡水啦果汁啦咖啡之類常見的一樣沒缺，還有幾種自己沒見過的。

生著繭的手指摸出口袋裡幾個硬幣，青年選了瓶易開罐果汁和一種聽說來自美國的黑色汽泡飲料。咚嚨幾聲，從取物口拿了包裝註明蘋果口味的鋁罐輕輕拋給旁邊安坐椅上等待的女孩。

「喏，拿去。我請，不要給我錢。」

一個紙袋被放在對方的左側，他不怎麼介意和少女之間隔著物品，走過來了就坐。

「……謝謝。」寫著陌生文字的飲料很輕鬆就被打開，坐到位置上時順手把帽沿拉回原位的灰衣少女，雙手捧著瓶身小心翼翼地嚐了口味道，並在發現內容物是普通的果汁時安心不少。

身邊堆著紙袋與提袋的狀況下，與身為從者的青年坐在同張椅子上，還被對方請了一瓶飲料，這種事情完全沒有想過。本來就不算健談的女孩小力握住易開罐，雖然想著是不是該說些什麼打破寂靜才好，卻又不知從何開口。

該說些甚麼話題才好呢？如果一個不注意說錯話，就算亞德不用嘲笑的語氣數落她嘴笨，少女也會恨不得把自己埋進落葉堆裡。

「所以，妳買了些什麼？看妳抱一堆東西。」他喝了一口汽泡飲料，刺激的口感直衝喉嚨。這東西要被師兄看到八成會收到白眼，青年不考慮帶一瓶回去給歐菲莉亞。

沒有藉位置之便去瞧紙袋內部，也不去看身旁少女的臉，駿足英雄一面看著公園內不遠處的孩童們玩樂一面發話。

「啊，那個，只是一些簡單的保養工具……不過也找到了一些很方便的清潔用具……」

被帶到這裡時，她們的所有物只有剛好帶在身上的東西。
以往用來保養大衣皮鞋的用具、師父習慣使用的一些器具，都被留在倫敦跟時鐘塔，所以在無法回去的現在，取得替代品是必須的……雖說可能沒有慣用的順手，但是能找到替代用具已經值得高興了。

更何況，她還買到了日本特有的便宜小物……像是可以黏掉毛屑的滾筒，那個用來整理剛洗完的衣服非常方便。已經悄悄接手歐菲莉亞一家環境維護的工作，對家務略有心得的少女提起這話題時，反應顯得明亮不少。

「嘿……那不是不錯嗎？說起來確實有看到妳到處掃來擦去，歐菲莉亞的房子大成那樣不好掃吧，我看妳掃成那樣頭都快暈了。」

陌生男孩們翻弄腳下黑白相間的圓球，細弱雙足交錯踢擊；沒有球門的情況下他們也是毫無目的地踢著樂而已。但就算這樣，他和少女同樣有機會遭遇到突如其來的意外──

「喔。小心小心，這裡可沒球門啊小鬼！」厚實手掌穩穩接住倏忽襲來的天外刺客，駿足英雄輕拋球體，一個反手把足球當排球擊回場中央。

連反應的時間都沒留下，少女維持著原姿勢眨了眨眼，然後輕輕地「啊」了一聲。

「謝謝……」先為青年的行動表達感謝，灰色調的少女再次低下頭，看著手中的飲料罐緩慢地開口。

「在下並不覺得累，能做點事的話反而比較安心。而且，我也想為歐菲莉亞小姐做些事情。」在她們困擾的時候伸出援手，還持續性的幫助她們許多事情，雖是魔術師卻不太一樣……其他兩位也是，所以，至少在能力所及內想多做些事情。

「別客氣，順手而已。」回過頭，青年擺擺手。

「是嗎？雖然這不是該我來講的事啦，不過妳不用休息嗎？」他和師兄是英靈倒可以暫時先放一邊，眼前的少女和歐菲莉亞都是活著的人類，印象裡好像還沒看對方放鬆過。

「……？在下還是有好好休息。而且，保養皮鞋跟擦東西的時候心情也會覺得放鬆……」其中，睡覺時間，如果睡太少被發現的話另一位先生會非常生氣——對方的氣勢本來就強烈，生氣時的氣勢更是嚇人……

所以，還是不要惹怒他吧。
少女是這麼認為的。

「不不不。是指妳有沒有精神上讓自己閒下來過。妳看起來神經繃很緊啊。」見少女誤會意思，青年澄清。

名為格蕾的少女像一隻隨時警戒周遭的草食動物，從來沒安下心過的模樣。

「……。」被青年指出的瞬間，少女的表情變得有些微妙。像是被戳破隱藏的事情時會流露的慌亂，也像是弄不明白對方意思的迷惘。

不過，好像真的是這樣。雖然在青年指出前，她並沒有自覺。

自從到這個地方後，為了提防危險和不知何時會出現的幕後黑手，少女為生活奔波的同時也不忘繃緊神經的謹慎行事。但是，這種事情她早就習慣了，不如說要她多多放鬆這件事，遠比長時間警戒周遭與行動還要讓她反而不知如何是好。

「別想太多。對妳要怎麼休息我沒有插嘴的意思。」
「但偶爾出去晃晃怎麼樣？說不定之後可以帶那什麼……妳師父，出去散個步？像師兄一樣成天窩在家裡體力可恢復不回原樣啊。」把喝完的鋁罐往後隨手一扔，拋進垃圾桶時打到金屬口緣響起清脆聲響。

他笑笑，任身軀往椅背倚，雙手又插回口袋。

「如果師父願意的話……我也覺得要稍微出去走走比較好。」平時的師父大多時候只會在時鐘塔與住所來回，偶爾出差時才比較會走上些路。不過，他本來體力就不好，常常走上一段路就氣喘吁吁……特別是最近，時常沒甚麼精神的樣子。

回憶下過去的經歷，少女默默認同了青年的話，但依舊反應溫吞。看著還是沒甚麼強迫師父外出健身的想法。

「對吧？之後要的話我馬借妳，走累了讓妳師父騎也行。」駿足英雄丟出了一句，語氣隨和，但看上去是認真的。

把馬借給她們真的沒問題嗎？雖然腦裡有那麼片刻閃過疑問，但少女猶豫片刻還是沒有問出口，只是面對青年的善意發言時靦腆微笑。

「如果師父願意走出門的話，就算非常疲累也一定會好好走完……」即使走崎嶇的山路走到渾身是汗又脫力、狼狽得像是掉進水裡的貓一樣，師父也會咬緊牙根拼命地走到目標才倒下。

雖然總說著自己無力，卻比誰都要固執與堅持走在自己選擇的路上，即使滿是荊棘也不會退讓……這是少女追隨師父離開家鄉後最深的感想，所以她相信師父只要有那份意志，就一定能夠克服難關的。包括體力方面。

「……而且這麼對師父說的話，他大概會拒絕吧。」

連被自己抱著走一小段路都滿心掙扎，借用其他從者的力量只是為了當作代步工具使用，說不定還會破口大罵。想到師父可能會出現的表情，少女的臉色顯得柔和且放鬆，嘴邊還隱約帶著弧度。

還有，假如師父真的走不下去時，她也願意將肩膀借給師父。
……就像以前一樣。

「……哈哈哈，這不是笑得挺好看嗎？這樣就有帶妳來這坐一坐的價值了。」青年突兀地發出了爽朗的笑聲，璀璨的金色雙眼反射著談話對象溫柔的神情。

「──好，那我們該走啦，不然妳師父大概要問我帶著妳上哪去了。」

他站起身，右手連帶著抱起少女身旁的紙袋就直接往前走。

「──」

「……咦？請、請稍等一下──！」

反應過來時青年已經抱著紙袋邁步走開，因無預警稱讚而再次滿面脹紅的少女匆忙地拿上剩餘的少量提袋，端著還剩大半的果汁罐努力快步追上。

「今天早點回去可以看師兄煮飯，當然要走快點啦！」

微弱的陽光從陰雲的縫隙裡探頭，駿足英雄的腳下這次沒有生出任何一點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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