啟航的頭幾天,聽說天氣一直都很好,通常待太陽餘暉一消失在海面,布雷姆就會抓著葛伯特上甲板散步。
看來這天也是個萬里無雲日照充足的日子,剛隱沒在海平面另一端的冬日暖陽將實木甲板曬得暖烘烘的,也在花園各種花花草草還有土壤留下了暖和的味道。
一般來說與太陽無緣的凡派爾卻很喜歡這樣的風景。
但這時的布雷姆明顯無心享受,他半跪著,像著了魔一樣湊在花圃前,彷彿突然間對那些花草生出了原本從來不曾存在過的濃厚興趣,儘管他心裡清楚根本不是。
一切都是因為剛才一場看似簡單平常的對話。
閒聊中葛伯特提到自己之前在廚房遇上的某個人──
放在以前一向都是他跟葛伯特訴說跟其他人來往的經驗、在外面遇到的事情,現在反過來,聽著葛伯特說起在船上遇到陌生人的事,他莫名覺得有些奇怪,也許是還不確定用什麼心態面對,所以一直沒看向說話的人,只是偶爾慢好幾拍的反問。
「你剛剛說的那個人,他──還有跟你說什麼?」
不久前被陌生人搭訕,對足不出戶的葛伯特而言,這個經驗雖然新鮮,但也帶給他不安。雖然對方釋出不少善意,也或許真的只是恰好遇到可以聊個幾句的人類好解煩悶,畢竟兩個月的航行的確很長。
「他只是,簡單講了關於料理的事。」而且因為發現自己不喜歡被探問,很快也沒有繼續搭話。
看著布雷姆蹲在花圃前的背影,黑髮人類總覺得那個氛圍微妙,卻又一時說不上來。
「那個人……好像叫伊凡司。」葛伯特停頓一拍,不知道要不要說出對方其實和自己有點像的感覺。
不過也不至於會認錯的地步,沒關係吧?
「料理啊……那麼是人類囉?」
喜歡食物的凡派爾不算少,甚至他自己就算是一個,但喜歡動手做對自己沒有營養價值的東西?他倒是很少遇到。
布雷姆伸手撥了撥長得茂密的花叢,
「下次我也一起去廚房,說不定也能遇到他。」
「嗯,是人類。」葛伯特無意識凝眉。
應該是人類吧?眼睛也不是寶石、作息也跟人類類似、又要吃東西……只是回想起來有那麼幾分不像人。
黑髮人類搖搖頭,「傍晚去,可能有機會再遇到。」
對葛伯特的回答似乎沒什麼反應,布雷姆沉吟了一下忽然抬頭:
「你好像都在說對方的事情,那你自己呢?」
布雷姆之前一直流連他處的目光一下集中到黑髮男子身上,
「跟那個人聊天好玩嗎?會想再認識其他新朋友?」
不得不說,這是葛伯特從未展現過的一面,他挺好奇的。
沒料到布雷姆會直接反問,葛伯特詫異地咦了一聲。
「我沒有想過。」他坦白,隨即陷入深思的沉吟。
說不上好不好玩或有不有趣……很新鮮是真的、但他還想認識其他人嗎?
認識布雷姆以外的人嗎……?
「我不知道。」像突然小了十來歲,成年男性露出茫然而困惑的神情。
因為一直以來都待在宅第,再加上自認為僕役,葛伯特不確定自己該不該想這麼多。
「怎麼會不知道呢,那、現在想想看?」
布雷姆依舊蹲在地上,支手托腮,視線由下而上鎖住葛伯特。刻意維持這樣的姿態,配上那略帶無辜的表情,讓這近乎難纏的追問沒那麼有侵略性。
微啟唇,葛伯特將視線從布雷姆無辜表情上移開,逃避對方探問。
「……或許。」遲疑片刻,成年人才答上,「有機會的話可以認識看看。」
他現在也才碰到一個人,多認識一些人,說不定就會知道有不有趣、想不想繼續認識了。
但像這樣好像無意間地改變自己,這件事也讓習慣被動的葛伯特不太自在。
或許純粹是他太久沒像個人類一樣,與其他人類進行社交的緣故。
問題丟出去之後,布雷姆內心其實也是七上八下。
不知道會得到怎樣的答案,再說……怎麼會問出那麼奇怪的問題啊!
現在這樣挺好的,他很難想像如果發生改變會是怎麼樣。儘管心裡糾結,接下去的話卻意外平淡。
「之後應該有很多機會吧,兩個月時間大家都在一艘船上。也許真的會有人辦場宴會……嗯?」
他收回目光又看向花圃,視線移轉間某樣東西的反光吸引了布雷姆注意。他想也不想就伸手一撈發現是把鑰匙,樣式簡樸甚至比他們下等艙房的鑰匙還要小一支。
就在鑰匙遺落的地方,旁邊枝頭還勾有碎布,沾滿塵土的破布上頭除了繡有「克萊門特」,其他字樣剛好被撕碎無法辨識。
布雷姆起身研究起撿到的東西。
順布雷姆視線看過去,捉住葛伯特目光的是地板上無法辨明的痕跡。
……?
但月色不夠明亮,他的知識也不夠判斷那到底是什麼樣的痕跡。
而隨少爺撿起某樣物品,黑髮男人才發現倉庫。
「少爺,撿到什麼了?」
拿起碎布放到葛伯特手心,自己則是拿著那把鑰匙。
這時布雷姆也注意到不遠處的門,「會是那裡的鑰匙?」
寫有「克萊門特」字樣的破爛布條令葛伯特皺起眉,但他也不確定這塊布有什麼用途。
聽見布雷姆再次出聲,黑髮男人提議。
「試試看?」
「想多認識人的話……如果有宴會你要去嗎?或是晚餐時間到餐廳跟大家一起用餐也不錯,」前往一試時他再次開口,接續之前的話題,「你很難想像這艘船上,真的是什麼樣的人都有。」
他笑著,邊說邊嘗試開門,但別說轉動了,從洞口看來就不是同個型的鑰匙。
「不是這裡的。」
「真的很難想像。」
聽見對方提起晚宴,葛伯特卻突兀浮現「舞伴」二字。成年男性頓了一拍,用出於純粹好奇、亦或帶點他不自知的在意,輕巧續問:「說來晚宴……布雷姆喜歡怎麼樣的舞伴?」
同時在凡派爾似乎開不了門時,葛伯特也好奇敲門,當然,無人回應。
「……要強行進入嗎?」
被叫到名字布雷姆忽然停下拋接鑰匙的動作,
「怎樣的舞伴啊……」
他慢慢將鑰匙收進口袋,搖了搖頭轉身離開那個倉庫,看來是對裡面不怎麼感興趣。
他想起以往參加過的類似活動,比起一般定義中那種中規中矩正經八百的社交晚宴,布雷姆更喜歡市井酒館間歡愉的氣氛。
「會吃、會玩、放得開……?總之相處起來開心很重要。」
會吃會玩又放得開?
三種形容詞湊在一起,葛伯特發現因為他的社交太貧乏,所以沒辦法想像那樣的女孩子是什麼樣的人。
應該是很歡脫、跟布雷姆相像的人?
黑髮男人偏過頭,凝眉試著描繪可能模樣,卻只得到空白。
對於倉庫興趣也不大,葛伯特跟隨對方腳步離去。
「少爺也是會吃會玩又放得開的類型嗎?」
布雷姆輕咳一聲,差點被這個問題噎住。
「我?我不、確定……」
他回頭瞄了一眼葛伯特,自己表情也變得有些微妙,補充道:
「別太在意啦,我只是想到就講……基本上就是你會想花時間跟他在一起的人吧。」
黑髮人類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將問題拋出口、得到回答後他才發現,其實他認識的布雷姆說不定很淺。
他沒有看過在外面溜達時的少爺,當然也沒有機會親眼見到布雷姆每次玩回來,向他轉達的種種。
很小的時候偶爾會被拉出去,但後來因為那些事,他跟布雷姆有好段時間也沒那麼親了。再然後、
腦中閃過月色與鮮紅,葛伯特微妙腳步一頓,才又跟上。
宴會,實際上是怎麼樣?
但問題含在嘴裡,葛伯特也不確定該不該像好奇的貓一樣繼續詢問。
似乎是看天氣轉陰,布雷姆帶著他,往可以遮蔽處移動。
不一會兒,原本星子閃爍的夜空像是圍上厚重的簾幕,刮起的風也滿是風雨欲來的味道。
就在他們踏進室內後不久,外頭傳來嘈雜雨聲,強風挾帶雨滴打在船艙與甲板上,且有逐漸變強的趨勢。
「還真的下雨了……」布雷姆喃喃道,聲音聽上去有些沉。
好險在啟航後幾天的時間裡他都在四處亂走,船上有什麼好玩的也大致摸清了,他思索著要去哪打發剩下的夜晚。
行進間感官敏銳的凡派爾在空氣中捕捉到一絲菸草燃燒的味道,走廊彼端某處有人點燃了菸斗。
帶有淡淡酒香的調味草,吸入後在舌尖留下了點點酸澀感,香味淡得不容易察覺,但一經捕捉就容不得你忽視。
布雷姆發現自己認得這種味道。
他突然煞住腳步停在某個轉角,根據牆上的指示,那是通往貨艙區的通道。
那股細微味道對人類來說太遙遠,葛伯特能聞到的只有混合海水鹹味的潮濕氣息。面對少爺突然止步,他只能判斷對方或許注意到他無法察覺的事,卻不清楚為何。
「少爺,怎麼了嗎?」
「那邊……」
具體有什麼東西布雷姆也答不上來,只覺得胸口堵得難受,
「我去看一下。」
語畢他馬上邁開步伐,沿著逐漸狹窄的通路前進。
距離越近味道就越清晰,過程中似乎映證了那個他不知道從哪聽來的、有關嗅覺記憶是最久遠的說法,在想像出來的煙霧中他幾乎能看見某人的身影。
布雷姆馬上甩掉那個畫面,免得勾起那些不好的回憶。
與其說順著指示,布雷姆是尋著那熟悉的味道來到貨艙區,果然在那邊發現有人正吞雲吐霧。
那人聽到聲響轉過來,樣子跟布雷姆想到的那個人不一樣──
這是當然的啊。
他在內心嘲笑自己的一驚一咋。
「……嗨?」
看著那個人微瞠的表情,布雷姆順下有些急促的呼吸,尷尬打了招呼。
抽著煙斗的男性相當年輕,一頭金色長髮相較布雷姆顏色稍暗,紮成柔順的低馬尾搭在肩上,儘管這裡光線不如遊客頻繁出沒的區域那樣明亮,從那雙在暗處流轉碎光的眼睛明顯可以看出他並非人類。
「嗨?」
那個人順著布雷姆的話給予回應,手持煙斗對於突然衝進視線內的凡派爾有些尷尬。
葛伯特追趕布雷姆的腳步,遲了一會才現身,對於抽煙的吸血鬼內心感到困惑。
「少爺?」
「你好,你們對這些有興趣嗎?」
誤以為他們是為這些貨物而來的男人笑了起來,「不知道裡面裝著什麼呢?我想要打開來看看...…但是不知道怎麼做。一個人的力氣也不夠,只好等看看有沒有人來幫忙了。」
純粹只是巧合吧。
想也知道,全世界也不是只有那個人會抽這種菸草。
布雷姆好不容易將視線從他手上的菸斗移開,勉強聽進最後幾句話。
「裡面……有東西?」
他的回答好像不小心透露了什麼,布雷姆接著改口,「好啊,你想看的話就打開來看看?」
他轉頭看向葛伯特,不是徵詢贊同而是:
「這要怎麼開?」
葛伯特面對布雷姆的問話有一瞬間猶豫。
「不要那副表情嘛,既然這艘船上已經沒有管理員之類的了,打開來看一下也不會怎樣吧?」男人熄滅煙斗,朝他聳肩,「如果是我們都感興趣的東西,跟你平分就是了。」
「平分、不用了。」他不想亂拿未知物品。
「撬開來看看?」黑髮男人不甚肯定的建議。
對平不平分沒什麼意見,布雷姆表示他去找工具,跑開後沒兩下就拿著兩根鐵棒回來。
上面的雕花似乎有點眼熟,樣式很像樓梯間會看到的扶手欄杆,布雷姆拿著它們的樣子彷彿只是隨手折下來的樹枝。
「用這個試試看。」
他把其中一支遞給那個男人,挽起袖子準備照葛伯特建議的撬開這個貨櫃。
過程幾乎沒什麼技術成分,單單靠著凡派爾超乎常識的蠻力強行打開緊閉的艙門,除了扭曲變形的鋼板還有那些令人牙酸的聲音,貨艙可說是相當順利就被打開,讓在場的幾人看見裡頭成箱的貨物。
成箱貨物是木製的,有些用布蓋住、有些是木板封條,不繼續拆開也看不出來是些什麼。
「真多。」葛伯特思考著要不要繼續開箱。
布雷姆就沒那麼多顧慮了,跟著陌生男人手腳迅速一連撬開最近的幾個木板箱。作為緩衝的稻草堆下埋著的才是真正的貨物。
「這箱還挺沉的……」
布雷姆隨機挑了其中一箱撥開稻草,或許是從他的角度看不清楚,光源也正好被自己的身體擋住,他沒留意到裡面隱約閃著銀光。
「布雷姆!」
原本想著自己乾脆把風的葛伯特視角看見銀光一閃,黑髮男人迅速按住少爺的手向後拉開,「別碰、是銀。」
另個人聽見此話,開箱動作也變得謹慎。
……貨艙為什麼有這種東西?
葛伯特直白流露疑惑。
這是長途旅行上必要的物資嗎?
而且、銀塊?不是很危險嗎?
黑髮人類下意識眉間蹙成小山,緊閉唇滿滿不解。
「居然是銀塊,太危險了吧。」
布雷姆把葛伯特心裡的話說了出來,「而且金塊不是比較好嗎……」
當然那是對他們凡派爾而言。
他收回手,找了半天才在背心口袋找到一直被自己亂塞的皮手套戴上,但他已經不打算繼續翻了,
「我想這些就歸你了。」他對男人道。
「銀塊對我也……」那個男人尷尬笑了一下,「倒是這裡有些皮草,你們有興趣嗎?」
語畢,他讓開位置方便他們兩人看清楚自己找到的東西。
是葛伯特無法分辨品種的皮草,鋪在床上說不定可以增加一定舒適度?
摘下才剛戴上的手套,布雷姆素手輕撫那些毛皮,
「這個倒是不錯。」
他從中挑了幾件顏色最漂亮摸起來最順手的交給葛伯特。
「再看看有什麼其他的?」
接下皮草,葛伯特聞聲搖搖頭。
「我不用了。少爺這樣就夠了嗎?」他相信布雷姆的眼光,回去鋪在床上肯定會舒適不少。
「最好的都在這了。」
布雷姆自己看起來也很滿意,收手後便不再翻動其他東西。
他沒去關心那個跟他們一起闖進來的青年要拿什麼,因此也沒注意到對方突然就湊過來,近到布雷姆一回身兩人差點撞上。
「呃、」
布雷姆觸電似的向後跳開,他又聞到這個人身上的菸味。
「眼光不錯。」
那人不是故意的就是完全沒意識到發生什麼事,只是自顧摸著葛伯特手上的皮草。
青年冒然靠近也嚇了葛伯特一跳,黑髮人類下意識後退兩步,稍微與對方拉開距離。與此同時,他也注意到布雷姆微妙反應。
……?
「痾、抱歉?」對方尷尬一拍,又再次稱讚:「你們挑得品質真好,那剩下的我就不客氣了?」
「……請。」判斷布雷姆也不需要更多,葛伯特朝男人點點頭。
隨後看向自家主子:「那少爺我們回去吧?」
雨下這麼大,氣溫會降低的。等會去弄點熱水給少爺洗把臉好了。
布雷姆點頭沒有答話,掠過男子身邊時只是簡單道過晚安,似乎急於離開。而返回房間一路上也都若有所思的持續沈默著,直到回到自己艙房,接來新入手的毛皮,一塊擺在沙發,其他全堆往床舖,忙碌整理起來。
反常沈默莫名令葛伯特感到在意。
從他提起那名男性、到遇到青年之後,布雷姆似乎陷在自己心緒中。
和對方告知一聲,兩周多來對基本設施的位置已然熟悉,黑髮人類很快弄來一壺熱水,趁少爺還在鋪床,他在茶几上擺好臉盆,將水恰好注滿七分。
確認備妥毛巾之後,他才開口:「少爺、還好嗎?」
其實早就弄好,只是百無聊賴在那邊對床單翻翻弄弄的布雷姆回神:
「我很好啊,只是……在想這暴風雨不知道會持續多久。」
「沒事啦,」為了增加可信度他還堆起微笑,拍拍床墊,「這些真是拿對了,睡在上面一定很舒服。」
邊遞上熱毛巾,邊狐疑偏過頭。但他沒有質疑對方的資格,所以葛伯特沒有追問。
「可能會下好一陣子了。」
對於雨天沒什麼好感,但至少船上大部分設施都在室內,不會造成困擾。
布雷姆狀似痛苦地呻吟一聲,拿過毛巾蓋住臉,往後一倒大字型躺在床上。
「等雨停再叫醒我算了……」
他有點心煩意亂,摸索著解開眼罩。除了難以解釋的心情,可能要持續幾天的雨勢也讓他悶悶不樂。
就算見不得太陽,潮濕的天氣同樣讓他心情鬱悶,一方面是討厭被弄濕,二方面那也會讓他受傷過的那一側眼窩隱隱作痛。
布雷姆真的不喜歡雨天。
葛伯特看著少爺逃避現實般地倒在床上,再次確認這個已知事實。只是他沒有問過為什麼對方不喜歡。
這樣說來,從那件事之後,很多關於布雷姆的事情他都陌生又熟悉。
葛伯特捧著從圖書館借出來的書,落坐沙發,心思卻不在書上。
他不再問為什麼。知道少爺喜歡什麼、討厭什麼,知道對方在某個時間會做什麼事、知道哪個表情可能代表哪個涵義,但他已經不知道「為什麼」。
是因為過了人類會好奇探問的年紀、還是害怕越問會越知道真相,他自己也不明白。
那個時候之後,可能就只是想普通的、不起眼的、溫順的依靠著某個生命活下去吧。
不想改變。
狂賀我們達到官方指定的(三篇)低標了(??
還是把23周濃縮在一起趕車演出
達低標了!趕車大成功
(還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