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的父母站在玻璃對面,像站在籠外觀察奇珍異物般,隱約帶著困惑和好奇的冷淡目光凝視坐在床上抱住頭的少年。支撐雙手的骨和血管過度用力而突起、看似快撐開透薄的皮膚,銀白髮絲隨著他僵硬的晃動而披散在纖瘦的身軀上,連接他全身的管線彷彿是髮絲交纏的延伸,將「卯之花 實」這個存在機械式地數據化,並暴露在他人的眼皮底下。
「……請您們再好好考慮讓實先生繼續求學的發展。」
醫生再次包裝起自己的想法,慎重將之遞給實的父母,但二人沒有衷心收下的意思,甚至斷然拒絕了他的建議。
「醫生您知道嗎?就是因為實接觸了外面才會遭遇到這種事的,他本來不用待在這種地方。」
母親和少年相仿的湖水藍眼眸向醫生投落充滿怪責意味的視線,將這次的不明事件,甚至是世間所有污穢的罪孽都一手推給對方,她——他們唾棄少年身上沾染到的絲絲塵俗。
「他本來不會充滿人類的味道。」
這是一句奇怪至極的話,在玻璃彼端的少年分明和他們同是擁有血肉之軀的人類,怎可能沒有凡胎俗骨的氣味?
此刻暴露在眾人眼前的不止是少年皮肉之下的鼓動,還有雙親用溫柔皮囊包裹加諸的理想。
「現在因為您們的決定而痛苦、被管線連接著的他,毋庸置疑是一個人類,和您們一樣的普通人類——卯之花 實就坐在床上、坐在您們眼前。」
用以拯救他人的手指向坐在反射燈光的透明牆壁裡、反覆咀嚼絕望的蒼白少年,淡薄的色彩令他幾乎融入自天花散落的人造光中,若不是被機械連繫住生命,就會和童話中的人魚一樣無聲無息地消失。醫生加重語氣直接表達出自己的想法,他知道以自身的立場不能干涉太多,但此刻他沒有任何猶豫地向卯之花夫婦投以直率的情感。
比電子音更冰冷的情緒在藍與綠的目光下交錯落到青年身上,平時表現出來的溫柔被「自我」磨滅,對兒子的失望儼如金屬項圈般沉重地掐住脖頸。
「現在的他已經不是實了。」
平淡的話音牽引巨大的動搖,撼動身體的強烈晃動讓抱住頭不斷懷疑著雙親的少年睜圓雙眼,隱隱約約從透明之後傳入的話音倏然變得無比清晰。破壞約定的人若無其事地訴說約定的可憎之處,曾經答應讓他像平凡人般離開房間的自由,此刻被囚禁在制式的透明箱庭裡。
我已經不是我了?怎樣的我才是我?
我、我、我、我、我……我——
被父母渴望著的那個我;被朋友肯定著的那個我;被戀人深愛著的那個我。
現在的我是哪一個?現在的我不是「我」嗎?構成「我」的應該是大腦的哪一部份?它還活著嗎,還是已經死去了……?
哪一個我才可以存在在世界上?還是說現在腦中醒著的全部都是「我」?
搞不懂,我該怎麼辦,要從哪裡開始捨棄才好。
我死去太多了。已經活不過來了。
我是誰?
我該是誰?
「啊……啊啊啊……!」
喉間發出乾澀脆弱的哀號,他用力收緊宛如冬日枯枝的手,骨節泛白的掌指想就此穿過顱骨觸碰腦裡活躍的構成因子、分解建構「自我」的正確答案,但他只能讓機器併發出激烈的尖聲悲鳴。
他覺得頭……「好痛」。
明明感受不到疼痛,他卻覺得痛楚在大腦深處叫囂著。
那會是「我」嗎?
「醫生!」
急劇變化的數值嚇到一直觀察著他的護士,她短促地喚了一聲,與此同時醫生已先一步拿起工作證對準平薄的面板,確定身份的電子音和跌宕起伏的刺耳聲音混雜在一起。
令人頭暈目眩的剎那,時間被猝然切斷成過於壓迫的二等分,門滑開的動作變得如此緩慢遲鈍,周遭卻瞬息萬變,青年一腳踩上世界與籠子的分界線,被隔絕於內的少年在緊逼的瞬間過後倏然安份下來。
純白的森林停止悽厲的尖叫,數字急速往下墜落,在蒼白的皮膚上化成晶瑩雨滴碎散,包裹螢白燈光的細小星辰滲入素色的被單裡。
少年宛如生鏽的老舊機械般緩慢生硬地抬頭,鑲嵌一抹蒼空、一潭清湖的幽秘異色裡滾落溫熱的水珠,凝聚而失重的透明水痕滑過他上揚的唇角,在下巴搖搖欲墜、漸漸失去生氣而碎裂。
箱庭之外響起別於否定的嘆息,他的雙親不斷追求的存在是如此虛無縹緲,散發著玻璃工藝品的脆弱通透和冷冽空靈的氣息,只要輕輕鬆開就會摔成碎散的晶砂,無法再鑄造成形。而他現在正扭曲著,因熱度而歪扭成難以辨認的模樣。
「我……沒事的、醫生……」
摩娑著聲帶艱難擠出的斷續聲音與平穩錯落的鳴響交融,給予機械活力的少年在分裂的時間裡失去生命,在裸露慘淡的蠟白裡躺臥沉睡。
——我,還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