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如既往般紅。

窗外反常飄起雪。

一陣涼風吹過帶起窗簾翩翩起舞，陽光照在薄紗濾鏡，紅白變得朦朧交錯。

有如夢境。

少女剪影在双葉的房間裡打掃著，如錄音機般一再重複著介紹椿花的內容，双葉甚至覺得他已經能倒背如流了。他沒有回應對方，繼續手上的針線活。銀針在白布上的落點偏離他預想，足夠刺穿皮膚的痛楚沒能拉回他渙散的思緒。

「傍晚。」影子要離開房間前唸了兩個字，成功勾起綠髮男子僅餘的注意力。

聲音從黑影某處接著傳出：「你記得看一下時鐘，傍晚六點的時候，別館G/F有一場餐會，給住客們參加的，平常上鎖的房間會打開喔。」

「多和住客們說說話吧，說話有助於喚回記憶。」

他的房間回歸靜謐，含顰不語的双葉隨手就把染紅的白布扔在地上。他昨天晚上沒有睡好，雖夢境詳細早在清醒前忘得乾乾淨淨，他就是無法驅走身無立錐的感覺，久違的厭世浮起想死的念頭——他已經死過一次了。

閉上眼睛，外面飄散的雪花讓氣溫降了幾度。双葉蜷縮在被窩中，他其實不怕冷，只是有如嬰孩的姿勢能讓他平靜下來。

他想了很多事情，卻又通通忘記了。雖然腦袋飛快的運算著，但整個人像被抽離了軀殼般陷入了一種微妙的狀態，黑暗中只剩紅色的花搖搖晃晃。

不知道過了多久。再次從床上爬起的双葉腰酸背痛。

……睡姿太差了吧，需要改正。他對自己下令後腦內沈默半响，他無奈地捏了捏自己的手背感嘆：我可是死了的人吶。這個世界連煩人的酸軟感也要還原真是有夠惡趣味。

他來回揉搓脖子試圖放鬆緊繃的肌肉，一邊活動手臂的同時走到衣櫃前。

餐會嗎。

双葉在衣櫃裡隨意翻了翻，找到一套看似合適但全無印象的西裝。燙得筆直的全黑的外套以金絲繡了滿了藤蔓，看起來相當得體。

他換上了與之一套襯衫與西褲，在黃色的領巾下找到一張小卡塊，是電話卡。

但是圖書館裡沒有任何的電子產品。他花了十來天才能習慣這種回歸原始正視現在的生活。双葉沒有多想，隨手就把電話卡放在西裝外套的口袋裡，領巾繞過脖子綁了個完美的蝴蝶結。

推開了房間的木門，綠髮的他先是坐電梯到達G/F 的餐會大廳，左顧右盼沒有看到那個黑檀髮的男孩。

双葉又跑到五樓，在六號房前停下敲了敲門。

「瑛生在嗎？知道今天晚上有餐會嗎？」

雖然管理人提到，今天傍晚有為住客舉辦的餐會，不過自己本來就不太有意願出席，再加上——

好冷。

天氣忽然的轉變對不耐寒的自己來說常常是導致身體不適的原因，根據說明，在這裡確實還會生病——不注意的話可不行。

泡在溫熱的水中，看著融進白檀氣味的蒸氣緩緩上升的同時，隱約聽見了玄關的方向傳來的敲門聲及含糊的人聲。

「欸、？啊、那個——」

急忙間扶著浴槽邊撐起身體，帶了點入浴劑色素的水連帶著濺出了一些。

「請、請稍等一下——！」

往外提起聲量告知後簡單擦拭過了身體，套上褲子跟連帽衣就離開了浴室，也不顧亂糟糟的髮尾還滴著水，就打開了房門。

「要不要來——欸！？」眼前泛起紅暈的瑛生嚇了双葉一跳，對方的皮膚本來就偏白，微微擴張的血管明言著瑛生是從浴室衝出來開門的，隨著被解開的門鎖，撲面而來的還有對方身上混合著檀香的暖意。頭髮溼答答而又衣衫不整的瑛生讓双葉只聯想到四個字，楚楚可憐。

双葉可沒想到對方如此的……開放？

他趕緊在其他住客路過看到瑛生這副毫無防備的模樣之前把對方推回房間裡，順手關上鎖了門，自己則是默默地走到沙發上坐了下來。

呃、呃。囁嚅的双葉搔搔頭，不太知道自己該說什麼來圓場。室內與冷冽的走廊成相反，浴室飄出縷縷檀香白靄與煦潤溫暖了整個空間，似乎自己挑到不太適合的時機出現了？總是能誤會一切也算是種才能了？他暗嘲，把臉埋進雙手中，發出微弱的聲音指示對方。

「……先把頭髮吹乾吧，不然會生病喔。」

「啊、双葉先生。不好意思，我來晚……？」

不明所以的被推著回到玄關，隨著双葉移動的路綫看往沙發的方向，見對方沉默的模樣不禁有些惆悵。難不成是惹他生氣了嗎？
若是如此，該是自己做錯了些什麼——

像是逃離這猶如暴風雨前的平靜一般躲回浴室，先是把洗澡水給放掉，再從放滿日用品的櫃子中取出了吹風機，插上電源後按下開關，讓無聲的空間充滿了低沉的嗡鳴聲。

在熱風下被緩緩梳順的短髮漸漸回到乾爽的狀態，收拾好使用完的吹風機才又回到了沙發前方的空間，双葉仍是維持著與剛才同樣的姿勢。

不自覺的捏住了衣角，邊小心翼翼的開口。

「……双葉先生？」

双葉感謝有節奏的吹風機噪音稍能幫助他梳理慌亂打結的腦袋。他深呼吸嘗試冷靜自己，清醒的他知道瑛生並不是故意的。

只是剛好挑到瑛生正在洗澡的時候前來打擾罷了，他這樣說服自己。瑛生還沒有表現出怪異的表情，反倒是他先倉皇起來，這絕對是双葉死後人生中一大汙點。

換作生前，他有信心自己絕對輕鬆應對。雖說丟失了自己的記憶，但這點他是有百分百的自信。

也許双葉是驚訝只有一面之交的瑛生竟然如此信任他，不久之前還是隻戒心滿點容易受嚇的小獸。對了，貓咪——双葉抬起頭來環顧四周，送給瑛生的布娃娃並不在客廳，或許是被帶到對方的房間裡了。

說起來，瑛生會在洗澡到一半時匆忙跑出來開門，說明生前的他除了負責煮飯外還要幫誰開門嗎？在家庭中算是弟弟的定位？所以也有誰看過？微妙的感覺有如漣漪擴散，他瞇起眼睛重新把頭埋進手心裡，最後決定放棄思考這個永遠沒有答案的問題。

陷進自己世界裡的双葉聽到瑛生輕聲的呼喚，這才發現對方不知不覺間已經走回他面前。

双葉抬起頭來，視線落在瑛生的髮絲上。儘管臉頰被頭髮蓋住，絲與絲之間能看到鑲在底下那朱紅色的眼眸流露著些許不安。眼角瞥到對方像做錯事的小孩抓緊衣角，他嘆一口氣，拍拍身邊的沙發，示意對方坐下來。

很不可思議的，自己面對僅僅相處過一頓晚飯時間的双葉並不感到陌生。

也許是因為他的氛圍跟自己生前熟悉的人相似？

雖然記憶裏連相貌都沒有殘留下來，不過光是『昂来』的幾個音節就帶了種無名的安心感——就好比已經喊過無數次一般，單是名字就足夠讓自己記憶中空虛的部分多帶上一點色彩。

……在擁有如此重視的人的同時，自己不僅是選擇提早結束了性命，居然還把對他的記憶徹底的丟失了。

夾雜著罪惡感的重壓化為心頭無形卻又沉重的負荷，回憶起關於『昂来』的事似是成為了自己為了移除重擔必須辦到的任務——自己不得不想起生前想必待自己不薄的人。

雖然有這樣的想法對双葉相當失禮——或許，或許。在跟與『他』相像的他相處的過程中，能喚醒更多一點被封存的記憶？

咬唇壓下幾乎是下意識的又要出口的歉意，按了双葉的指示，在對方身旁的位置多增加了一人份的重量。

瑛生欲言又止，思忖半晌還是在双葉旁邊坐下來了，是能感受到對方體溫的距離。嗯哼。對方聽話程度比双葉想像中來得更高，乖巧的表現讓双葉想起了那҉͢͡個҈̕͜人。

微微側身下滑以骶骨作支點好讓自己坐得舒服點，双葉雙手抱胸凝視對方。

「用敬語太拘謹了，去掉喊看看吧？」

自己也許從未如此慶幸過留著厚重瀏海的事實。

片刻間湊近的體溫比之前所感受到的要低上一些，該是泡澡殘留的餘溫仍未完全散去的關係——緊接著撞進視野的是一片讓人聯想到通透湖面的湛藍。

「名字……嗎？」

並不是初次有誰向慣用敬語的自己提出希望被直呼名字的要求——按常理思考的話不算是值得意外的事，此一舉動卻比預想的更能撼動腦海中緊閉的大門。

「双葉、先……」習慣性的又要接上敬稱，調動起意識再嘗試了一次。

「……双、葉。」

——花̸̡҇̀̚ ҉̨̀͋͠也是這樣的喊他的。

双葉、双葉。記憶中溫柔的輕聲細語在腦內回盪，帶著依賴的渴求，花總是用這種語氣喊他的名字。無法拒絕花҉̨̭̙҇͛̇̚的他答應了。

花҉̧̜̯҇͋是他的，

一切。

…

双葉側身撐起身體站了起來，比瑛生精壯不小的身影整個覆蓋對方。

找到瑛生讓自己在意的原因，他低頭露出了得意的笑容，綠髮垂下晃晃悠悠，擋到他的其中一隻眼睛，藏不住髮下濃厚的愉悅。双葉一手撐著沙發背，另一隻手撫上瑛生的頭毛上搓搓揉揉。

「……頭髮乾透了呢，一起去餐會吧。」

餐會，是指管理人今天為住客舉辦的那場吧？

對方這麼一說才察覺，双葉的裝束比起以前所見的私服要正式上不少，而餐會開始的時間應該已經到了。

……其他、住客。

目前唯一碰過面的双葉與生前熟悉的人相像可說是相當幸運，可哪裏都不會有這圖書館裏的其他人類皆為善人的保證。……缺失的記憶中並不包含造成自己對他人恐懼的原因，要前往充滿陌生人的場所不免得有些不安。

雖然並不是熟悉的對象，卻莫名的有種感覺——

只要跟著『他』……跟著他，就不會有問題。

「好的……我、我先去換身衣服。」

站起身後直往上層的自室奔去，打開衣櫃的同時卻因為突如其來的違和感頓了頓。置物櫃就在旁邊，自己應該不會在衣櫃裏放雜物——這張電話卡是打哪來的？

……說不定是跟之前的玻璃瓶相似的存在？並沒有在思考這個問題上耗費太久，讓人一直等著可不好——取下一套整套掛起的服裝，拿在手上端詳了一回。

高領衣，西裝褲，雙排扣背心，長外套，充當領帶的皮繩，及翠綠的寶石——這確實是自己在觀劇時會穿著的服飾，應該適合這個場合吧？

俐落的換上了衣服，在下樓前先透過與下層之間挖通的空間窺探了下。双葉已經回到了沙發上的位置，也看不出是否正在沉思什麼。

又一次的回到沙發旁的位置，再次輕輕叫喚了對方的名字。

「双葉先生？……我準備好了。」

在等待對方換裝的時候，双葉又坐回沙發上。他其實來到圖書館當時就記得花了。他記得花的喜好，他記得那件外套的貓耳朵是因為花的撒嬌才縫上去的。他所縫出的娃娃，全都是按花的喜好而設計。

双葉愛著花，因為花是他的一切。

——花是他出現在這裡的原因。儘管双葉極力避免自己想到這件事，但瑛生還是讓他聯想到那個聽話又膽小的孩子，像極初生小獸容易受嚇，跟黑檀朱目的瑛生同出一轍。

花對双葉投以的信任與瑛生的信任是否相同？他也不清楚。

現在的双葉只知道花自殺了。

因為花是他的一切，所以双葉也死了。

聽到瑛生的呼喚他斂起眉來，嗯的一聲站了起來。他走在瑛生的前面，卻倚在門前並沒有扭開門鎖，双葉對上了對方那雙困惑的眼睛。

「喊我的名字。」

帶了點命令意味的話語似是刺激到了回憶中殘留的情感，身體不自覺的繃緊起來——不能回應，更不能道歉，那只會害他們的心情更糟。

自己餘下的選項永遠都只有服從命令一途——那麼或多或少能不受多餘的傷害。

……不。心底深處浮起不知明的確信——双葉不會這麼對待自己，正如『他』一般的人不可能會那麼做的。

意識著不讓自己的視線從對方的雙眼移開，像是確認著什麼一般，慎重的再次喊出對方的名字。

「双、葉……双葉。」

瑛生輕聲道出双葉的名字，在狹窄的玄關中回盪著，傳到双葉耳蝸中像魔咒般揮之不去，硬生生扯開他深處已經結成痂的傷口。

有一瞬間瑛生與花的身影重疊了起來，讓双葉有了花就在他眼前的錯覺。他忍住想以臂彎把對方納入懷中的衝動，稍微發抖的手再次落在瑛生的頭毛上。剛才稍為強硬的語氣似乎嚇到對方了，双葉像在安撫小孩般來回順著頭頂的髮絲滑到脖頸處，沒事了。他扯起笑容，就像過去他安撫他的花一樣。

双葉拉開房門，靠在牆邊騰出空間讓瑛生先走出來。剛才的電梯沒有移動過，馬上就張開了大嘴巴把他們吞下。

在双葉的指尖滑過後頸時不住的瞇起了眼，雖然有些癢，但自己並不討厭這感觸，帶著別與體溫的溫暖——

走進電梯後不禁抬手撫上了還殘留著些掌心餘溫的頭頂。

坐著電梯下到大廳，双葉領著瑛生走進吵雜的餐會現場。看來是通知了所有住民耶，一改平日冷清的光景，一些墊了毛絨絲布的長桌上擺放了數種精緻的食與飲品，人來人往品嘗著精品交流著，熱鬧得活像真的走進某個交流會一樣，差別在這宴會只供死人參加就是了。

走在前面的双葉不時轉過頭來往後看，就怕人流衝散瑛生與他。雖然來賓人數沒有多到能埋沒對方，但是他知道要是瑛生落單了，可能會造成不小的心理壓力？

双葉先是走到桌前拿起一小杯紅酒呷了一小口，為這次餐會拉開序幕。「瑛生要喝什麼？」他搖了搖通透的玻璃杯，也不忘身後被他強制帶來的瑛生，看著各種飲料出聲問道。

從踏進會場之前就能隱約聽見的喧鬧讓自己反射性的低下頭，將焦點放在了維持在前方不遠處領路的双葉西服上的金色滾邊。

……沒事的，就只是陌生人多了一點——他們不可能在這裡，自己也不再是孩童了，並沒有什麼需要懼怕的。

即使理智成功的辨明了恐懼感的成因，深深刻劃在本能中的感情仍是大聲叫囂著訴說不安。

「啊、」在不知不覺間黑色的布料已經湊到了眼前——双葉停下了腳步。

不管往哪個方位看去都有著其他住客的存在，只得匆匆的掃視過前方桌上的飲料，確認有目標物之後便作出了回應。

「咖啡就好……謝謝。」

双葉拿起了小巧的骨瓷咖啡杯，因燈光而泛著暖白的杯身與濃黑的液體成了強大的對比。他心裡猜想等等瑛生會有什麼反應。

在沒有領對方下來時他就有聽到其他住客的竊竊私語了。飲料讓人怪怪的——食物也讓人怪怪的——噗哈哈嘻——哇身體突然好冷——

但他並不清楚什麼樣的食物有哪種效果？至少他確認手上的紅酒應該沒有特別，除了酒精讓他身體稍微發燙外，但這還算是正常反應。他帶著一點好奇把咖啡遞給了瑛生。

注意力因週遭他人強烈的存在感有些渙散，導致沒有察覺到杯中飲料的異樣——

比方說那坨無法融進咖啡的砂糖。

「嗚——？！」好甜。這確確實實是自己一整輩子裡喝過最甜的飲料了吧。

對於不嗜甜的自己來說，味覺上的衝擊甚至讓人有點暈眩，好不容易才沒鬆開握住咖啡杯的手——

眼角似乎連帶著開始微微發燙，卻直到在晶瑩的水珠不住的開始滑落之前都沒能察覺原因。

「欸？啊、」

自己在哭。雖然是不爭的事實，卻感到相當的難以相信——自己、在別人眼前哭了。

慌忙的低下頭用手臂遮擋住臉部，從喉嚨擠出細細的哀求。

「別看……請您、不要看……拜託。」

「……？」双葉捕捉到對方擋住自己的前一瞬，潸然淚下的瑛生讓他萌生了憐惜之意，試圖掩飾落淚的他更是讓双葉想到了過去。

就像以前他看著哽咽的花。

捂著嘴臉的花只為避免發出多餘的聲音，他不能讓人擔心——花以為只要他夠聽話獨立就能換來女人的一眼。花很努力了，他做盡一切還是得不償所願。大家都離開了他，他的世界黑漆一片，裡面只有他一人。

所以双葉出現了，他是為了花才存在的。

因為花是双葉的一切呀。

很久很久之前，双葉緊緊抱住花告訴他沒事了。

很久很久之後，双葉輕輕地抱住了瑛生，順著瑛生的背安撫對方的情緒。他也是說出同一句話。

「沒事了，我們回去吧。」

双葉簡短的話語像是直直鑽進了心底最脆弱的一處，並輕柔的將其包覆起來。就像『他』曾經做的一般——將強烈的不安粉碎。

只記得自己似乎在他的懷抱裡點了點頭，至於那骨瓷杯是什麼時候離手，兩人又是如何離開依舊喧鬧的會場，都消失在了記憶的漩渦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