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思蓓特下榻的旅館鄰街就是條熱鬧的街道,無論白天夜裡都有著不同的生活面貌,好比說清晨便開始人聲鼎沸的市集,和傍晚迎接旅客的餐廳飯館。
其中轉角處還有家氣氛十足的酒館,看上去並不是特別顯眼,卻隱隱讓她有種懷念的氣息。
來到鎮上的連續幾日裡,她注意到了那裏的生意總是特別好。
即便遠遠過了人來人往的時間,店裡暖黃的燈光依舊會穿過玻璃灑到街上,儘管身為晝伏夜出的凡派爾,她仍為那照亮她返回住處的路感到一點安心,像是為從海上遙途歸來的人們點上一盞不讓人過分寂寞的燈。
而這一天的深夜裡那燈依然亮著。
特地帶上幾紙稿子出了趟門,黎思蓓特繞過半條街來到了鄰街的轉角,駐足在店外她思量了好一會,終於是輕手輕腳地推開厚實的木門--。
黃銅製的鈴鐺躲在門後發出了清脆的聲響,店內的顧客正在大快朵頤著美食又或是忙著將浮了一層泡沫的冰涼啤酒一飲而盡,時不時傳出熱鬧的笑聲,幾乎沒人注意到她,除了站在吧台後的大嬸,橘子棕色的捲髮隨意地紮成馬尾,長年經營店鋪的機靈反應和宏亮的嗓門正是她的招牌商標。
「歡迎光臨-!自己找位子坐啊!」她朝踏入店內的女人喊聲道。
語畢,一頭黑捲髮的少年駝著背抱著沉重的木箱竄進了櫃檯,儘管額前的瀏海遮住了他大半的五官,但左頰上的疤痕還是醜陋的醒目。
「呀!你是去環遊世界啦!這麼久才搬一箱過來?快放好然後去收盤子。」大嬸轉頭憤恨的警告他,並給了他一記拐子。「給我打起精神!」
女聲嗓音渾厚的熱情招呼和歡快喧譁的人聲幾乎將她淹沒,和夜晚寂靜的街景不同,凡派爾敏銳的連小貓滑過夜色的腳步也能輕易捕捉的聽覺,此刻卻鼓譟著充斥整個空間的蓬勃朝氣,有誰開口說了甚麼話全都混在一起了。
慶幸的是,她並不討厭這樣。
夜裡充滿人類氣息的地方並不多見,除了某些不可言述的場所外,大抵也就是偶爾才能遇上一次的夜間市集,或是營業到這點上的酒館了。
她想起有人說過自己在同族裡特別奇怪的事。
可她其實就只是喜歡熱熱鬧鬧的氣氛而已,即使甚麼也不做,也能自然融入背景的那種熱鬧。
就好像她也是這裡的一份子一樣,人群越加歡騰,她的心裡也就更加踏實。
黎思蓓特對櫃檯內顯然忙活的風生水起的老闆娘微笑著輕輕頷首,小心翼翼地穿過了高舉著手呼喊再來一杯的男人,粗聲粗氣地桌子都給撞歪了還是不知所謂的發出了爽朗的笑聲。
總感覺這樣的氣氛是會感染人的,黎思蓓特噙著笑意緩緩離開了身後那片持續歡鬧的源頭,在靠窗的角落尋了個不起眼的位置把自己安放進去,看了看四周,也不急著等人招呼,這裡正好將店內大部分的位置盡收眼底,能夠遠遠地聽著熱絡的人們,挺好的。
被女人粗壯的手臂撞了一下,少年悶哼了聲,臉上依然面無表情的,他蹲下身將箱子裏頭的玻璃瓶罐塞入櫃台下的抽屜,接著起身掃視著酒館內需要收拾的桌面。
梁柱下的老夫妻要離開了,留下了一個麵包籃子還有幾個碗盤,布朗先生的桌面又被酒瓶占滿了,想必今天賽馬又贏了一些小錢吧,然後是...。
一抹石綠踏入了少年的眼中,玫瑰色的碧璽在燈光昏黃的酒館中成了最亮的一顆星,山茶花的香氣漫入鼻尖,明明是鬧哄哄的屋內,他卻感覺自己回到了那棟宅邸,寧靜的彷彿時間靜止一般,藤蔓的枝枒攀在窗邊,讓刺眼的陽光無法直接曬進書房,成了碎屑的光點小心翼翼地鋪蓋在地毯上,這不連續但深刻的回憶從沒離開過他的腦海。
幾乎是瞬間,他側身翻過了櫃檯,沒聽見旁人的驚呼,也沒察覺翻倒的威士忌潑溼了衣服的下襬,他回到了十歲,和她相遇的那個十歲,少年擠過大聲吆喝的人群,用最快的速度跑到了那女人的面前
「黎思蓓特、小姐。」松綠色的眼球此刻結上了一層閃耀的霜。
當黎思蓓特正要將稿紙從包裡拿出來時,周邊的人們似乎被什麼騷動引起了注意。
視線循聲望去的方向是櫃檯那側,可她只聽見了落在木地板上捉急的腳步和桌椅狼狽碰撞的聲響,還沒來得及看見那引起驚呼的源頭,少年的身影已經先一步來到了她的眼前,身形高壯的像是一堵牆,背光將她壟罩在一片影子底下。
黎思蓓特記得自己並沒有在這座城裡和任何人提起過名字的印象,熟識的對象更是沒有誰待在這裡的消息。
但她沒有聽錯的是對方確確實實直呼了她的名字。
她不得不仰起頸子仔細看看少年的臉龐,青與紅折射出璀璨的虹光隨著眸子流露出一絲真誠的困惑,然而除了黝黑的膚色外,被深色捲髮遮去了大半的面容,實在對回朔記憶沒有太顯著的幫助。
這下她是真的有些傷腦筋了起來,感覺幾道好奇的目光聚集到他們倆身上,思索半天實在是沒有結果,黎思蓓特只得語帶抱歉地開口向少年詢問:「這麼問有些失禮,可不好意思請問你是......?」
大嬸不滿的吆喝直追在少年身後,但他沒有理會,只是直盯著黎思蓓特瞧,閃爍的霜早已褪成水,失落滿溢在他的臉上。
「杜松、我是杜松。」少年頹下了肩膀,說得很輕。
他想起了多次在她離開後自個躡手躡腳地踏進書房的回憶,他總是將自己瘦小的身軀埋進酒紅色的沙發裡然後讀書讀到眼皮闔上,酣睡之際幻想著帶有花香的女人能夠拍拍他的肩,並送上一杯熱奶茶。
「......杜松?」開口時她不住地從座位上站了起來,吃驚的聲音都有些顫抖。
少年開口道出的名字彷彿觸動了記憶的開關,過往的種種翻湧而上,顯而易見的驚喜很快便取代了原先一頭霧水的模樣,黎思蓓特熠熠生輝的雙眸睜的又圓又大,倒映在眼裡的少年高挑結實,她是真的沒有認出眼前的人兒就是那孩子。
從那之後都多少年沒見了呢--?
那孩子過得好嗎?有沒有好好吃飯呢?是不是又回到時常一個人的樣子?
太多太多的話積攢在她心中,那時走的匆忙,連告別都那麼倉促,她甚至以為也許直至男孩的一生將盡,他們再也沒有機會見上一面,而這終將成為她漫長歲月的缺憾一之。
她從來沒有想過能夠再一次好好面對面看看杜松一眼。
如今那孩子卻被命運就這麼送到了她的眼前。
「你......真的是杜松?」黎思蓓特微笑的弧度很是欣慰,眉眼間都是柔和的笑意,她忍不住伸手輕輕撥開少年長了的瀏海,撫摸的方式就像幼時那會充滿憐惜:「時間真的過得好快呀,瞧我都認不出你來了。」
ES_🌌
5 years ago @Edit 5 years ago
這次並非幻想,門鎖被打開了,空蕩蕩的屋子主人回來了,她踏著優雅的步伐回到了這裡。
少年撲身擁向黎思蓓特,埋進了女人的肩窩。「黎思蓓特....的旅行結束了嗎?」他含糊地說。
被少年紮實的擁抱給撲了個滿懷,寬厚的臂膀將她圈的嚴實。
黎思蓓特還需要稍微踮一踮腳才足夠高度伸手輕輕拍撫杜松的背,輕柔的節奏落在弓起的後背上,一陣又一陣像是某種安定人心的歌,讓他們回到了在那幢房子裡的細碎時光。
感受著杜松埋在自己肩頭溫熱的呼吸,當年那個乖巧稚嫩的孩童已然長成了她無法抱在懷裡說故事的少年。
抽長開來的身高、因為做工長有厚繭的雙手,所有的一切都和她記憶裡的那麼不同,可攢緊了她撒嬌的懷抱,和那雙總是暗暗透著光芒迎接自己的松綠眼眸,卻也依然那麼熟悉,不變的地方全都是那麼那麼的令人懷念和憐愛。
而她正想說點甚麼,這才注意到杜松身後一雙雙好奇的不能再更多的目光,向後頭無語的不曉得該不該打斷這氣氛的老闆娘不好意思地點了點頭,她拍拍少年的肩,鬆開擁抱後笑著拉了少年的手笑得綿密:「我們坐下來說吧,真的太久不見了,我有好多事想和你聊一聊呢。」
「嗯。」他乖巧的點點頭坐了下來,絲毫沒注意到周遭的氣氛和視線,他的目光無法離開黎思蓓特,就怕這光景瞬眼就會消失。
酒館再度被喧囂淹沒,雖說好奇的人也有些,但也不是真的在意到底發生甚麼事,畢竟填飽肚子又或是靠酒精放鬆工作壓力才是這些人聚集在這的原因,誰和誰相遇的這種小事根本沾不上大家的盤邊。
「結果,後來你也離開原本住的地方了呀......。」待兩人都坐定後,溫婉的嗓音起了頭,黎思蓓特說的是過去他們相遇的地方,一個遠離繁華與忙碌的寧靜小鎮,一句話也能勾起在那裏構築的點滴回憶,不過也就是凡派爾眨眼瞬間般的極短歲月,可幾年的光陰不長,幾年的光陰之於他們卻是不同意義上的彌足珍貴。
「我是前兩天才剛到這鎮上的,杜松呢?」黎思蓓特接著說了下去,她看他的視線就好像杜松依然是那個十歲的孩子般,女子走過世間百年卻不帶滄桑的臉龐寫滿了熱切的關心:「已經在這裡待了多久?」
「幾年了吧,我不確定。」杜松也沒細算過日子,母親失蹤後他總覺得流逝的時間沒甚麼意義,日子就像潑上沙岸的海浪,褪去了又會再次到來,沒有變化的持續著。
「這個、要還給黎思蓓特吧?」他翻起自己胸前的口袋,拿出一串金銅色,杜松一直將它帶在身邊,那是屬於大宅主人的鑰匙。
「啊。」黎思蓓特看著杜松將口袋裡的鑰匙拎了出來,沉甸甸的金屬聲被包覆在那關節分明的手中,少年動作很輕,緩緩滑動在木頭桌面的手還是把東西交到了她面前,像要把老屋空白了幾餘年的歲月一併交還到她手中。
然而少年對面的女性凡派爾並沒有伸手去接下那串乘載著他們所有回憶的鑰匙,而是斂下了幾分微笑:「你一直帶著它呀......可我以後也許再也用不著了,你就收下來吧杜松,當作是我送你的禮物。」
ES_🌌
5 years ago @Edit 5 years ago
「所以黎思蓓特又要去別的地方了嗎?」杜松沒收回鑰匙,只是在女人回覆後急切的詢問。「可以告訴我你這次要去哪嗎?」他捏緊自己的手心,難掩的焦慮拼湊在句子中。
「杜松,你知道溫德海姆嗎?」黎思蓓特恬靜的眼眸裡透著某種細抽成絲的情緒,她沒有馬上回答杜松的問題,而是問起了遠在北方的那片大陸。
少年驟然急切的呼吸和繃緊指節的壓抑模樣她是看在眼裡的。
在她生命中恆久的傷痛是逝去和分離,只有這兩件事是永遠也不會隨著年歲增長而消逝,只會更加深沉地埋進心底,再也不曾好過。
「聽說那裡幅員廣闊,資源也很豐富⋯⋯你還記得我一直想找一種漂亮的花嗎?結果始終還是沒有找到,正好我想也差不多是時候到別的地方旅行多看看時,就收到了這個。」說著她拿出前些日子收到的邀請函,精緻漂亮的深色信封靜靜地躺在少年的眼前,被拆信刀整齊劃開的切口開了一小道隙縫,像是能從那裡窺見一部分未知的世界。
「黎思蓓特收到了甚麼?可以看嗎?」心思單純的少年依然不解這其中的關聯性,他困惑地盯著桌面上的信封,但思緒已經跟著女人的描述,飄揚到了未知的大陸。
「是一封邀請函喔。」黎思蓓特輕輕點了點頭,示意杜松直接打開信件即可,始終如一的溫婉恬靜似乎一點也不介意信中關於凡派爾的內容將被少年一覽無遺。
她畢竟從來就不對這孩子隱瞞任何事,只是一直沒有親口說出這個關於自己的真相,如今也許正好是將這件事攤開來說的好時機,她想。
「大約在三、四天前收到的,發現時就放在我的皮箱上頭,可無論是寄件人還是寄件地址都沒寫上,起初我是有點好奇的,但真相是怎麼樣,我想也不是太重要了......。」在少年安靜閱讀的短暫空白中,她繼續把話說了下去。
其實他有猜測過。
大概是在黎思蓓特離開沒多久,鎮內便開始謠傳起這個神秘女人是個吸血鬼的事,臆測著她的宅邸裡藏了多少鮮血,肯定是被獵人發現了才離開,杜松總是不解地想著,宅邸才沒有鮮血,只有滿室的溫暖及花香和書香混雜在一起的氣味,不過黎思蓓特是個凡派爾又如何?像是妖精像是人魚,人們謠傳的故事從沒停止過,如果有一個從沒有人知道真相、從沒有人去過的世界,那該會有多好?
漆黑的信封讓他想起了夏夜,寶石般的蜂蠟像是慶典煙火綻放。
「可以帶我一起去嗎?」他拿出了裡頭的行李申報單,毫無遲疑地詢問對方。
即便是還未找到同行人類的現在,黎思蓓特也從未想過杜松這個選擇。
前路是茫茫一片的未知,對人類來說終究是太過冒險。
她張了張嘴,像是要說點甚麼,卻難以組織文句,線條柔和的微笑參和了點為難的味道:「杜松,就算是我,也未必能保證你的安全,你能明白那艘船上將會有半數左右的乘客都會是凡派爾,對人類而言是多麼危險的事情嗎......?」
有太多被不安浸透的不確定因素包含在她的欲言又止之中,垂下了眼簾,女子將剩下的話語截斷成破碎的沉默,把剩餘的空白留給了少年,盼望他能夠理解自己的顧慮。
「但我想去,我想跟黎思蓓特去。」他不想放過這個機會,已經不只一次了,他多希望自己能離開這裡,被說不切實際也行,或許新大陸就是夢想。
「我會照顧好自己的,我已經長大了。」沒有讀出女人的擔憂,還以為對方只是怕麻煩,少年耿直的回答。
是啊,是了。
杜松已經不再是當年那個獨自杵在街邊,一句話也不說,瘦小的背影卻道盡了那麼多寂寞、那麼多無助的孩子;也不再是那個在她那罩了滿牆爬藤的屋裡尋一個安心之處歇息的孩子。
從她離開起的那一刻她就該明白,這個曾經接受了她無處安放的所有疼惜和庇護的孩子,終究只會成為她美好記憶的一隅。
杜松長大了,長成了個已經足夠保護自己,不再需要她擔心的少年。
「......對不起呀,杜松,是我說得不對,我明白了。」女子透光的眼瞳在燈光下鍍了層金,閃閃發光,她挺挺了身子,以一種更加正式的方式在那雙松綠的注視下重新開口,纖細交疊的指尖底下擺放著還空白著的行李申報單。
「如果你願意,請務必和我一齊同行。」
「這趟旅途有你的陪伴,想必一定會是件令人由衷感到開心的事吧。」
而他們終將啟航。
即使前途迷茫,她也願意為他再一次編織一道通往他所思所望的橋梁。
到了那時,她就能夠安心地離開,
不再留有任何遺憾。
阿嬤帶你飛
(一早起來說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