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主人有點奇怪。

留著一頭過肩白髮的少年躺在床上，瓦爾的眼裡只容得下那位戴著單邊眼鏡的灰髮青年。時已夜深，對方點起了桌前的電燈，在舒適的琥珀柔光下正悠悠地看著他帶來的第三本厚重的精裝書，男人修長的指尖掀起翻過泛黃的紙張，暗示那本書肯定比瓦爾活的還要久。

這也代表那本書他已經看過了。而且瓦爾肯定閱讀次數不止一次，誰叫他家主人總是那麼無聊。

是旅行耶——在這兩天，這句話瓦爾已經說了不下十來次，想要把留著一頭灰髮的赫瑞修拖離這間陌生的房間走走。但赫瑞修一副總是提不起勁來的樣子讓瓦爾不禁困惑起來，該不會對方後悔了？害怕了？儘管溫德海姆是個他們都沒有到過的地方，但他們從收到邀請函，決定上船整理行李只花了一天半的時間。

瓦爾覺得不管目的地是什麼地方都無所謂，他只要他的吸血鬼在身旁就好。
他以為赫瑞修也是這樣想的，他以為他很懂他的赫瑞修。

「所以說——太神奇了耶，船上連圖書館也有耶！」在報告今天行程的最後，瓦爾搬出了船內有圖書館這件事，他知道他家吸血鬼最愛就是讀著無趣又深奧的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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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瑞修上船前算了一下，距離他把白子撿回家已經快要十年了。

吸血鬼決定要上船的原因很簡單，就只是想要帶著瓦爾出門逛逛而已。白天不便出門的瓦爾在晚上跟著赫瑞修前往吸血鬼的市集有一定的危險，但是他沒辦法放心讓異於常人的瓦爾獨自跑到外面去。所以由他帶著瓦爾一同到船來個小旅行是最適合的，雖然不知道所謂的溫德海姆是什麼地方，但那並不重要。

赫瑞修以眼角偷瞄了白髮的人類一眼，視線迅速落回手上的小杜麗。隨意翻過老舊的書頁，他的心神根本不在書中的點點黑墨之上，赫瑞修往身上棉製馬甲暗藏的小格撫順，確認內容物安全待在裡面才鬆一口氣。

上船的日子剛巧是瓦爾生日的前三天，雖然瓦爾的生日是他私自決定的——那天他們在極差的時與地相遇，赫瑞修把滿身是血的瓦爾帶了回家，陰錯陽差下他們開始了同居的生活。沒想到一轉眼時光飛逝，當初那個只到他胸前的小孩不留情面地長得比他還要高了。

十年對吸血鬼並不算什麼，赫瑞修已經獨自數過不下幾個十年。但對人類而言十年似乎是個值得紀念的日子。為此，赫瑞修偷偷備了一條穿有金與銀曜石的項鍊要送給對方當生日禮物，他千辛萬苦才瞞過那隻興致來了就愛偷摸他的人類帶到船上。瓦爾沒有很強烈的物慾，除了在伙食必要的花費外，頂多就是偷穿他的衣服往外面跑弄髒害他要重買而已。

他知道在瓦爾心裡只要有他就好。

但是難得枕邊人竟有如此能耐伴了他十年。而且在這艘這麼多人類與吸血鬼的輪船上，得好好用什麼辦法讓其他人知道這傢伙是屬於他才行。雖說簡單地讓瓦爾染上他的味道就好，但人類的鼻子似乎不太靈活，需要用些實質點的形式。

養晦多年的赫瑞修花了好一陣子才習慣讓自己溺在這股雜亂的味道裡，他覺得自己還需要些許時間作準備，不管生理或是心理上。上船後的兩天他總是把自己困在不大也不小的房間裡，一邊撫著熟悉的粗糙頁面一邊聽著瓦爾在外面找到的設施與碰到的人。他喜歡聽他的人類講話，初生的好奇心總是能找到許多他已經不再在意的小細節當話題。

就算是瓦爾已經跟他重複講過的內容，赫瑞修還是愛聽，因為對方是他獨一無二的人類。

「嗯。明天一起去吧。」吸血鬼翻過又一頁薄紙簡短回答對方，輪船竟然連圖書館也有，讓他馬上就找到藉口好讓瓦爾帶著他在船上亂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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吸血鬼與他的人類被分配到中層商務房的好處是除了與各種設施距離相近外，就是赤輪昇起時並不需煩惱太多。

沒有窗戶不會有日光問題，室內靠著電力照亮，沒有蠟燭的燃盡來提醒赫瑞修時間的流逝，全開的暖氣竟讓他有種比自家還要舒適的感覺。在這裡，只要關起門就有如密室一樣與世隔絕——這樣的封閉隔離反而讓他有種安全感。

可惜在吸血鬼的鼻子太過靈敏了，各種來來去去的氣味不停提醒著他身處在克萊門特號上。帶笑酣睡的瓦爾窩在他身旁，由味道帶來的不適只有瓦爾在他才好過點。

他的人類有股說不出的香，只對他有效的引力讓他在雪白寒夜裡按捺不住自己抱走了對方，吸血鬼抱走了與冬雪般同樣雪白的人類。赫瑞修永遠也不會忘記初次見到瓦爾時那雙赤瞳裡竟然什麼也沒有。沒有感情，沒有慾望，那是雙屬於亡者的眼睛，不該出自小孩的眼眸。

赫瑞修本來只想要果腹而已，可他回過神來已經把正準備侵犯對方的玩客殺掉了。溫血灑滿瓦爾一身，赫瑞修竟覺得沾滿鮮血的他有點好看。怪的是那些溢出來的血味竟然輸給了瓦爾，他只想要他。

至今他還是搞不懂當時的自己為何會下此決定。

赫瑞修下床走到檀木書桌旁，拿起置在木上的金懷錶看了一眼，時間距離瓦爾清醒還有一段距離，他帶著昨天沒看完的小杜麗坐回床上從頭讀起。身旁的瓦爾一個翻身，白得明顯透出血管的手背落在赫瑞修的大腿上，確認他的吸血鬼還在身邊後滿意地扯起了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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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睡夢中漸漸清醒過來的瓦爾揉了揉眼睛，側過身來看到他的吸血鬼一如既往的睡在他身邊。他先是瞇起了眼，像隻小動物撒嬌般蹭了蹭對方的胸口，久未滋潤的喉嚨發出了沙啞的震動，但無法蓋掩當中滿溢的愛意。

「早安。」

赫瑞修輕拍對方剛睡醒凌亂的頭毛，順著頭部的弧度簡單理整一番。他合起腿上看到一半的厚本，連頁數也沒有作記號。

「帶我逛逛這船吧。」吸血鬼一邊講話，抓下單邊眼鏡站了起來。突如其來的邀請嚇得瓦爾坐直了整個人，怕是以為自己幻聽，眼睛撐得圓滾滾盯著他的吸血鬼，害赫瑞修膽心那顆赤色珠子下一刻會不會從眼窩掉出來，他只好把話重複一遍。

確認不是自己幻聽的瓦爾趕緊跑到廁所對著流理台嘩啦嘩啦地梳洗一番，拿起與吸血鬼髮色近似的髮帶繞著白髮隨便結出一個歪掉的蝴蝶結，他只想趕緊與他的吸血鬼離開這個房間去外面去。

正好是斜日西下的時候，連綿的金與紺慢慢重疊暈成一體，代表貴族的紫幕被壓得愈來愈暗，好讓缺月的黑夜裡數不盡的星星得以代之上場。

瓦爾先是帶著吸血鬼往圖書館跑，他知道這是對方在船上最感興趣的地方了。果不其然，他看著赫瑞修在館內快速地逛過每一個書櫃後記下了幾串雜亂的名字，全都是他沒有見過的書名。

就算他看過也沒有自信把名字記住就是了。

最後吸血鬼挑了一本不算太厚的詩集。青藍色的書封四角完好新淨，是本近期才完成流出市面的書，大小剛好能塞進他的大衣暗格裡。

他們離開書海的時候，世界只剩下恬靜的小亮點。

啊，應該差不多了。吸血鬼抓準人類被星空魅惑的空檔，從馬甲裡翻出項鏈握在掌心裡。他領著瓦爾走往甲板，白色的人類習慣地像隻小鴨跟在他身後，冬季的夜配上海風迎臉吹來，白髮在空中飄舞就像纏綿理不斷的北極光。赫瑞修在船首停下來，靠著吸血鬼與生俱來的良好視力，在這裡可以隱若看見靜謐的海洋如何被撕成碎片，然後又再溶為一體。

吸血鬼喊了聲瓦爾。人類的感官不如吸血鬼，在無燈的黑夜裡看不清對方的表情。他下意識靠近赫瑞修，被海風染得冷冰的脖子驀然傳來一股暖意，吸血鬼的手繞到他的後頸扣上了什麼。

「欸？」

人類伸手撫摸，在他鎖骨位置多出兩顆小珠子。溫暖的晶石與寒空迥然不同。瓦爾以指尖沿著光滑的表面往上探索，綁在固定扣後的是切得整齊的皮革繩帶。然後他那隻冰冷的手被赫瑞修一把抓著。

赫瑞修並不喜歡細訴愛語，打從開始他就知道這段關係總有結束的一天。

人類對吸血鬼來說太過短暫，而自己對少年而言太過年老。

只是在滿天星空下，實在太過適合告白了不是嗎？

"Rakastan sinua, Valkoinen."

忽然切換的外語讓對方更加疑惑，張開嘴巴想說什麼，卻被赫瑞修搶先一步。

「生日快樂。」

眼前這隻相處了十年的吸血鬼吐出了瓦爾從沒想過的話語，這十年來他們都沒有慶祝過生日。赫瑞修活太久了，久得已經忘記他出生的日子，就連他的歲數也只是個大概，在吸血鬼眼中一切數字都沒有意義，唯有現在這刻他吸進肺裡的冰冷是真實的。

瓦爾掙脫掉被對方抓住的那隻手，雙手緊緊抱住了對方。他的「生日」是屬於赫瑞修的，他的命也是屬於眼前這隻吸血鬼的，赫瑞修為他作的事已經夠多了。

「……你已經是我這生中最好的禮物了。」

比吸血鬼高出半顆頭的人類低下頭來，在寒夜裡嘴唇的溫度顯得特別滾燙帶著慾求，人類吻上了他的赫瑞修，船首海風瑟瑟，但他們已沈醉於彼此之中，世界裡再無他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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