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然而,在目前年僅九歲的伊札德勒人生中,已稱得上漫長。
望向對面的白髮青年與紫髮少年,儘管一年來的相處,算不上融洽,他仍感到依依不捨。
「謝謝。」
這句話,大概是伊札德勒目前為止,講得最流暢的話語。
如同立下
一年之約的那天,伊札德勒選擇以這句話,作為道別語。這聲謝謝,不僅是感謝兩人這一年來的照顧指導,還包含各式各樣的心意。
「......你一個人真的行嗎?」
紫髮少年.雪琉留斯欲言又止,最後還是把擔憂道出口。「要不,我再送你一段路?」
「我......可以。」伊札德勒點點頭。無法以言語順利表達的他,指著身上物品,又亮出地圖給雪琉留斯看,再次道謝。「謝謝......你們。」
興許是憋了許久,又或者受到離別氣氛影響;雪琉留斯的關懷如雪片落下,把伊札德勒的心房倏地堆滿,令伊札德勒備感溫暖。
這時,一旁沉默許久的白髮青年.唐奎冷不防開口。
「你往哪。」
伊札德勒僅是短暫愣住,很快便理解唐奎的意思。他指向地圖上、位處北方的安貝里佐王國。
安貝里佐王國,別稱「境外之國」,艾洛塔大陸最北端的國度。由「公正的王者」.傭兵王「都桓」所統治。國土呈三角狀,終年寒冷,草木不生。
雖然除了終年寒冷外,書上所寫的安貝里佐諸多見聞,都與伊札德勒出身的國度相差甚大,他仍然選擇以這個地方,作為他偽裝的故鄉。
原因無他。獨立境外,與所有國家皆不相連的安貝里佐,是這世上唯一可能管理異種,並與異種和平共存的國度。
據傳聞,這世上有部分厭倦鬥爭的高靈智異種,隱居於此處。並為此發下誓言,以接受傭兵王的管理及庇護。
『若是這裡,雪琉留斯也能安心吧。』伊札德勒如此心想。
如果讓雪琉留斯知道自己天涯孤獨,伊札德勒不確定這名善良的人類,會不會因此做出為他自己與唐奎帶來危險的決定。
在伊札德勒理解此世的異種,與大多數人類及其他物種關係惡劣;且收留異種的人類,可能會被視為遭受控制,進而被殺害的情況下,他就下定決心,要隱瞞自己的出身。
果不其然,雪琉留斯相信了。
「好遠啊......居然是這裡,看來以後我們沒機會見面了。」
雪琉留斯搔搔他那頭亂髮,露出無奈的笑容。「不過,我好像能理解。也許只有這個地方,才能孕育出像你這樣的異種。」
「那......我、走了。」伊札德勒拉起稍微滑落的肩背袋,舉起手擺動。興許是心有預感,心如無根浮萍的他,總覺得再不離開,就會忍不住說出實話。
就在伊札德勒轉身走沒幾步,雪琉留斯突然叫住他。
「等等,我讓阿奎送你一程。」
伊札德勒還來不及拒絕,比他身高高上一大截的白髮青年,已跨步來到跟前。只見雪琉留斯與唐奎彷彿心有靈犀,彼此互看一眼,一齊對伊札德勒點頭。
意會到無法改變兩人決定的伊札德勒,最後還是決定讓唐奎送到無名商道為止。
一路上,唐奎一如既往地寡默,伊札德勒也不知道為什麼唐奎會想送自己一程。比起雪琉留斯,他與唐奎間的交集更少,這使得他難以開啟話題。
一大一小行走於林間,竟無一人出聲。直到路途已過半,兩人才不約而同開口。
「你--」「我--」
氣氛忽地尷尬。或許是沒想到對方會開口,兩人就這麼大眼瞪小眼,維持好一段時間。直到伊札德勒率先打破沉默。
「你......先說。」
「為何騙人。」見伊札德勒讓自己先說,唐奎宛如本人予人的感覺,乾脆俐落地做出簡短發言。
伊札德勒驚愕地抬起頭,腥紅色的大眼與細長的灰色眼瞳對上,那雙灰色眼瞳彷彿能看穿他。他連忙低下頭,把視線移往前進的方向,好遮掩心中的動搖。這也使得他反駁的語氣,顯得不太堅定。
「我......沒有。」
「騙人。」唐奎迅速將伊札德勒的話語,反駁回去。
相較於伊札德勒,唐奎顯現出無來由的自信,令伊札德勒十分懊惱。他不禁思考究竟是哪裡露餡。然而不管他怎麼想,都想不出個所以然。就算要開口詢問,他也沒辦法講得流暢,只能撇過頭,假裝自己因為被戳破謊言在生氣。
這一年來,看慣認真溫和的伊札德勒,唐奎對於這難得一見的賭氣模樣,倒覺得新鮮。大手放上伊札德勒的頭,忍不住揉了幾下。
這突然其來的肢體接觸,讓伊札德勒嚇了一跳。感受到掌下人兒的震動,唐奎把手拿開。只見伊札德勒欲言又止,最後拿出筆記本,在上頭書寫文字。
「『你不排斥碰我?我可是異種。』」
經由伊札德勒的提醒,唐奎困惑地看著自己的手,像是要確認什麼,再次往伊札德勒的頂上毛髮揉下去。
「手感很好。」唐奎說,換來伊札德勒困擾的表情。
摸不准唐奎想法的伊札德勒,嘗試小幅度掙扎;可他終究只有九歲,哪怕力氣比一般孩童大,亦不敵成年男性,只能任由唐奎搓揉自己的頭髮。
終於,大手停下動作。唐奎撥起伊札德勒的瀏海,使伊札德勒的視線與他對上。
「告訴我,你的故鄉。」
--又是那彷如看透人心的視線。伊札德勒心想。
唐奎凝視伊札德勒,眼中沒有絲毫排斥,與他先前對自己的態度,彷若兩人。感受到唐奎的認真,伊札德勒拿出筆記,手中的塔兒塔斯樹筆,寫了又刪、刪了又寫,就像是在進行自我抗爭。
故鄉,那是對現今的伊札德勒而言,極其遙遠的詞彙。僅有一些零散的東西,以知識的形式留存在記憶裡。
「『為什麼要刨根究底。』」那模樣,彷若在對唐奎傳達「我不希望你們知道」的訊息。
在唐奎的心目中,這也許是他初次把伊札德勒擺在同等地位看待。
過往的他,除了認定伊札德勒是變異異種外;偶爾,他覺得對方是孩子,偶爾又似是小動物。尤其是那蜷縮成一團、熟睡的模樣,特別像。
「因為,雪會不放心。」唐奎把手拿開,朝工坊的方向眺望,以富有磁性的聲音低沉回應。
「我也......」他又說出兩個字,無聲動了動嘴唇,最終把原先的話語吞回肚裡,話鋒一轉:「告訴我在哪。」
見唐奎如此堅持要刨根究底,伊札德勒只能露出苦笑。
「『我講了你們不會相信,還是這樣就好。』」
興許是那抹苦笑觸及心底柔軟的部分,唐奎思及故鄉,想起
往昔他對雪琉留斯提出的想法,默默下定決心。
「『送到這裡就可以了。這裡離城鎮不遠,我可以自己走。』」
道路已到盡頭。抵達途中,兩人再也沒有說過半句話。白紙上秀氣猶如書寫當事人的字跡,文字隱約透出淡淡的道別氛圍。
唐奎安靜地站在原地,目送伊札德勒走向轉角。忽然,他提起嗓門,朝伊札德勒呼喊。
「離開前,告訴我!」
沒料到唐奎竟是如此堅持,伊札德勒腦海中,盡是離去前記憶中、極少數清晰的絕望情景,以及最初來到這個世界的茫然徬徨。
那種明知自己有牽掛、卻連自己的牽掛是什麼都不知道的感覺,很難形容。
來到這個世界,除了一些讓他難以產生共感的破碎記憶,那身破爛、仍無來由地被他妥善收在身邊的異族風情衣物,以及清楚認知到自己是名吸血鬼後裔,他幾乎什麼都沒有。
可身在這個對異種不友善的世界,身為一名僅有肉體機能強健的吸血鬼後裔,或許並非那麼美好。
伊札德勒覺得自己一點都不像個吸血鬼。
就算一年來的相處,稱不上融洽,他仍無法克制的對人類產生好感。若非必要,他一點都不想吸人血。他不明白這份好感從何而生,只能把這歸咎於他出生的國度,一個黑暗種族與人類共存的國度。
「你、不會......相信。因為......我、的......故鄉,不在......這世界、的......任何角落。」
伊札德勒沒有刻意去克制臉上表情。離唐奎有一段距離的他,並不認為唐奎能隔空讀取到他的情緒。心思既然再也不會相遇,那麼,讓唐奎不留下遺憾也好。
「因為......它在,另一個......世界。」他朝向唐奎回應吶喊,以不習慣的語言,將自己的真實,盡數告知。
「所以......再見。」
話語落下,伊札德勒頭也不回地彎過轉角,低頭朝森林鑽去。從一開始,他就不打算進入人類的群體。話雖如此,他也不打算與異種共處。
無論哪個世界,都不缺乏天涯孤獨、孓然一身的人。
伊札德勒想不讓任何人擔心、不依賴任何人的活下去--他只是覺得自己該這麼做,才能壓抑心中的各種念想。他沒想到的是,唐奎居然會追上來。
無論是腿長、還是慣於在森林移動的熟練度,都比不上唐奎的伊札德勒,很快便被抓住。望向那被舉在半空的單薄矮小身影,唐奎以一段話,瞬間鎮住嘗試掙扎的伊札德勒。
「......雪說,他還是想收留你。」唐奎說。
這是伊札德勒早已明白的事。然則後方的話,令伊札德勒瞪大眼睛。回過頭,腥紅色的瞳中,全是那眼神專注、直入人心的寡默男子。
「我也......缺一個助手。」
--當他回過神時,他已牽起唐奎的手,一同返回那即將成為他的家的地方。
--迎接他倆的,是那彷彿早已預料到結果、堆滿笑容佇立於柵門口,等待他倆回家的雪琉留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