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束一天的工作,背對背沉浸於放鬆身心的瑣事是他倆室友時光的一小部分,然而艾丹最近的情況有些反常。
此現象同樣體現在小安(艾丹的精神體)身上,往昔上蹦下跳活潑可人的雪狐,最近多安分地窩在艾丹懷中,萊恩涅爾明顯察覺到不對勁。
他一直在等艾丹開口。
因為銀髮嚮導總將心思層層包裹,唯在討巧的撒嬌之舉間洩露一二。
他能做的,或許僅有在那人恍神時將其拉回,充當漫漫迷霧繚繞的海岸邊散發暖黃光源的燈塔。
思緒繁繁繞繞。
在漆墨如夜的神識中尋得一蘊暖光,隨之而上的心安及舒適感讓人難以抗拒。
推開如人雜閒語般吵雜的海聲,腳步停佇於繁亂與平靜的分界線,他本能性地向暖光的方向邁步。
直至被那散著炙熱的暖意給觸上,倏地被拉回寧靜優暖雙人的小平房,艾丹愣了愣,看向萊恩涅爾的眼神帶有未能回神的茫然。
「—學長?」出於各種因素而急忙地摘下隔絕音訊的罩型耳機。
牽扯上了覆於左耳患處的純白紗布,僅此一動作便如鴿般展翅,悄然落地。
於是他的視線順那片羽白躍然的弧度來到對方耳畔。
流銀細絲間的小巧耳垂上覆著一道疤痕,傷口拽拉出的軌跡不難聯想因果,浮上眼前的畫面每每慑人心神,澄紅半歛於橫跨面容的傷疤投下兩片薄影,素淨指尖湊向對方耳際那條細小創口。
似捧著山雪珍寶般深怕體溫侵蝕那片肌膚,輕觸及離,隔著釐米的溫度托起,隨之吐出彷彿由胸膛下的共鳴組成的低沉嗓音,「換過藥了嗎?」
「嗯、」正如細小電流竄過,既麻又癢,創傷的加成使得耳畔更為敏感,沒耐住由喉間碰出細細軟軟的嚶聲。
將耳機放上木桌的指尖不自覺地微顫,與其這般若有似無的感受,他還不如對方直直接接地觸碰。
「今天還沒—」視線由那澄紅移至落於地面的紗布,順著低迷的情緒,低下頭乖巧回覆。
他澄眸輕眨,指尖挑起了對方垂於額前的髮絲,滑順的觸感掠過指腹,留下秀麗弧度。
提著醫療箱回到室友身旁,萊恩涅爾熟稔地取出藥水及醫用備品,浸染棕紅的瑩雪貼上白膚,暖黃的桌燈柔色暈染了鼻息,交織的溫度徘迴於呼吸之間,他不自覺地放緩了力道。
金穗似的髮辮無聲滑落。
艾丹覺得這事他可以自己來的。
沒能忍住哼唧幾聲,不只是弱點被觸及,對象還是名存在感巨大的哨兵,微妙地產生了被掌握與鼓掌之中的錯覺。
「……」癢。
微微抿唇,淡粉色被悄悄地藏起,取而代之的卻是紅得似要爆發的耳廓。
混亂於那掩埋自身的熱度,在一片近乎要將自己的存在給融化的氣息間,某些醞釀許久的思緒卻異常地沉靜至底。
微垂雙眸,揪緊自己毛布衣角的指節緩緩鬆落於身側。
並未知曉對方此弱點,萊恩涅爾將對方的異常反應歸為生理的不適,渾厚低啞的男性嗓音再度響起:「……還痛嗎?」
語調一如抹上藥水的力道,彷彿融化了縈白糖霜般的柔和。
鐫刻著生命痕跡的粗糙指腹滑過透紅雪肌--暈上了誰人的體溫。
時機未到,還不能喊痛,不能軟弱,更不能撒嬌。
萊恩涅爾給予的港灣過於舒心,總有人因此被吸引接近,他引以為戒,卻也難掩貪婪的性格繼續索取。
最終——
以幾乎微不可查的弧度,點了頭。
「學長。」抬手覆上那只侵蝕著自身溫度的手臂,動作又輕又緩,那翡翠色的雙眸看似平靜無波。
見艾丹頜首應和,萊恩涅爾湊近了些許,微涼的細緻風絲撲上那人耳際,直至落下最後一抹散發恬淡藥味的晶瑩。
而後目光移向搭在臂上的素手,自鼻腔哼出一聲疑惑:「嗯?」
他的直覺閃爍著忽明忽滅的訊號,但在答案揭曉前,萊恩涅爾不會妄下判斷。
不催促、也不背離,他向來選擇守望。
冷清嗎?不是的。
慎重的背後,是將未來所有一同交付捆綁的承諾。
「學長。」他又再度呼喚,語裡藏了些難以辨明的情緒,興許是畏懼,亦或是寄望,能徹底明瞭的只剩那點小心翼翼的心思。
望進那只澄紅的翡翠忽閃忽滅,隔著布料感受肌理有勁的臂形,他的手不受控制地顫抖著。
「…學長的告解室還開著嗎?」
然後默默低下了頭,銀簾半掩因闔眸而顯眼的細睫,隔上了眼皮也難掩那股暖光透入眼球。
兩手相握抬至唇際,宛若一名祈禱者。
正如千百個難以釋懷的夜,他緩緩地道出了自己的——
「我有罪。」
--人們通常沒有想過給與建議意味著什麼。
那是基於「認為事情會如此發展」的承諾,因此會被當作洩口,將成為無論好壞結果的歸因,故而聖人與惡人僅一線之隔。
在極端的案例中,甚至導致雙方的未來以慘烈收場,所以萊恩涅爾不輕易給出這份承諾。
他在那座教堂待的時日不長,沒能背全詩經上的字句,卻將這個教誨銘記於心。
當他位處告解室一端時,便秉持如此規臬。
桌燈映射於那人身上的是一片暖黃,萊恩涅爾卻彷彿看見了絢爛的繽紛光彩,勾勒出瑰麗的邊角薄暈。
萊恩涅爾金睫半斂,垂首望向柔絲投下的銀簾,又像注視著虛空的某處。
默然等待。
「我是——」話到此哽咽,像是本能性地抗拒闡述,這一卡殼讓艾丹頓了頓,腦裡忽地一片空白。
「…是父親與自己親妹妹相愛,所生下的孩子。」
「我是不該存在的,是愛爾沃森家想除去的汙點。」
「若不是我,貴為名門的母親也不會因此躲入一人難以生存的市集內,甚至染病,臨死前也見不著所愛之人。」
這麼多年來,他的存在;他的愛戀,面對著心中那給予自己過多寵愛的母親,皆是一道道名為愧疚的疤痕。
隨著話語闡述,青年低下了頭,已落於額部的雙手緊握得發青。
如機械般,他正面地,一點一滴地,向哨兵揭發自己的罪行。
「我是,我是……」
僅僅是簡單地想被人需要,為他人所愛。
——他只是想成為這樣的艾丹.愛爾沃森。
顫抖掩沒了後面的話語,艾丹想說的不該只是這樣。
只是迫於對人的信賴,找到了那瞬間的發洩口,一籮筐地將否定自我的話語說出了口。
入耳的是一段違背道德人倫的故事。
若時值久遠以前、堪稱上古神話的黑暗時代,或許這段邂逅將止於原罪被揭露後的烈火之中。
恍若盛盈著火焰的橙紅微動……艾丹.愛爾沃森是罪惡嗎?
第一次,他打破了自己設下的「守望」,跨過了那條界線來到對方身旁,對著捲縮似地不住顫抖的身影,自喉嚨深處擠出發澀的語調:「──源於『愛』的生命,都擁有降生的資格。」
「不用他人承認,也無須他人允許,你就在這裡、存在本身即為事實,否定你的人們沒有資格定義你的價值與生命。」
在那段短暫的時日裡,面對那一座座神像,萊恩涅爾看見的不是信仰造就的亙古,而是人性對垂憐和傾訴的渴求,而它們的核心是「溫柔」,以及再真摯不過的「愛」。
「艾丹.愛爾沃森。」找回了自己的嗓音,萊恩涅爾鄭重地對著他道:「你是值得被愛的。」
「你想和怎樣的人在一起、對什麼樣的風景感興趣、希望自己成為哪種人,一切的一切將組成獨一無二的你,旁人無法比擬的、耀眼的你。」
「當你展露笑顏,喜愛你的人們便如獲珍寶,他們會陪伴你、關心你,同時看見你的真實,並給予你意義及幸福。」語落的最後,他抬起那交錯著奪回無數生命的縱橫疤痕的大手,輕輕地搭上那雙緊握的纖白。
他知道的,萊恩涅爾肯定會出言安慰。
肯定是令他動容的,肯定是他一直以來都想聽的話語。
在這樣溫柔的男人身上尋求救贖這件事,本身就是自私的,他不該—艾丹.愛爾沃森不該將罪名加以傾訴至這如光般耀眼的男人身上。
他知道的,即使做足了心理準備,卻還是忍得鼻頭酸疼。
再如何的預想也比不過現今內心的震撼,直至雙手被覆蓋上如灼燒般的熱度也沒能回神。
他沒有讓自己哭。
「…我在這裏。」聲如細絲,似是一如既往的撒嬌,將側頰蹭上男人飽含傷疤的掌,卻又與平時不同,這次他遲遲不捨離去。
「我是因愛而生的,我想被他人需要,想決定自己的價值,想要被愛著,也想成為如您一般溫柔耀眼的人。」
這是他知道的,卻一直以來難以記憶的觀念。
藉由男人低沉卻柔和堅定的嗓音,他附誦著自己的願望,一遍一遍地將其深植於心。
「……」艾丹睜開了雙眼,卻又悄然闔上,「學長…」
「能不能,我是…我想,想向您提個要求…」
萊恩涅爾聽著那聲聲宛若白鳥低鳴般的呢喃。
他看見了那對受心鎖囚錮的聖潔羽翅,以及穿過暖光挑起了絨稍的金屑沙點,只消乘上即將到來的遍野微風,便能振翼翱翔。
那不是泡沫似的幻影,而是在祝福的點綴下能夠迎來的溫柔未來。
萊恩涅爾放緩了呼吸,垂眸凝視沐浴柔光的那張漂緻臉龐,「嗯?」
「…可不可以,能不能,跟您抱一下?」
說出的話語有些支離破碎,像是絞盡腦汁地去咬文嚼字,過於小心翼翼,接著沉默了幾許微羞紅著臉辯解。
「…我不是那個意思,也可能有那麼一點…一點點,我只是想、想要……」露出了少見的慌張模樣,艾丹忽地低下頭賣力晃腦,又猛地抬起。
「我一直,很想要那種被緊緊抱住的感覺!」直直望進那雙澄紅,眼底星光熠熠生輝,硬是那麼瞬間蓋過了男人的火焰。
「…可以嗎?」
硬要說的話,他現在就像個要糖的孩子。
當那斑斕星光直抵瞳眸深處,他不禁怔愣了瞬──試問有哪個人能夠拒絕這般絕景呢?
面前的存在美麗而又耀眼,彷彿林中的潺潺活水,透出晶瑩細碎的點點波光,令人難以別開視線。
可以嗎?
不可以嗎?
萊恩涅爾給出的回應,是朝人敞開的厚實臂膀,以及側首回望的鼓舞目光。
接收到訊息,微愣幾許後立即地挪動木椅前進,兩人腿與腿交錯,落入僅是咫尺的距離。
艾丹蜷著身將面龐埋入萊恩涅爾胸口,兩手輕輕撥開男人披散於後的金穗細絲,攀上那寬闊的背脊。
近似無聲的嘆息,此般親密接觸向來都是低弱情緒的最佳良藥,卻不能說與以往的相同。
至少感受上可差得多了。
「…說了這麼多低落的話,感覺對您很不好意思。」在極度安心的環境裡整了整思緒,將原本想說的話給整理了一番。
給予懷抱的同時,自己也被擁抱入懷。
無需哨兵天生特化出的敏銳聽覺,亦能感受到於胸膛貼合鼓動的兩道節拍。
萊恩涅爾歛下長睫,抬手撫上對方柔軟頂髮。
任由那只大掌撫弄髮頂,彎了彎嘴角。
「學長…最近,我父親的身體狀況出了一點問題,」悶悶地道,他閉上雙眼,兩手不自覺揪住男人身後的衣衫布料,「狀況越來越糟,醫生說,他可能撐不了多久。」
萊恩涅爾靜靜聽著。
縱然他有點想垂首去看艾丹的表情,但最終仍是一下又一下地輕撫掌心柔絲。
「他是個十分厲害的人,我也一直都在父親的保護之下。」十幾年來的記憶裡,即使有過讓人難以承受的言論,也不曾有人真正地對他做些什麼。
「我不清楚在他離去之後,愛爾沃森打算怎麼處置我的事情。」
「我喜歡學長,喜歡這間宿舍,喜歡我在軍裡的姐姐,喜歡部門的同事跟前輩,喜歡在軍裡結交的朋友,喜歡這裡的生活,我想一直待在這裡。」話及此,鬆放的指節緩緩落下,仍有些念念不捨地劃過金穗末梢,他放鬆了身子,在男人的懷裡幾乎柔成了水。
「若是有一天,我突然地不告而別的話…」
有那麼一瞬間,萊恩涅爾心生了想要「抓住」什麼的衝動。
──夜林裡的鬃獅睜開了橙紅色的眸。
無關情愛,也並非出自至高神聖的慈悲,而是久遠以前、向著淚水滿面的母親敞露笑容的曾經。
──他聽見了胸口越來越響的節拍。
等等、再等等!
他再怎麼說也不是個心胸寬大的男人,能夠接受那樣的「有朝一日」嗎?能夠如當初因血脈的聯繫而決意奉獻地不去在乎嗎?
……萊恩涅爾不知道,甚至開始對自身的追逐目標產生了懷疑。
但是,他也不會因此收回這句發自內心的低沉呢喃:「覺得快樂、想要留在這裡,那就留下,這裡已經成為你的歸處了。」
前線醫療組萊恩涅爾上士的力所能及能夠拉回簇簇閃爍的生命餘火,而萊恩涅爾.馮.達克特.阿斯克勒庇厄斯的力所能及,能夠做到什麼地步?
「我想留下,我也會盡可能地留在這裡。」
他只是希望,終有那麼一日,會有人留下他於此的快樂回憶,並記得艾丹這個人,且明白事情的前因後果是因愛爾沃森而起。
這是個有著愛一詞,卻沒能行以愛的貴族之名。
輕吁了口氣,兩手搭上哨兵胸膛並稍稍地拉開了距離,他抬頭,先是見著了剛硬的下巴線條,再是筆挺的鼻,顯眼的疤,爾後才是如火般的瞳。
「……到時,您應該不會做些什麼吧?」恰恰他知曉的萊恩涅爾正是這種人,但這卻也是造就這般耀眼的原因之一,艾丹不贊同地蹙起眉:「愛爾沃森,真是不太能惹。」
「我大概也不會有什麼事,就是頂多被流放到—比較邊界的地帶?」低下頭,又再度將腦袋埋入溫暖源。
萊恩涅爾注視著玻璃窗外的某一點,「那麼我就去找你,把你帶回來。」
以阿斯克勒庇厄斯協力者的名義,興許沒什麼難度?
不過自己也得好好地想一想,自己的事、艾丹的事,以及未來的事。
萊恩涅爾知曉自己絕不會滿足於單純的奉獻,到了動用家族力量的地步,自己肯定會想從對方身上得到「什麼」回報。
是友誼嗎?還是更深的……?
然而無論答案是甚麼,他都不想讓對方被拽入另一個深淵,因此、真的,需要細細思考才行……
【FED】艾丹
5 years ago @Edit 5 years ago
有那麼瞬間,時間是靜止的。
一直以來,艾丹幾乎不把萊恩涅爾當作對象看待,多少有過難以自制而逐漸靠近的瞬間,但最終仍是硬生生的拉開了距離。
不是不可能,而是因為要對這人動心是件過於簡單的事。
也正如未能訴說出口的,那更深的罪名。
出於對萊恩涅爾的喜愛與敬佩,他不願將其染上自己這般污穢的心思。
「…即使,我被淹沒於茫茫人海之中,您也能找到我嗎?」
他不該這麼問,但抵不過,抵不過本能的叫囂。
位於掌下的溫度如火,灼燒著接觸上了的所有部位。
它破開了理智的牢籠,慾望成了飛蛾。
他感受到來自背上的力道,以及懷中人兒低語時的吐息。
「嗯--」發散的目光聚焦於玻璃窗上的倒影,萊恩涅爾對上那雙盛盈著熠熠堅毅的橙紅,「我的鼻子和耳朵可靈了。」
…這肯定是靈得不能再靈了。
「……」
由脖至面龐皆是一片炙熱,他面紅耳赤著,像隻鴕鳥將人的胸口擬為土壤,想更深地埋入。
在這股熱意退卻之前,死活都不肯將自己的這副模樣展現出來。
…他完蛋了。
察覺對方的沉默,萊恩涅爾心生疑惑,「?」
透過窗面的映射捕捉到那縷滴血似的鮮紅,他緩緩移開目光。
「……」鬃獅翻了個身,晃悠著尾巴顯現而出,朝相擁的兩人望了一眼後伏於廳室。
學弟
學長
你們兩個
我ㄉ天......
總算......
你們齁⋯⋯
嗷——!!!!
終於....!!!!(激動到不能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