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的鵝黃斗篷,散在耳邊的髮絲,背著光,綠得發亮,恐懼也不過是一瞬間的事。
她用力後退,像在逃離某種巨大的夢魘,少女握住發抖的拳頭,惡狠狠地瞪著以瑟。
神官接觸之物將全數燒毀,如果對方是黑暗生物的話。
「我是不是說過,如果你有事,我會咒詛所有黑暗眷屬?」
少女一把扯掉斗篷。「如果不是這個東西,你現在就已經死了。」
她想過千百種重逢的方式,但沒有一種,讓她如此憤怒又心酸。
小心翼翼地端著微熱的茶水移動,沒料到迎面撞上,往放有留言板、店長所在櫃檯的少女,會是艾莉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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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莉莎!」伊札德勒第一反應,便是去檢查艾莉莎有沒有被燙傷,直到少女猛然後退,他才止住要伸向對方的手。
聽完艾莉莎所說的話,專注凝視著狠瞪自己的少女,伊札德勒不甘示弱的試圖瞪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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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莉莎也是。我也說過如果你出事,我會詛咒神靈。」--然而因重逢的喜悅、而不慎失守的嘴角,已出賣他的真實情緒。
似乎是覺得這不太像是自己平常會做的事,伊札德勒回完不久,便輕扯自己的嘴角,恢復平時的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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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少我們現在都還活著,不是嗎?」以滿臉的笑意,迎接少女。「艾莉莎,好久不見!」
眼淚在眼眶打轉。每次和以瑟相處,她都那麼感覺到他身上理所當然冒出的暖意,彷彿星辰,本來就會發光,無須刻意。
眉毛垂了下來,眼眶微微顫抖,握緊的拳頭也默默鬆開。
為什麼她總是在傷害自己重要的人?以瑟如此,凱爾如此,無論怎麼做,她都那麼,那麼無力。
「以瑟。」她把斗篷翻面,把被茶淋濕的部分向著自己,如此便不會沾染到其他人。
「謝謝你活著。我也,很想你。」吐出這些話的同時,隔著斗篷,給了少年一個大力的擁抱。
一如前一次見面、溫柔善良的少女,那泫然欲泣的模樣,看了實在令人心疼。伊札德勒想摸摸她的頭,安慰艾莉莎,讓她不再傷心難過。
可伊札德勒知道如果他因此受傷,艾莉莎亦因此遭受傷害,彼此都會更難過,便沒有動作。儘管艾莉莎方才的話語,讓伊札德勒意識到她身上的藍色斗篷,似乎能阻隔神聖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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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莉莎......」少女突如其來的大力擁抱,讓伊札德勒害羞慌亂。就在他不知該如何回應擁抱時,耳邊傳來的話語,令他發自內心,生出一股暖意--那是名喚「思念」的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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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很想念你。你最近好嗎?沒有人欺負你吧?」隔著斗篷,伊札德勒輕輕把雙手覆在少女的背上,輕聲關切。
跟上次見面時相比,艾莉莎的體重掉了快要一半,肢體消瘦身體各處的關節明顯可見,所以她才用整個斗篷蓋住身體,當然也是因為斗篷是成人尺寸,能大量蓋住的緣故。
總之,這問題讓她很難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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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官不是會被人欺負的職業。」優雅一笑,就臉而言,沒有太大問題。沒有這種自覺,她也不會來魔女之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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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我最近在減肥,所以~只好買一桌點心,全部讓以瑟吃光了?」
炫耀似地讓五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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躺在掌心,閃亮亮的,原本就是美麗的寶石,此刻看起來更加珍貴了。
中之補充:與其說是被人欺負,不如說是艾莉莎長期使用超過她個人上限的魔法量,所以神的律法取走她的身體質量當成代價。這樣做的盡頭就是心臟會停止跳動,不過現在還沒到這個地步
艾莉莎大概是知道自己變瘦但感覺不到危險,畢竟神官以治癒魔法見長,沒有自己死掉的道理,但其實,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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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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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說的也是。」見艾莉莎優雅一笑,伊札德勒便不再追問這個問題。只是在他看來,艾莉莎並沒有需要減肥的地方。儘管方才只是輕輕擁抱,他仍能感受到少女的身材並不胖。
不過加拉修曾告訴他:「如果不想惹女人生氣,就絕對不要阻止她們減肥,哪怕她們看起來不胖,抱起來都是骨感,一點都不舒服--」
......咳、嗯,沒事,總之就是不要阻止她們減肥。心思到時候想辦法塞幾口給艾莉莎,伊札德勒開始思考該買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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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我得認真思考該點些什麼。我想想.......」此時,伊札德勒想到綜合點心盤。如果要跟人分享,這種點心盤是最適合的。「就綜合點心盤。份量大又划算,還會額外附贈小餅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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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瑟你還真是精打細算。」簡直就像個媽,不過後面這句,她沒說出口。
說到底,媽媽已經離開很久了。久違地想起媽媽,一股溫暖的感覺在心口漾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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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所謂,只要以瑟你吃得下,我都沒問題。」眼睛斜斜地瞇了起來,「上次我可是吃了整整一個小時呢!所謂君子...神官有仇必報啊!」說是這麼說,笑得卻很開心。
同時從身上摸出兩人熟悉的筆記本,「這是那些派的口味,以瑟說過想知道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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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我吃不下,也還有艾莉莎。」已打定主意要與艾莉莎分享,就算被記仇他也不介意。他笑嘻嘻地回應艾莉莎的話語:「還請神官大人大發慈悲,放過我這一介平民!」
伊札德勒閱讀那本筆記本,胸中再次升起暖意。儘管上頭有些註解他看不太懂,依然不影響他那想對艾莉莎道出感謝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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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莉莎好細心,每個都有附上插圖。」戴有皮手套的手,輕輕撫過角落的小小塗鴉。喜悅的情感,使他雙頰微微泛紅;腥紅色的眼,亦瞇成月牙。「謝謝你告訴我這些。既然艾莉莎說好吃,那一定是非常美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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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耶——作弊——上次可沒有能夠輕鬆召喚出以瑟的魔法。」想起遇見雨果之前,數次捧著簽名版的自己,對異族少年的想念之情,與那天的風一樣真實,也同樣溫柔得讓人傷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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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不怎麼好吃,因為,以瑟不在。」即使是帶著魔法,燦爛繽紛的點心,也好吃不起來的。因為那樣的甜味裡摻著擔心和孤獨。
但是,這次不一樣了。因為,他與她都在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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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瑟先決定要吃什麼吧,今天以瑟當王,點心們的生殺大權都在你手上了。」她頓了頓,「雖然是只有五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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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國王,但買一天的自由也很足夠了。」
並不只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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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緣故,命運、天氣、緣分,還有碰巧能抗魔的斗篷,才造就了兩人能放心相處的下午。艾莉莎無疑希望以瑟能盡情享受,不為任何事物擔心。
艾莉莎的話語,令伊札德勒笑意更深。他回憶起一次次確認留言板,一次次在上頭標記自己的名字;一次次於腦海中,模擬少女見到他傷勢恢復會有的反應。
寂寞與思念如墨滴入水,於胸中暈染擴散漸黑,爾後被重逢的喜悅沖刷洗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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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今天的甜點絕對會特別好吃,因為有艾莉莎在。」下定決心一定要與艾莉莎分享。伊札德勒希望兩人都能美味的品嘗甜點,猶如併桌當下那般,和諧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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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個很多了,這可是艾莉莎的心意。」考慮到口感味道不同,伊札德勒斷然決定這麼點,儘管這種點法並非最划算的搭配。「我選珍珠莓果派跟月光草甜奶露,這兩個我還沒吃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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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瑟先選個喜歡的位子吧,我去買甜點。」
說著她走向櫃檯,抬頭看向眼前總是溫柔如月的白髮男子。
「請給我珍珠莓果派,和月光草甜奶露。」她看了眼身後鵝黃斗篷的綠髮男孩,又轉向店長,微微一笑。
接著又想想到什麼似的,微微站直了身體。
「店長先生,我......很高興認識大家。」
「店長我也很高興能在此與各位魔法師相遇……這趟旅途請多留意了,小魔法師。」
店長將兩人點心依序擺上盤面,交給艾莉莎的同時,細聲地給了少女叮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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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多留意嗎......)雖然大致上明白的,自己的命運,之所以開朗不過是自己選擇這樣而已。
她可以選擇,所以她選了,那些酸蝕骨頭深處的痛楚,她選擇不要記得。
映入眼中的是以瑟的臉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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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瑟你看,閃亮亮的呢!」珍惜地看著手上的甜點,將托盤放下,歡快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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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附了兩組餐具和小餅乾,店長先生真是一如往常地溫柔。」
伊札德勒按照艾莉莎所言,找了個適當的位置坐下。一如既往,他選擇陽光較少的一側入座。
不一會,艾莉莎朝座位走來,笑容映入眼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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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閃亮亮的,真的很美!」協助把托盤上的餐具分給彼此。
珍珠莓果派正如其名,上頭擺放了大量珍珠般、晶瑩鮮豔,令人食慾大開的美味莓果。月光草甜奶露則與珍珠莓果派相映襯,那半透明閃爍著柔和色澤的奶露,猶如月光草予人的印象,溫柔地躺在月亮型容器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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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伊札德勒注意到小餅乾數量為偶數,便笑著說:「小餅乾的數量剛好可以平分。艾莉莎,我們一人一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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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說了我在減—肥,不過幾個小餅乾,唔,應該還是可以的吧。」
想起這可能是在魔女之森吃到的最後一樣東西了,便捨不得拒絕。
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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擺在以瑟面前,撐著頭看著以瑟,像是溫柔的母親。
陽光從桌椅的中間一分為二,暗處的他感到安心,陽光下的她亦是平和,卻總覺得有些可惜。
餅乾有著花朵般的外型,中央橘橙如花心,艾莉莎拿起一塊,優雅地啜著。「我聽說以瑟最近好像正在交往,對方是怎麼樣的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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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可以,一點點不影響。」伊札德勒勸說道。見艾莉莎之後沒在推辭,伊札德勒露出開心的笑容。
來回望著被擺到自己面前的珍珠莓果派與月光草甜奶露,伊札德勒開始思考接下來該怎麼讓艾莉莎接受甜點。他率先切開珍珠莓果派,隨著刀子落下瞬間、塔皮傳來的清脆聲,整齊劃開的橫切面,是滿滿的蛋黃醬。
以叉子叉起一小塊放入嘴裡,飽滿的珍珠莓果酸甜汁液擴散於口腔,緊接著被香醇濃郁的蛋黃醬給中和掉,帶來有點刺激性、又不會太過頭的舒爽體驗。
正當伊札德勒也想切一份給艾莉莎嚐嚐看時,後頭艾莉莎的問題讓他一個下刀不慎,切碎了部分塔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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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艾莉莎也知道了嗎?」伊札德勒腦內飛速運轉。
仔細想想,他還沒有大膽到能在點心屋,與血先生當眾親吻,倒是挺常手牽手出入。儘管他們並沒有要掩飾交往的意思,但被熟人問起,還是挺令人害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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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一個可愛的人。一直以來都對我很好,我們相處起來很開心。雖然偶爾會做一些讓我招架不住的害羞舉動,讓我不知道該怎麼應對;但如果我提出抗議,他會尊重我的意見。」
—噢,她當然是故意的,這話題完全能阻以瑟把甜點往自己眼前擺,那崩掉的塔皮可說正中下懷。
優雅地輕啃餅乾,就和所有宣稱自己在減肥的少女一樣,露出「我已經飽了」的表情,一邊笑眯眯地開口解釋。「剛剛只是個小玩笑,其實是神官的能力,由於我們會幫人證婚,因此有探測某人『正在戀愛』的能力,幫不相愛的兩人證婚可是很沒良心的。」
她眨眨眼,「以瑟的對象......唔,一頭黑髮,有漂亮的紅色眼眸呢。」
接著她偏偏頭,浮起了然於心的微笑,「唔,有過這樣的事嗎......黑髮,或說白髮的那位,真的很喜歡以瑟呢。」她看起來非常愉快,無視臉已經漲紅的少年。
她拿起第二塊餅乾,這次是帶著水果乾的巧克力圓餅,眼裡的笑意如同可可的香甜一般濃得化不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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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讀不出他的真名,但我認為如此純粹熱情的靈魂,和以瑟很相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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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瑟什麼都好,就是有時太不坦率了點呢~」
伊札德勒愣愣地聽完少女述說。
他現在的心情猶如這部分崩掉的塔皮,只想用雙手把兜帽扯下,試圖遮住自己通紅的上半臉。尤其在聽到那句「真的很喜歡以瑟」時,他已經忍不住放下叉子,執行拉兜帽的動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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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艾莉莎好狡猾。」低頭嘟囔道。「講出這麼令人害羞的話,這樣我不就什麼都不能反駁了嗎?」
說著似是想平復心情,伊札德勒望向桌面,轉而對月光草甜奶露下手。入口那溫和柔順的甜味,確實能稍微平復那慌亂的思緒。頓了頓,伊札德勒反過來提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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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坦率的艾莉莎,願意教我坦率的方法嗎?」
這次換艾莉莎嗆了一下,優雅的印象頓時消散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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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我,我下班了!」有些語無倫次地把餅乾放回盤裡。「司愛的神官可以回答這個問題,但是我.....我也沒有坦率到哪裡去。」腦海閃過某個男孩的笑臉,總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樣,但即使是左眼傷疤的弧度,也歪斜得那麼帥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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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ue鐮的時候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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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瑟那麼確定我不會回答嗎?」沒漏掉對方切莓果派的動作,帶點吐槽地咯咯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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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以瑟或許也見過,是常常在魔女之森出現的鐮·賽海爾,也就是克蘿伊小姐的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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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對方對我一點意思也沒有,但我確實有點喜歡他。」似乎是很平靜地接受了對方眼裡只有妹妹這件事。
接著便大概敘述了鐮是如何在完全沒搞清楚狀況的情況下對瀕死的自己狂丟治癒魔法,即使乏力昏倒也不放棄的事。
「那時候我覺得,這人也太傻了一點。但有人那麼單純地在乎著自己,卻也是件很美好的事。」
註:
詳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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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那是克蘿伊的哥哥?」伊札德勒仔細回想,確實有幾次遠遠看見兩人走在一起的畫面。「這麼說來,我確實偶爾會在魔女之森看到克蘿伊和某位少年走在一起。」
艾莉莎的反應,倒是讓他想起自己之於唐奎的情景。或許就是因為唐奎對自己一點意思也沒有,自己才能表面維持平靜地與他相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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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的確是件美好的事。」或許是想起
與唐奎間的往事,伊札德勒笑容中帶了點甜蜜的無奈。話鋒一轉,伊札德勒一叉子把切好的珍珠莓果派遞到對方眼前。「......不過艾莉莎,你太不愛惜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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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嗎?比起死亡的人,最難過的永遠是生者。縱使如此,他們還是必須活下去。這不只是為了自己,也是為了亡者。」伊札德勒也不清楚自己為什麼要講這段話,他只知道眼前的艾莉莎,帶給他一種奇怪的預感。「要知道,如果妳出事,我是絕對不會為了妳哭泣。因為,我會先去解決掉那個讓妳出事的對象,只要讓我知道是誰的話。」
伊札德勒語帶威脅,口出狂言,卻自始至終都保持憂傷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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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現在的我實力不足,能做到的也只有同歸於盡,我可不想讓艾莉莎死後還要花費精力去詛咒所有的黑暗眷屬。」說著他把珍珠莓果派更加湊近艾莉莎,以一種令人無法拒絕的燦爛笑容道:「希望妳能多愛惜自己。愛惜自己的第一步,就從這口開始吧。」
——沒辦法,她真的拿這男孩沒辦法。
無法見面的日子,她偶爾會抱著膝蓋看向天空,思考以瑟和白日背面的那些存在過得如何。
誰才是高貴的,又誰才是懂得愛的人呢?
艾莉莎沉默了下來,對比起以瑟能融化人心的燦爛笑容,她的表情顯得既苦澀又冰冷,像是不曾憐憫的冰河。
她接過莓果派,小口小口地吃著。
「以瑟,我們是神的僕人,我們不被神所愛。」一字一句,像吐出荊棘一般艱難。
「自始自終,不被任何存在所愛。」少女低下頭,劉海的陰影蓋住她的眼睛。
——荒涼,在付出一切的盡頭,等著我的,是荒涼,也只有荒涼。
——現在反悔根本來不及了。
艾莉莎解開披風的綁繩,隨著碧藍布料的落下,在少年眼前的是一個鎖骨浮凸,雙臂僅剩肱骨輪廓,關節深深凹陷的憔悴形體。
那瘦的程度讓人恐懼。
「捨我一人,使世界得以治癒。那就是,神官的宿命。」
——Amor vincit omnia
(愛征服一切)
——Finis coronat opus
(結局是傑作的冠冕)
景色開始扭曲,寧靜的春日裡,陽光狂躁成風。
—Ultima sagum falls
(終幕啊,降臨此處。)
只有以瑟所在的方寸周圍還留著點心屋的原貌,剩下的一切像油漆扭曲剝落,滴滴下墜,燒成一片沒有盡頭的沙漠之海。
「以瑟,這就是我會迎來的終末風景。殺死我的不是別人,只會是神,以及相信神的我。」
少女在笑,不是一貫的溫和笑容,那笑聲顫抖著,近乎潰堤的瘋狂。
凱爾,原諒我。少女喃喃唸著,在沙丘的盡頭,一名黑髮男孩低頭很用力地踹了一下她的墳墓。
艾莉莎失笑了起來,那必定是他會做的事。
——你不會原諒我吧,一輩子都不會。
傾聽艾莉莎的話語,望著艾莉莎那變得苦澀而冰冷的笑容。在艾莉莎解開披風的當下,伊札德勒臉上的表情自笑容,轉變為驚愕與擔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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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莉莎......」少女的模樣令人心疼。他站起身,想要上前接近少女,卻發現所在方寸周圍以外的地方,全變成沙漠,彷彿被施以幻術。
看著她那近乎潰堤的瘋狂笑容。伊札德勒低下頭,斂下眼眉;腦中浮現兩年前,那種種令人無力的情景。
當時的伊札德勒雖然在瀕死之際,覺醒源自祖先的力量。但那時他並不懂魔術語言,僅知曉咒語怎麼唸,無法掌握這股力量的使用方式。這股力量不同於血月女神的庇佑,而是源自父親祖上的血緣,充滿死亡的氣息。
輕閉雙眼,隸屬於「神授力」,不屬於艾洛塔大陸的魔法浮現在腦海;種種的限制、以及副作用等解說,就在其中。
雙眼睜開,腥紅色的眸中,只剩下堅定--伊札德勒決定走向艾莉莎,做力所能及之事。踏步出去,他感受到身周充斥燃燒的氣息;此時,他慶幸自己擁有不錯的恢復能力,就算受傷也不用太過擔心。
所幸艾莉莎離他不算遠,他走到艾莉莎跟前,捧起艾莉莎的臉,無視那開始剝落的手套,以及燒傷的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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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莉莎,看著我。」他以平靜的笑容,對少女說:「告訴我,妳想活下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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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去顧慮任何事,也不要管那些神靈,更不要試圖欺騙我。只要告訴我,既不是『神的僕人』、也不是任何身分;而是純粹身為『艾莉莎』的妳,『想』、還是『不想』就好。」
——是人都排拒痛苦。是人都害怕死亡。
她瞪大眼睛看著以瑟跨出那小小的安全地帶,一步又一步,艱難地朝自己走來。
「以瑟,你會......死的。」
就這層意義上,她和以瑟都早已不是人。
不知道為什麼,幻象居然沒有燒穿少年的身體,明明是那麼濃的魔力濃度,足以讓人永遠沉睡不醒。一雙手撫上她的臉頰,她可以感覺到手套和皮肉燒穿的聲音。
啪滋,啪滋滋。
「我說,以瑟,快點回——」
「艾莉莎,看著我。」少年腥紅色的眼睛清明如皎潔的月亮。
「告訴我,妳想活下去嗎?」
她明明知道自己的眼淚會燒穿一切。
一切的一切。總是如此。
「我好恨。恨這背著神名的我自己。」
麵包的香味,粉碎的痛楚,除了奉獻以外一無所有的孤獨。
連眼淚和善行都會燒穿所愛之人的,不講理的神。既不看,也不聽的神。
「......笨蛋以瑟,」她仍舊像吐出荊棘般咬牙切齒,困難地吐出字,「我當然想活下去。」
「但是我,已經沒了這樣做的資格。」她看著少年的眼睛,腥紅色的眸子滿是堅定和憂傷,伴隨著古怪的光,和一些她讀不出的什麼。神官的死天經地義,她正打算給少年頭上來個一記,好讓他放開自己,卻突然目眩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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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妳想活下去,那麼活下去的資格,由我賦予妳。」伊札德勒笑得十分溫柔。然而他的雙瞳此時,正閃爍不祥的光芒。「在這之後無論發生什麼事,都不要移開雙眼。」
這是伊札德勒第一次使用這個術法。內心默默倒數計算施術的預備時間,伊札德勒在數完十四秒後,念出那關鍵的魔術語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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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מדמה של "הולנד"(源自『幽冥』之血脈)"」
念出的瞬間,紅與黑交錯形成的光之雙蛇,鑽入艾莉莎的眼。伊札德勒與艾莉莎的意識,一同進入兩人眼瞳之間的世界。
--兩人眼瞳之間的世界。
艾莉莎與伊札德勒相隔一條黑色深不見底、流速緩慢的河。河的彼端,與艾莉莎遙望對看的伊札德勒身邊,隱約可看見佇立一名從頭到腳漆黑的模糊身影。驚悚的是,身影的大半身子是腐爛的,伴隨著不明物體剝落蠕動的聲音。
那道身影轉向伊札德勒,將雙手伸向伊札德勒的眼珠。身影的雙眼位置,透出引人注目、卻又帶著令人恐懼的不祥氣息,似曾相似的腥紅色光芒。
片刻,只見伊札德勒雙眼流血,身影則將刨挖出的一團紅黑交錯的光團,放在伊札德勒手上,隨後消失無蹤。無聲的視界裡,伊札德勒越過河川,走向艾莉莎,把那團光團塞進艾莉莎身體裡。剎那,艾莉莎體內的黑色陰影,由內而外噴發。
事實上,伊札德勒正在利用自己一生僅能使用十次的能力,干涉艾莉莎必然死亡的命運。在這之後他若想再使用,就必須承擔施術對象欺近死亡的命運。
而施術的副作用,便是會為眼睛帶來宛如有人在刨挖眼珠的極致痛楚。施術完畢、意識率先回歸的伊札德勒放開手,一手摀住單眼,一手撐住地面,好讓自己不因過度疼痛而倒下。勉強睜著的另一隻眼望向艾莉莎,等待艾莉莎的意識回歸。
--他想親眼見識艾莉莎偏離命運後,是否會產生變化。
——艾莉莎全身上下都在痛。她摀住頭,觸到身體的卻好像是別人
那是別人的手,別人的骨骼,艾莉莎陷入一陣困惑。就好像有人把某個健康少女的組成成分大幅度地接到她身上,但那些是非常陌生的東西。
這個身體有著粗糙的手,強健的軀幹,稍微曬黑的皮膚,以及不太多的學識。
艾莉莎的頭疼得厲害,她好像聽到什麼人在嘆息。抵押之物,皆還盡。
如果妳不是神官,這些本該屬於妳。
像有人抽掉了她一部分的神經,不安感促使她劃起手勢召來光,但手中空無一物。
她不死心地集中精神,但空氣沉默依然。
什麼也沒有。
艾莉莎•■■
後面的部分她怎麼也想不起來了。
接著她想起一條黑色的河,和一個龐大讓人恐懼的東西,眼前的男孩取出了...什麼?我...爆炸...?就連這部分的記憶都開始模糊。
不過眼前的男孩叫做以瑟。他的名字是伊札德勒,而且我還欠他一桌點心。
似乎只有這個才是重要的。
比這個更重要的是,以瑟現在看起來,很痛。
「以瑟!」她一個箭步想扶起少年,卻因為不熟悉這身體而絆了一跤,和少年一起摔在地上。
「艾莉莎!唔、......」見少女摔在地上,伊札德勒顧不得疼痛;他冒著冷汗,艱難向前爬行。「妳、--妳現在,還好嗎?有沒有受傷?」
當伊札德勒扶起少女時,他驚訝的發現原本在觸碰少女時會出現的燒灼感,已消失無蹤。此時,他方才注意到少女的身體相較於先前的骨瘦如柴,竟變得健康許多,甚至連皮膚都黑了點。
「艾莉莎,妳的身體......」伊札德勒驚訝的看著艾莉莎,腦中浮現奇妙的臆測。
「以瑟你這個笨—蛋—!你才是不好的那個人吧!」臉色蒼白又冒著冷汗,還硬是把自己扶起來,要不是怕難以控制的身體傷到以瑟,艾莉莎早就把他揍平了。
雖然一時反應不過來,但以瑟明顯地比這個身體更需要休息。不熟悉歸不熟悉,她摸索著把少年抱到椅子上,然後把斗篷蓋在他身上。
「das lighten emoas—」(光啊,治癒一切。)
沒有用。艾莉莎不自覺地咬了咬牙。
「das so denique sacrificium —— Alisa EXO Itzhadeler!」
祈求和代價。
靈魂的能量交換,像把水倒進兩個容器。從名為艾莉莎的罐子,移到名為伊札德勒的瓶子裡
那不是光的魔法,只是一個傳說,一個煉金術師們口耳相傳的傳說。
那是連斗篷都濾不掉的術式,不屬於魔法,而是以靈魂為代價的等價交換。
她知道白白毀掉剛被男孩救起來的生命很愚蠢,所以也就只「傾倒」到以瑟的臉恢復血色為止。
那是存在的,像是魂的血液,只是再生得非常緩慢。也許下次能用就是十年後的事了,艾莉莎想。
總之基本上,她的真名只剩一半,不再是艾莉莎·萊特,也不是初始身為凡人的艾莉莎·瓦倫丁。只是艾莉莎。像被剝離的教堂浮雕的一部分,漂浮在空中,尚不知何去何從。
但至少,她活著。
伊札德勒並不確定艾莉莎做了什麼,但他明顯看到艾莉莎再次發生變化,也能感受到那試圖注入靈魂的奇特能量。
然而,由於伊札德勒的靈魂與人類終究有所不同,在五歲轉化成後裔的當下、靈魂就已歸於不死生物的他,幾乎無法接受那股靈魂能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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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莉莎......不要再這麼做了,沒有用的。」伊札德勒的聲音聽起來有些虛弱,臉色依舊蒼白,卻已能順利說話。他抬頭凝視艾莉莎,神情盡是肅穆。「這是使用源自冥界神祇力量必然的副作用,除了身為媒介的眼睛會劇烈疼痛,不會有事。」
伊札德勒動了動嘴唇,似乎想說些什麼,最後僅是無奈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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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莉莎你......才是笨蛋。才剛說過,又這麼不愛惜自己。你忘了我不是人類嗎?這不僅是指肉體,還有靈魂。」
可以的話,伊札德勒並不想這麼說,因為這句話聽起來就像是在彼此間劃下界限。但對於這個總是過度犧牲奉獻的女孩,他認為這麼講是必要的。
因為不管他多麼喜歡與人類相處,終究無法改變他是黑暗種族這一事實。尤其是方才伊札德勒已進入過那片世界,接觸到祂的象徵,這代表他與祂已產生聯繫,能知曉自身靈魂的終末。
伊札德勒再次對著艾莉莎,念出那句祝禱話語。那聲音十分輕柔。似歌唱,又似祈願。
「"אתה יכול לקבל את החסד של החיים(願妳獲得生命的恩典)"」
伊札德勒能感受到被他排斥的大半靈魂能量,又流回艾莉莎身上。而已經被他吸收的那小部分,他決定用這種方式,還給對方--反正他需要消耗的僅是魔力,儘管消耗的魔力量大了點。
這個術法雖然無法彌補艾莉莎缺失的靈魂能量,卻能協助其加速再生。
「唔!」以瑟的話讓她整個人一震,打起手勢低聲念誦,緩緩停下魂能的輸送,像關上靈魂的鎖。
她垂眼看著伊札德勒,接著笑了起來,那是個溫柔無比卻有點哀傷的笑容。
一隻稍涼的手撫上以瑟蒼白的臉頰,撫過髮梢,額頭,發痛的雙眼,像一位母親撫著珍惜之物。
「以瑟,我知道了。我不會再傷害自己了。」她停頓了一下,「那是因為,以瑟真的對我來說,很重要。」
「不過,」她的手滑過以瑟的眼皮,輕輕把對方的雙眼闔上。「讓以瑟擔心、傷心,也是一種傷害啊。我可不願意傷害,我重要的朋友。」
「無論以瑟是不是人類,我都一樣愛你。」
說著她放下手,輕輕唱起了歌。那是某個秋季午後,一位以白布遮住面容的少年教她的歌。一首關於妖精的國度,永恆的樂園,還有遙遠的思念,寧靜而美麗的歌。
艾莉莎想起來了。在沒有魔法的年代,人們依然能治癒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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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們的世界,魔法需要有特殊的體質。魔法師的孩子總是魔法師,凡人的孩子如果沒有蒙受神恩,也只是凡人。」
說著她眨眨眼,有些寂寥。
「我的父母都是農人,原本我也只會成為農人,和父母一樣尋求教會的治療和祝福。」
然後她說起瘟疫帶走了所有親人,含著淚的自己用「未來」和神訂下契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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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用魔法的代價就是失去普通的未來。成為神的手腳,神的所有物,一旦失手,生死殺剮也都是常態。」
她看看自己完好的手指,「我目前為止,已經瀕死了七次。斬首也好,開膛也罷,手腳被扯得七零八落,只要眼睛還能睜開,心臟有一絲跳動,神官都能毫無道理地從神罰當中復活。」
「無論被賜下何等懲罰,都做為神的齒輪,繼續運轉下去,直到生命乾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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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被賜予萊特(Light)之姓,被賜予魔法的權能,遞出生命和未來做為抵押。」
妳這個笨蛋,凱爾也總是這麼說。
她撫著自己有些厚繭的手,感覺奇異而陌生。「我猜想,以瑟做的一切,迫使神把『未來』還給我了。」
覆上眼皮的手有著略為粗糙的觸感,耳邊傳來的輕柔歌聲,曲風悠遠而靜謐。不知名的歌曲,彷彿帶來一股治癒心靈的溫柔力量。
伊札德勒靜靜聆聽艾莉莎訴說她的過去,想起他出生的世界,
與光神相關之記述,以及方才他所做的決定。
今天是伊札德勒初次以自我意志,決定使用冥界之神力量的日子。他明白他一旦使用這禁忌的力量,必定會接觸到冥界之神『幽冥』納波.俄瑞尼的象徵,即「死亡」這一概念,並與『幽冥』產生聯繫。
產生聯繫的後果,便是被『幽冥』單向簽下永世契約;無論是肉體還是靈魂在壽命抵達終點後,都將屬於『幽冥』。死後直接落入冥界,為『幽冥』工作,無法再入輪迴。
心思就算今天不使用這份力量,以後他還是會用在其他重要的人們身上。對他來說,能否成功挽回眼前少女的「未來」,更加重要。
只是若告訴艾莉莎,或許又會被罵「笨蛋」,伊札德勒從決心干涉艾莉莎命運的那刻起,就決定隱瞞艾莉莎。
思及此處,伊札德勒不禁失笑。或許是覺得此時笑出來不合宜,他捏捏自己的臉皮,想讓自己看起來正經些。他組織言語,詢問艾莉莎對於自己這「一廂情願的舉動」的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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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莉莎,你會覺得我太雞婆嗎?畢竟從另一方面來說,我害妳失去魔法,這就代表未來妳將再也無法進入魔女之森。」
聽著這個問題,艾莉莎覺得有些寂寥。想必是無法的,在這裡認識的諸多人們,一個個的笑容、羞澀和和眼淚都那麼真實,如果可以,她真的不想失去——
忽然間艾莉莎瞪大了眼睛。
「或許不盡然是這樣。」不再是神官的少女摘下髮夾,現在那個髮夾不再認得她的名字,只是無謂地發著光。
艾莉莎皺起眉頭,集中精神,「也許還有我能用的魔法。以瑟,你......能......看見一個......麵包嗎?」
專心地想著自己手中的髮夾變成小小的,圓圓的麵包,一如她不久之前呼喚著理應是自己終末的景色。
既然治癒魔法無效,也許破罐子破摔地,也還能試試看幻象魔法,帶著些許希望,和不想遺忘,不想離開的感情,艾莉莎拼命地想著。
在艾莉莎手中出現的麵包,散發出陣陣香氣,細節清晰可見,彷彿剛出爐。伊札德勒點頭表示能看見,並好奇輕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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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莉莎好厲害,幾乎就跟真的一樣!」伊札德勒自麵包按壓的觸感,感受到些許違和。縱使如此,這麵包仍然幾近真實。他略作思索,不確定的問:「......這是幻術類的魔法?」
「更像是催眠,或者說直接用五感顯像我們要帶給對方的東西。」艾莉莎輕咳一聲,手上的麵包消失了。
「神官是靈魂的牧者,愛的見證人,療癒此世之光。比起語言,有些東西親身體會會更加實在。」
她張開手,一隻鴿子從手中飛出,停到以瑟肩上,隨即變成一串花環,圈住他的脖頸。
「千字描述沙的觸感,不如踏上一次沙灘,神是這麼說的。」
少女憂傷地笑了起來。「祂也說過,喜樂的心乃是良藥——」
憂傷的靈使骨枯乾。確實枯乾得一點也不剩,神官的身份與自己,始終在心裡掙扎成混亂的一團。
雖然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保有幻象魔法,但看來是可以使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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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來我還沒被森林趕出去。」從掀開斗篷以來,這是艾莉莎第一次露出開朗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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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起來似乎是個既仁慈又殘酷的神。」傾聽艾莉莎的言語,回想艾莉莎的情況;仔細回憶自己出生世界的各色神祗傳說,又何嘗不是如此?伊札德勒最終,下了個結論。
伊札德勒低頭望向自己那赤裸露出尖指甲的雙手,想了想,自斗篷下的包,掏出備用皮手套戴上。
見魔力已恢復不少,眼睛亦不如方才疼痛。他朝半空平抹,做出分開某物的動作。以指於空輕點幾下,一枚交織月光草的聖潔花環乍然浮現,落於他的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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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等會回去,我們一起吃點心吧!點心會的新主題就是:『慶祝艾莉莎有了新的開始』。」少女的情緒感染了少年。他把花環戴到她頭上,笑得十分開心。「這次你可不能推辭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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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沒反應過來,柔柔的花環就已經落在她頭上。她看向以瑟,漲紅了臉。
「以瑟......如果我不是神官,以瑟依然會愛我嗎?」語尾越來越細,她的視線垂了下去。
「不再神聖的我,還值得這個漂亮的花環嗎?」
受到艾莉莎言行的影響,伊札德勒亦跟著臉紅。他搔搔臉,一臉害臊;停頓半晌,才露出羞澀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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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我來說,艾莉莎就是艾莉莎,是我重要的朋友,無關身分地位。」
回憶起早前艾莉莎比起自身的變化,優先關心他的模樣,這次伊札德勒不再猶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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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眼中的艾莉莎,自始至終都有顆溫柔的心,是個好女孩。是我認識的人中,最適合這個花環的人。」他把伸向艾莉莎的手,放到她的頭上,溫柔地撫摸。「如同妳之前對我說過的,無論艾莉莎是不是神官,我都一樣愛妳。」
活下去的資格。
被愛的資格。
——是我重要的朋友。
——那麼活下去的資格,由我賦予妳。
眼淚潰堤而出,艾莉莎抱住以瑟,嚎啕大哭起來。
任誰也沒辦法到達的,心的武裝的深處,有些什麼東西融化了。存在的價值,活著的意義,不回應的神,找不到答案的自己,一切的一切匯聚成河,眼裡流下的悲傷之海,她就這樣抱著以瑟哭到氣力已盡。
海浪般的情緒退去,留下站在原地的自己,她才注意到以瑟身上的衣服似乎破了不少,自己緊抱著的好些部分是直接觸著少年裸露的皮膚,不禁一下彈開。
「呃,以瑟,抱歉!」肌膚微涼的觸感使她一陣害臊,不曾和異性這麼接近的少女恨不得把自己給埋了。
在艾莉莎抱住自己嚎啕大哭時,伊札德勒僅是輕輕撫過艾莉莎的背部髮梢,輕柔地、溫柔地,讓她盡情哭泣。
本以為哭累了的艾莉莎,還需要一段時間沉澱情緒,然而卻一下子彈開。艾莉莎的反應令伊札德勒一愣,視線不禁朝下--
--映入眼簾的,是破爛的衣物下擺、以及坦露在外的腹部。破到幾乎和迷你裙沒兩樣的短褲下方,是沾染沙塵的白皙大腿。黑色長襪東破一個西破一個洞。
伊札德勒望向雙臂,原先的長袖已破成短袖。唯一完好的,只剩方才換上的備用皮手套。看著這樣的自己,再看看一臉害臊的艾莉莎,伊札德勒倏地滿臉通紅,發出意味不明的聲音。
傻瓜,笨蛋,為什麼會沒有發現自己抱著的是幾乎裸體的以瑟,艾莉莎用兩手摀住眼睛,這短短的幾秒卻已經足夠讓少年精瘦的腹肌和不能描述的部位映入眼簾。
「哇!」艾莉莎從脖子紅到耳根,整個人像燒開的水壺,她笨拙地轉過身把臉埋在手裡,腦子裏卻全都是剛剛的畫面和身體的觸感......
突然間她憤怒地甩了甩頭,橘色的長髮隨之飄揚。
身上已經沒了那種神官特有的神聖光芒,但不表示她艾莉莎會放任自己的良心被慾望或害怕吞沒。
她抓起被少年掛在椅子上的斗篷,鈷藍的布料織著星辰的符號,艾莉莎眉毛一豎,瞪起天藍色的眼睛,儘管沒辦法控制自己的臉越來越紅,她還是視死如歸地抓著斗篷朝以瑟走去。
「這個。」過於壓抑害羞的情緒,以至於看起來甚至有點兇惡。「再怎麼說,都是我讓以瑟變成這樣的。」
她把斗篷兩端的綁繩繞過少年的腰,俐落的打了個結,如此一來便剛好看來像是特殊的民族服飾,即使動作不慎,也最多只會露出下背的皮膚。
確定好少年的春光不受威脅,艾莉莎站回原本的位置,開始扯住自己的領子撕了起來。
「是我讓以瑟變成這樣的,所以我不會讓以瑟自己承受這些。」
「只維持自己的乾淨,恕我做不到。」
一轉眼少女身上的制服也破得七零八落,胸前斜斜地被撕開一半,原本過膝的裙子也被硬生生扯下數塊,變成不三不四的迷你裙。
她把白色鑲金的碎布疊好,用指尖整理整齊,接著以一種理所當然到駭人的態度看著以瑟。「雖然可惜了這制服帶給我的回憶,但唯有這樣,我才能再堂堂正正地和以瑟站在一起。」
然後她張開雙手,與其認真得不想玩笑。「以瑟如果想要報仇,也是沒有問題的喔?」
艾莉莎一連串的反應令伊札德勒傻眼。尤其是少女那驚人的氣勢與態度,令他顧不得害羞,不禁失笑出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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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哈哈哈......咳、咳嗯。抱歉,我太失禮了。」笑了好一會,伊札德勒先輕咳兩聲打住,這才以帶有歉意的表情,朝艾莉莎道歉。「報仇什麼的,我才不會做。這太浪費艾莉莎的『好意』。」
語畢,伊札德勒頓了頓,撇過頭,似是徹底恢復冷靜;然而那再次變得通紅的耳,已出賣他的真實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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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何況,剛才只是事情太突然、慌了......其實我並沒有那麼在意。」現在的他比起自己的衣服,更在意少女那身破落的制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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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況且,妳把自己的衣服撕成這樣,我也不知道該看哪。」
或許是擔心艾莉莎會拒絕,他思索片刻,將原本打算伸向腰間的手,改移到胸前。他把自己的斗篷拆下,交給艾莉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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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我的斗篷下擺破了,但還是可以拿來使用。」 伊札德勒總覺得這樣子吃虧的還是艾莉莎--畢竟在他心裡,艾莉莎是他重要的朋友,亦是名正值青春期的少女。他想了想,又補上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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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後我去找店長,看能不能再借條桌巾......至於腰間這件,我洗好再還妳。」
思考自己是否還有遺漏什麼,伊札德勒隨即想到艾莉莎以駭人態度說出的那句話。
儘管伊札德勒不是很明白為什麼艾莉莎會認為這樣才能堂堂正正地和自己站在一起,但這不妨礙他以朋友的立場回答--畢竟在他心裡,他們一直都是對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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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莉莎、」想通了環節,伊札德勒勾起微笑,對艾莉莎說。「其實就算妳不這麼做,妳也一直都是堂堂正正,和我站在一起的。」
她在以瑟面前站定,伸出一根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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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我燒了你,你給了我塔兒塔斯樹筆,和幽冥的祝福。」
「接著,我讓你被暴風吞噬,你用生命之險,阻止我死亡的命運。」
「最後,你給了我被愛的資格,活著的資格。」
她伸出第三根手指,堵上少年的嘴。「別說這一切都簡單容易。」
「我要怎麼和你站在一起,伊札德勒?看著朋友一樣一樣為我犧牲,自己卻始終完整乾淨,這不是悲傷和慚愧,還會是什麼?」
「堂堂正正?」她背起手,繞著吸血鬼少年踱步了起來,「罪人如我,簡直笑話。」
她停下來,虛弱地嘆了口氣。「但如果這是以瑟的願望,或許我能夠實現看看。」
——也就是說,接受這讓人愧疚上一輩子的祝福,努力活下去
艾莉莎的話語,敲醒了伊札德勒。他從未深思自己出於自我意志、總是盡力幫助身邊人的行為,會讓人感到悲傷與慚愧。
腥紅色的眼眨了眨,眼底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黯淡。
儘管伊札德勒對於是否該拼命拯救他人,內心有著一套標準,但這套標準用在熟人身上,明顯有偏頗--因為他的判斷標準,是以他[或許不會葬送性命]為基準,帶有許多不確定性。
而他行動的理由,除卻掉自己無法坐視不管的性格、私心希望對方活下去的想法,還有那關於故鄉人事物現況的悲觀臆測,所帶來的遺憾。
伊札德勒的臉上,浮現有些悲傷、帶了點困惑的表情。他似乎想說些什麼,又彷彿不知道該從何說起,最後僅是化成一聲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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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艾莉莎感到悲傷和慚愧,我很抱歉。」他平靜地直視艾莉莎,嘴角沁著苦笑。「但你是第一個既使意外發現我是黑暗生物,仍因傷害我而後悔哭泣、擔心我的傷勢的人類。」
伊札德勒以柔和的語調,慢慢道出自己的心聲,委婉帶過艱辛的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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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所在的世界,除了我師父外,沒有任何朋友知道我是黑暗生物。因為在那個世界,黑暗生物是受排斥的。......也就是說,我只能隱瞞自己,去與他人互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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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經由跟妳的相處,使一直以來就連在魔女之森,也不敢在人類面前露出真面目的我,生出一些勇氣。讓我產生自己也能與其他魔女之森的朋友,袒裎相對的希望。」頓了頓,又繼續說:「或許你覺得都是我在犧牲,但對我來說,我認為這很值得,算不上犧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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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行為僅是出自我的私心,並非願望。」他搖搖頭,笑容稍上點歉意,以及憂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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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是希望艾莉莎,擁有一顆對待黑暗生物溫柔善良的心,為我帶來勇氣與希望的重要朋友,能珍惜自己、好好活下去,過上屬於『艾莉莎』自己的人生。並不是想讓妳感到愧疚、或者背上『罪名』。」
她看著少年的側臉,那浮現憂傷的臉龐,和關於種族的字字敘述,心口有些酸澀的滋味漫了開來。
她總是如此,相信一切生命都應該被愛,一切生命都需要被愛,永遠從靈魂裡掏出愛平等地給予,那不是什麼值得誇獎的事,就像呼吸一樣理所當然。
這麼不值一提的事,對少年的意義卻是如此重大,她為少年的委屈感到悲傷、憤怒,卻也因少年將這份相遇捧在心口,而感到一種難以承認的快樂。
「不需要那麼感謝我,這是你應得的。錯的是那些因為種族,排斥以瑟的人,不是以瑟。」話語雖然冰冷,少女的表情卻已經軟化了下來。
她正想開始碎唸為了這種理由讓自己冒險也太傻了,卻想到自己完全沒有資格講這種話,畢竟說起為了幫助人而不珍惜自己,以瑟和自己簡直是不相伯仲。
不,也許自己還更嚴重一點,想到這裏的少女硬是把到嘴邊的話吞了回去,臉上露出一陣奇怪的表情。
她低下頭來,一秒,兩秒,在少年話語終末的寂靜裡,和自己對話。
再次抬頭時,臉上已經恢復成溫煦的笑容,像五月的陽光。
艾莉莎曾經是陽光。是不滅的陽光。
但從今以後。
她把少年贈與的花環慎重地戴好,伸出手來,覆上自己的心口。
「以瑟,我聽見你說的話了。在此以艾莉莎之名起誓,從今往後,不再耗竭,不再威脅,不再傷害自己。」
「潘瑣之眼見證,我在這裡答應我重要的朋友伊札德勒,」
她的笑容燦爛一閃,「過一個屬於自己的人生。」
陽光的背面。陽光直射之處。陽光本身。
她彎起右手的小指,直直地伸向伊札德勒。
「雖然我明白不讓以瑟當笨蛋很困難,但是,希望以瑟也答應我,未來也要好好的。」
她笑著偏過頭,「和白髮的那位,也請幸福快樂。」
伊札德勒舉起右手,把小指勾上艾莉莎的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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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我答應妳。以後我會盡力讓自己好好的,不會隨便當個笨蛋。」
伊札德勒的腦海中,浮現兩道身影:白色短髮的青年、以及白色長髮的少年。艾莉莎的話語,更加堅定了他對兩人的心意。
與少女陽光般燦爛的笑容相對,少年的笑容柔軟似月光,腥紅色的眼笑得如彎月。還未變化的稚嫩聲調,柔和似泉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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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艾莉莎的祝福。也祝福艾莉莎,將來能邂逅屬於自己的幸福,過上快樂美妙的人生。」
她對著那張像月光般溫和的笑臉,感覺空氣裡浮現了光。
那是生命的光,彷彿來自很遠很遠的地方,一道送給她的祝福。
艾莉莎鬆開手,往前撲向以瑟,像隻單純快樂的大狗。
一切曾經結束。一切的一切,又再度從這個擁抱開始。
就像抱著一隻大大的絨毛娃娃,雖是略微冰冷的觸感,卻有種暖意讓她就想這麼抱著,永永遠遠地,不想放手。
突然被抱住的伊札德勒,愣了好一陣子,方才做出反應。
望向抱住自己、那流露出單純愉快笑意的少女,憶起早前少女苦澀冰冷的表情,以及那消瘦憔悴的軀體。少年把手輕輕放在少女背上,回應少女的擁抱,感受懷裡那溫暖而健康的身軀。
如同伊札德勒先前所言,在給予艾莉莎幫助的同時,他也在幫助自己。對他來說,重要的人們能活著,比什麼都好。
這次,沒有留下遺憾的他,眼中盡是笑意,內心充斥著溫柔與滿足。
--太好了,結局不是突如其來的「別離」,而是又一次的「再見」。
--謝謝妳選擇活下去,選擇過上屬於自己的人生。
--艾莉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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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妳活著。」於內心輕聲呼喚少女的名字,無數種情緒在他的心裡繞轉,最終揉合成一聲謝。「能跟妳再見,真好。」
不知道少年的過去,不曉得他的至親至愛是怎麼在他眼前一個個用最不堪的方式離開。
太陽落下的那一天,腥紅眼的少年拆下手鐲,眼底閃遍不甘心的光芒。
對這樣的以瑟來說,「再見」二字的重量有多重。
———————
最初的最初,在她眼前的,是望不到盡頭的樹海。
裡頭有甜美的果實,爸爸辛勤灌溉的汗水,媽媽溫暖的手,和美味的小麥麵包。
然後,樹海逐漸失去顏色,被聖潔的白所淹沒,久遠以前她也曾虔誠禱告,希望「神」可以保護父母,長長久久。
成為「神」的一部分,成為光本身,原本寧靜聖潔的白何時開始變得兇猛,一次次拆落她成為痛苦的紅。
最後她不再記得寧靜和聖潔是什麼,無盡的光使人目眩,神官必須奉獻,神官永遠閃耀,神官永不匱乏,何時開始這一切成為至高律法,不計一切代價。
聖潔的白成為虛無的白,最後成為骸骨的白,靈魂剝落的白。
是少年幫他把顏色取了回來。
首先是淺綠,接著是腥紅,像生命的溫度,一點一點回到她手中。
艾莉莎的眼睛裡再次有了顏色,在無限的顏色裡,無限的可能。
世界再一次在她面前展開,以伊札德勒為中心點,一點,一點,像遇水的墨滴,幻化出無盡的顏色。
此時的她尚不了解,這份「再見」會對彼此產生什麼影響,只是輕輕地點了點頭。
爾後拉住少年的手,在餐桌上坐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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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以瑟,我們來吃點心吧。這次可別再一個人離開囉。」
笑著的少女挖起一匙月光草甜奶露,遞向以瑟。
魔女之森的點心讓人難以忘懷,以此作為新生初始,再好不過。
香甜可口、晶瑩剔透的甜奶露,就像這魔女之森。彷彿以柔軟的棉被包覆,溫柔地引領少年少女們,進入那如夢似幻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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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接下少女遞來的月光草甜奶露,伊札德勒也用自己的湯匙,還以一匙。他的嘴角,猶如裝盛甜奶露的容器,兩側微微翹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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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就讓我們一起盡情享用吧。」
超級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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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沒拉線一直不敢回
欸我都忘記有這個存在了,感謝以瑟中!默默拉線的以瑟中好溫柔
謝謝湮中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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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莉莎中別客氣~我想說回來剛好看到就手動幫拉個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