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他們第二次在圖書室相遇。
有時候會覺得人類的習慣真的挺惱人,但事實就是不經意的巧遇一旦次數頻繁起來,巧合也能成為習慣,總覺得不管到了那裡遇到對方、跟對方走在一起,都變得理所當然不足為奇。
也不知道為什麼這麼偌大一幢宅子,偏偏老是遇到這位少爺。
當他倆面對面、各讀各的書時,嗅著塵埃混合老舊書紙與些微潮濕的氣息,巴克心裡想的就是這些。
他一邊想,一邊漫不經心將書翻開下一頁。
他們相處的時間似乎特別多,感覺特別像是命運作弄,雖然對阿諾德來說並沒有什麼差別。
他這幾次來的時候看的都是同一本書,難得有耐心的緩慢看著那些文字,偶爾還會停頓一下,不過都不久——大概是閒得發慌了。
阿諾德抬起頭,發現對面的人像是在發呆,又很像是在看他,他就問:「……怎麼?」
巴克聞見對方的疑問時不甚明顯的愣了愣,這才意識到自己好像不留心便……看著對方恍了神?
「……沒事,恍了下神。」但他剛說完就想到自己向來對周遭警覺,所謂恍神、神遊對他來講皆是天方夜譚,這怎麼可能發生?
暫時不願再想,他若無其事將書又翻過一頁,即便他根本沒看清上一頁說了些什麼,接著他放下書,坦然看著對方,問:「昨天有人離開了,你……應該也看過貼在莊園大門上的紙條吧?」
儘管不太相信對方的解釋,他也只是點了點頭,接著應了聲:「忘了。」好像不是那麼重要的東西,所以他不記得。
阿諾德也沒怎麼注意誰離開又或是誰忽然出現,那和他沒有太大關係,這座樁原本就奇怪,難得讓他在乎也只有那神奇的畫像。
「你很感興趣?」
「沒有。」這是實話,他此時開口不過是想揮去剛才那一瞬間有些奇怪的情緒罷了,「只是經過大廳時正好看見有人出去,順便又過去看了一下紙條。」
只幾句對話的時間,他心中已經恢復如常,不過話已出口,索性接下去說:「當您學會『愛』,大門將為您開啟——紙條上是這麼寫的,不過,我有點好奇……學會愛這件事該如何判斷?」
他伸手翻了一頁,說:「所謂常理上的『愛』,就是奉獻自我,不求回報。」
沉思了一會,阿諾德才繼續用那種溫和的聲線說了下去:「顯然,這對我們……或是其他來到這裡的人,可能都不適用。」
「這種情感是虛幻的,並沒有正確解答,假設,你認為囚禁某個人是你愛她的方式,那就是你的愛。」
「簡單來說,你堅定的相信那是『愛』,就算學會了。」說完,阿諾德笑出了聲,「我猜是這樣。」
巴克沒有回答,甚至沒有應聲,僅僅只是沉默地翻著書,好死不死今天拿的書正好在談象徵主義,翻開下一頁偏偏又是那幅貼滿金箔的世界名畫。
他相當冷靜的停留在那金光閃閃的頁面。
想著自己的生命中究竟有沒有出現過這個詞彙……或許他其實見證過這種感情,就在他的父母身上,不過他們愛的不是彼此,而是自己所擁有的身分地位與金錢權勢。
他其實沒想到自己在聽了對方的解釋會突然思考起這麼一個問題,畢竟起初他真的只是隨口提起。
「這樣啊。」最後他只是垂眸淡淡的這麼應了。
阿諾德閡上書,瞧著對方不太對勁的樣子,忽然湊近拉了對方一把,接著低聲問道:「……心情不好?那不是你先開口的嗎?」
不然,他壓根兒沒必要說那麼多廢話,還得接受這種反應。
他望著對方的眼睛好一會,才終於退開,像個沒事人一樣翻著自己的書。
對方驀地湊過來時他連愣住的時間都來不及,只在對方退開之後扯了扯領口,靜靜與之對視半晌,而後輕輕笑了笑。
他其實並沒有心情不好,不如說自從年少時想通藝術比現實更真實的道理之後,每當想起那對夫婦時,他心裡便靜如止水,不能更平靜。
靜得他甚至笑不出來。
不過對方終歸是認真回答了問題,他剛才的反應似乎是會讓人不太愉快,因此他勾起往常的微笑,將書本平攤在桌上,指著那幅《吻》道:「我沒有心情不好,只是被畫晃得眼暈。」
他順著對方的話,低頭看向書本上那幅畫作,先是說:「那當我想多了。」一會,很快又接上一句:「我不是很懂這些。」
阿諾德的美術能力挺差的,和其他類別比起來,能說是倒數的類型。
主要原因大概也是因為,他沒那麼感興趣。
不懂才好,學藝術的盡是些瘋子。他不無偏激地想。
「嗯,不說這個了。」他笑著低聲說。
象徵主義對今天的巴克來說真是沒什麼好看的,但總歸也沒什麼其他想看的書,他便耐住性子翻過一頁又一頁算是打發時間,反正某些時候他對故作沉靜實在太過擅長。
於是兩人之間一時只剩下書頁翻動的沙沙聲,乍看之下還挺和諧。
他看得有點累了,索性就把書放在一旁,趴在桌子上打算瞇一下再繼續看。
也不曉得是不是氛圍太好,還是這幾天太累,反正配著翻頁的聲音,他忍不住睡了過去。
外面怎麼看都是夜晚,某方面來說,的確是挺適合睡覺的。
巴克好不容易總算看完那本索然無味的書,抬起頭正想問問阿諾德要走了沒有,卻沒想到對方書已擺到一邊,安靜入睡。
也不知道對方怎麼會在這時候這種地方鬆了戒心,不過其實無所謂,假如有什麼事他也不可能放任搭檔一個就是了。
巴克在叫醒人與否之間猶豫了幾秒鐘,最後想想反正也不趕時間,不如多睡一會兒吧。
他想了想,起身脫下西裝外套,輕手輕腳披蓋在阿諾德身上,而後甚至沒離開多遠,就在臨近書櫃——總之就是對方仍在視線範圍的距離內,又從書架上抽了一本書打算邊看邊等候那位少爺夢醒。
阿諾德醒來的時間大概十分鐘後,他逼自己清醒點的同時,也發現身上多了件不屬於自己的東西--西裝外套,估計是巴克的。
他望向對方的時候還有些迷茫,不過一會就恢復到平時的狀態,說:「你最近的心情真難懂。」
忽然的低落或是開心,又或是對他的態度特別好之類的,阿諾德怎麼想怎麼怪,特別是後者。
巴克抬眼時正好看見對方還惺忪懵然的模樣,難得一見,甚至錯覺看起來比平常還乖一點,他不禁輕淺一笑。
不過對方如意料中的清醒得挺快,巴克抱著書起身,對於評價只笑著反問:「有什麼難的?」他經過阿諾德身邊時頓住腳步,瞇起眼,俯身湊到對方耳邊低聲說:「早說過,不過是想做就做而已。」
退開同時拎走自己的外套掛在肘間,並且又是那抹熟悉的笑意:「我去放書。」
阿諾德有些失神,可很快就拿起桌上的書,也將東西放回原位。
他的速度有些慢,甚至是伸手又拉了巴克一把的時候,原本就顯得溫和的聲音,在這時候又顯得更柔了點:「先生,介意當個人體枴杖嗎?」
他還有點睏,如果像上次一樣不小心絆倒那就太糟了,丟臉。
聞言,巴克挑眉似笑非笑:「挺介意的。」
話雖如此卻伸手攬過阿諾德的腰,相當自然而然帶著人離開圖書室。
「真是……大少爺。」推開門時,他聲音近乎氣音的低笑著說。
「你為什麼總喜歡那麼叫?」阿諾德問。
他好像只有在剛開始的時候問過,後來也沒阻止對方,結果就這麼喊了好幾個月。
他也想當個真的大少爺,但顯然,並不符合他的性格。
「不喜歡嗎?」他笑,「我覺得挺襯你的。」
巴克微笑著覷了對方一眼沒給出正面答覆。
似乎在某個他順手多做一份早餐的上午對方也提過這件事,倒不是不想回答,只是真沒什麼特別的理由,就覺得順口還莫名有些適合,於是便這麼喊了,反正也沒喊出本名啊是不是。
說不上喜歡不喜歡,就是他聽著有點怪,不過算了,也沒什麼關係。
他們好像又沒說要去哪了。
阿諾德伸手拉住對方,示意他停下腳步的同時,也開口道:「可以放開了。」
「還有,我們要去哪?」
「現在問這問題是不是有點晚?」巴克順從的收回手,他看向不遠處的樓梯,又看著對方,「琴房,去嗎?」
其實他本來還沒確定好去哪,不過既然被問了就提了一下。
他望向巴克,沒有說什麼,一會就自己往琴房的方向走。
他大概又得當聽眾,聽著對方展現才藝了吧。
巴克綴在阿諾德身後不緊不慢地跟著。
琴房大門的鎖依然虛掛著沒鎖上,他上前解開鍊條,率先踏入房內。
「N 先生,還記得你上次演奏的曲子是卡農……」他掀開琴蓋,指尖輕輕劃過整排琴鍵,爾後對阿諾德微微一笑,退到一邊做了個邀請的手勢,「請問我是否有這個榮幸再次欣賞先生的演出?」
阿諾德有些訝異,他都沒想到對方打得主意竟然是讓他當表演者?
他笑了笑,說:「你知道我彈得沒你好。」
不過,對方顯然不在乎這個,於是阿諾德還是坐了下來,想了下曲目,才緩緩彈奏起來--《夜曲》,很適合外頭景色。
他僅僅揚起清柔笑意而不答,隨後依然是輕靠著琴身的姿勢,靜默聆聽這場只有兩個人的鋼琴演出。
巴克對這首曲子不甚熟悉,但他隱約記得歌詞大意……似乎是與這位演奏者頗有幾分相仿,記不清晰便不再多想,他轉而關注起曼妙指法,如同上次一般。
然而不知不覺間,注意力卻漸漸偏移,他注意到那雙湛藍眼瞳、即使其一蘊著淡淡迷濛卻仍不掩光彩,他發現因垂眸而微微蓋下來的眼睫比想像中更纖長一點,他恍惚想到這個人其實真長得挺好看。
——他還發現自己該死的又恍神了。
於是他索性閉上眼全神貫注在樂音上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