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聽見哀嚎聲響起。

　　黏稠的濁濃的無孔不入的汙穢封鎖住汲取營養的途徑。
　　沉重的鋒利的殘酷無情的斧刃支解著曾經撐天的軀幹。
　　炙熱的肆意的無處可逃的火焰即將要焦枯所有的希望。

　　他聽見哀嚎聲息下。

　　然後，無處可逃的殘酷無情的無孔不入的痛呼接連不斷綿延不絕伏後又起地傳來，連日月也為之慟哭。

　　「────！」
　　被夢魘的折磨驚醒，基斯握緊爪中的橡木杖，從一如既往清澈的藍寶石投出的視線竟有些模糊不清。
　　「──不……唔……」

　　基斯是祭祀像，不論他的質地被貴元素改造得多麼離奇，終究只是個不具備生理機能的雕像。
　　但要是能流汗的話，說不定就能把這份對人類的懼意化為體液蒸散出去，轉頭忘個乾淨，繼續像平日那樣當個「比誰都要厭惡人類，為一切汙染感到憤怒的基斯」了。

　　他比誰都要厭惡人類，比誰都要對人類感到憤怒。
　　──也比誰都要來得恐懼人類。

　　『基斯，那只是個惡夢。』
　　他的老朋友察覺到他的醒轉，用溫柔的心靈傳遞著安慰的訊息，試圖用沃野牧民廣闊如自然一般的粗神經與他分擔對個體而言太過折磨的共感。

　　「……不……那太清晰了，我沒辦法再繼續欺騙自己。」
　　基斯清醒地拒絕了友人的安慰，寓居於友人軀幹上的祭祀像爬動，鷹頭之下是銳利的爪與祭祀的杖，帶著寬大雙翼的上身，再往下──或許是人身，也可能是其他形象的延伸處，什麼也沒有。

　　在基斯成為祭祀像以前，祭祀像根基的雕像來到沃野牧民的地盤以前，在誰拚了命地穿越邊界森林也要運出人類征伐範圍前，就已經沒有了。
　　唯獨留下的，是不知道被砸壞還是燒毀的焦枯斷痕。

　　「……聽說邊界開戰的那陣子……就越來越清晰了。」
　　基斯似乎在推測，又像是在陳述自己所信：「森林在哀嚎……」

　　以「心靈之友」的天賦與基斯相繫的沃野牧民洛肯Logan一時沒能接上話安慰，片刻後才徐徐地道：『邊界森林的情況確實很糟。』
　　擁有心靈之友天賦的洛肯從不說謊，從不隱瞞，同時也就事論事，務實得很。
　　『但這跟你的噩夢──被燒毀的家鄉，那些死去的橡木林，沒有前因後果上的關聯。』

　　──這種時候比起討論事實，要先安慰我才對吧？沃野牧民就是不懂先後順序這點很討魔厭。
　　基斯才剛想到這，就聽見洛肯一如既往不解風情的心靈之聲傳來。

　　『你討厭一個魔的話，理由不會是這個。』
　　『埃米爾在這方面也特別地沃野牧民，但你喜歡他。』

　　「──你這傢伙……明明還在叫我想開點，不要自己也把無關的事情混為一談！」

　　同時，對洛肯說謊跟隱瞞也沒有任何意義。
　　能以「心靈之友」來溝通的前提是彼此信賴毫無牴觸，雖然不至於被讀取記憶什麼的，但正在運轉的思緒對彼此而言是赤裸的、毫無遮蔽的。
　　如果不是透過心靈之友得到的訊息，那洛肯也只會記在心裡，作為單純的線索存放，不去費力考證真假──不能用的線索放著不用就好，管那麼多做啥。
　　可以說，沃野牧民看上去都一樣呆，其實是種很容易被自己得到的天賦塑造成彆扭性格的魔族。

　　『你喜歡埃米爾。』洛肯無視基斯在心中對自己的腹誹，固執地繼續話題：『我認為你該早點對他坦白。』
　　『那頭蜘蛛的行為讓你很不開心，我不認為你能忍受埃米爾被搶走。』

　　──你喜歡埃米爾。
　　──泰倫斯最近惹你厭煩。
　　──你不想泰倫斯繼續跟埃米爾親近下去。
　　太多可以吐槽的點，讓明明不需要呼吸的基斯此時一口氣噎在心裡，差點不知道該從哪裡責備洛肯的離題。

　　『我沒有離題，噩夢跟精神不好有更實際的聯繫。』洛肯老神在在地建起邏輯的堤防。
　　『至少，你心情變好一點，噩夢對你的影響能更淺一些，這道理沒問題。』

　　「……吭。」
　　基斯得承認，泰倫斯引起的一些騷動，確實讓他最近的心情很不好。

　　自從埃米爾參加那什麼魔王特訓班──據說是為了選拔出下一任魔王接替現任魔王陛下的工作而籌備的培訓系統，埃米爾身邊發生的變化越來越多了。

　　首先是埃米爾離開了沃野牧民的領地，到外頭建立地下城，甚至把當年那名怪人類的遺物也帶到地下城去，大半時間都待在領地外，就這麼過了三年。

　　接著是埃米爾身邊多出了讓他不喜的魔。
　　一股屍臭味的怨念稻草人還好，不知道為啥，那小傢伙似乎很怕他。（因為鳥類恐懼嗎？）
　　滿腦子都是填飽肚子，習性極端的蛇口魅影，跟他第一次打照面時，就是暗搓搓地裝成普通的山脈等著他降落一口吃掉他，之後也沒有半點反省的跡象。（就算每次都會被他用雷電風暴電到差點掛掉）
　　某一頭致禍之白藥師，很可能已經抵達即將首領化的邊界，似乎把埃米爾也看作實驗素材緊盯不放。（可惜還沒找到證據）

　　其中最讓他不快的是那頭蜘蛛。
　　雖然埃米爾好像還在研究對方的來頭，但對自然生物極其敏銳的基斯一看就知道那傢伙的底細──泰倫斯是蜘蛛的魔族。
　　即便沒辦法確定本體是怎樣的模樣，但這麼認真鍛鍊人類的技巧，還會騎術與騎乘戰，估計有三成以上的類人形體，半人半蛛那種型態的可能性很高。

　　……前陣子發生一些基斯不太清楚內情的事。
　　似乎是埃米爾邀請了泰倫斯來地下城作客，但不知道怎麼回事，好像是泰倫斯失手殺死埃米爾還是埃米爾在對峙過程中不小心死了，泰倫斯對此產生心結。
　　從那天開始，泰倫斯不肯離開埃米爾的地下城，等埃米爾利用魔王特訓班的福利順利復活出現以後，還從善如流地變更自己的行動模式：不肯離開埃米爾身邊。

整天囔囔著「埃米爾你太弱了我放心不下！」、「你結訓之後不能再死了！」、「從今以後我會負起責任保護你的埃米爾放心吧！」什麼的，煩死魔了！

　　『自己一個魔長大的沃野牧民都比較怕寂寞，他們總會嫌別魔太吵太麻煩，卻一點也沒打算把魔趕走。』
　　在現存的沃野牧民裡也是特別年長的洛肯語重心長：『埃米爾沒有賽亞菈那麼嚴重，但也很容易習慣被騷擾的。』
　　『你受不了，那就要在埃米爾習慣以前，把問題解決掉。』

　　「……嘖。」
　　──一直在慫恿我做這做那的，洛肯，你這傢伙自己也嫌那傢伙吵吧！

　　『是呀，泰倫斯太吵鬧了。』洛肯不以為意地承認下來。
　　『而且我覺得，那頭蜘蛛對埃米爾的執著，大多是源於那名巫師，他總是在跟隙間之目的形象對話。』
　　『心聲以外的表現，再怎麼熱烈也無法判斷虛實。他冷靜下來以後，誰也無法預料他接下來的行動。』

　　……不提洛肯彆扭性格導致的刁鑽看法，基斯自己對這點也是存在疑慮的。

　　多年以前，一名人族冒險者狼狽地闖入沃野牧民的領土，甚至找死地主動尋找並接觸沃野牧民。
　　以告知埃米爾誕生這點為條件交換，那名人族冒險者得以留在領地上苟延殘喘，哪怕是地位與物品無異的一介俘虜。
　　說難聽點，那傢伙就是在用埃米爾的安危作要脅。
　　在那之後，基斯的生活發生了變化。

　　物質性質相似的魔族前輩，他曾經相當敬重的柯林斯不知何時開始與那名人族交換知識，甚至體驗到「擁有肉體」的感覺，言行舉止與思想都逐漸變化，最後甚至利用知識執行違背自然常理的實驗。
　　在領土邊緣成長的埃米爾，成年以後獲得了難以理解的天賦，彷彿被銘刻了某種印象似的，捏塑出的形體與那名人族莫名神似。

　　──就像是，那名被稱為「克萊爾」的人類冒險者，那名「巫師」的存在汙染了所有接觸過的魔們。

　　自報名字叫克萊爾的人族冒險者，從頭到尾聲稱自己只是一名會點戲法的學者。
　　但覺醒為祭祀像以後，沉積於此身的杜魯伊德教派的記憶片段，告訴基斯，那是一名「巫師」。
　　蒐集知識、造就智慧，曾以自然為師，最後卻背離了自然的道路……甚至想挑戰自然的一群傲慢之徒。

　　──為什麼我當初沒有選擇殺掉那名巫師呢？

　　『基斯，你得讓自己的心情好。』洛肯語重心長地叮囑著：『這樣記憶力才不會衰退。』
　　『我還記得，那時候你很猶豫，發現那名巫師知道杜魯依德教派的存在，讓你心情好很多。』

　　『我不覺得那名巫師帶來的影響全是壞事，只是，埃米爾是埃米爾，那名巫師是他自己，我不希望外魔看待埃米爾時，還把兩者混在一起。』

　　感覺到洛肯不希望自己的思考繼續離題，基斯也只能暫時放下自己過於偏執的執念。
　　「……我又能幹麼？就算丟一發風暴也沒用吧？除非要命，不然對那頭蜘蛛沒有驅趕的效果。」

　　『我不是說了嗎？跟埃米爾坦白呀。』
　　洛肯理直氣壯的說：『基斯不做，那就沒有成功跟失敗可言。等失敗了再來想還有什麼方法呀。』
　　『而且主要目的是為了讓你心情好，你忍著不開心，那就不要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