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著鐵鏽氣味的食糧並不陌生,浪費食物會遭天譴。破碎的白色瓷盤只能映出破碎身軀,舔拭過後的虎口止不住血,欲蓋彌彰地揚起手來,淌入深色袖口之中。
該去尋兄長了。
沿廊子走至盡頭,可以通往加蓋的西洋建築。對開的窗緊閉,窗簾亦牢牢地隔絕內心世界與現實世界。不被春日理解的椿獨坐在絨布椅子,若有所思地凝視懸掛壁上的油畫。
門後浮出嬌小削瘦的肩膀時,背脊才緩緩離開椅子。
「芙拉蒂諾。」揚羽的笑顏如一。這座宅院只有揚羽會返少女以笑顏。
「……兄長大人。」怯懦的聲線幾乎要被輪椅骨碌壓過。即便是現在仍無法輕信自己何緣居於此處,兄長的溫柔是濃稠的蜜,足以使她深陷其中──掩藏的痛楚似乎也減輕了幾分。
揚起的笑靨卻在眉間刻上苦痛。
「……怎麼了嗎?」
沉靜單頰沒有洩漏表情。那雙善於閱覽世間的眼睛很快就捕捉到不對勁的源頭,輕柔卻不容拒絕的力道執起芙拉蒂諾的右腕。
揚羽起身,無法奔跑的身子不疾不徐地跨門而出,直至拎著箱子回到妹妹眼前──滲血裂痕被細心地包裹起來,目光才幽幽映出芙拉蒂諾的臉。
「是誰呢?」椿的語調極為冷靜。
那被執起的腕甚至不敢擅動半分,就這麼僵持著等待敷料輕柔覆上。不過是對上眼眸就能使四指微微蜷縮。
「……」
芙拉蒂諾抿起唇,閉口不言。由她一人承擔也未嘗不可──單純的疼痛是過往常伴於身的老友。總是忍一忍就能過去了,無須他人擔憂。
「芙拉蒂諾。」
少年的聲音彷彿能安定心神。揚羽重複喚道。揚羽毫無長子架子地蹲下身與無血緣的妹妹平視,甫在包紮的指掌此刻只供給溫柔。
「……無論芙拉蒂諾願不願意說,我都有保護妹妹的義務。」
他似乎沒打算逼迫芙拉蒂諾回答。即使她不肯開口,揚羽也有辦法找著元凶。
滅紫眸光轉而投向地面。
「……是……」
悄聲耳語需得仔細傾聽。
「是近藤先生。我不小心……將盤子摔碎了。那些餅乾……」
浪費食物是不好的行為。
「……吃掉了。」
淚光終究沒有滲出。少女雙臂微微張開,像是渴求一個擁抱。
「……誠、嗎。」
像是意外又像不意外地確認。兩人或許稱得上朋友。然揚羽其實不認可對方的處世價值。迄今仍不願正視現實,一逕嚮往褪色榮耀的人鄙棄貧民街誕生的少女是理所當然。
揚羽會意地傾身擁抱妹妹。
「你不必顧慮任何人。芙拉蒂諾只要做自己想做的事就好了。」
「……嗯。」
少女對話中含意尚懵懂,唯有此刻熱度是真實存在。如果說有什麼想做的事……如果能以一己之軀守衛兄長──
夢想始終飄渺未能及,也能推著她前行。
「為什麼……哥哥要對我這麼好?」陌生稱謂順著思想自口中流出,齒間咬著不熟練的音節,顯得有些軟糯。
不是「兄長大人」。
揚羽欣慰似的笑了。有或沒有血緣均不影響羈絆牢固與否。即使是親子,若無法在剎那間看出綠眸蘊藏的真意,就不能說是理解揚羽。
反之當時既然向渴求生存權利的少女伸出手,揚羽就必須擔下名為羈絆的責任。
「因為芙拉蒂諾是我妹妹。」
回答只需要一句話。
芙拉蒂諾沒有選擇牽起羈絆與否的權利。唯一的生存之道只有捉住伸來的掌,她也從未後悔過。
「我知道了。」
在兄長的懷中,遺失笑容的少女總算找回重要之物。
某一日起,名為近藤誠的書生再也沒趴臥在六疊房打瞌睡。
與妹妹隔光滑案桌木紋相對的揚羽,若無其事地在薩摩燒茶杯注入醇香。其中一杯移至少女面前。氤氳熱氣模糊眼神。
「這是清帶回的茶葉。芙拉蒂諾也試試看吧。」
揚羽宛如對書生的事全不知情。
被碎瓷劃破的虎口留下傷跡,如書生存在與否的界線。芙拉蒂諾捧杯輕抿,即使辨不出味道差異也會一口咬定這是好茶。
「……哥哥,這幾天怎麼沒見到近藤先生?」
說沒有芥蒂皆是違心之言。這卻如同日常被剝離出無關緊要的碎片,反倒令她坐立難安。
「被送回老家了。」
是誰之所為一目瞭然。始作俑者卻悠閒地品嘗杯中物。氣味很特別。
「芙拉蒂諾很在意嗎?」
少女在場時,揚羽連指尖都不會觸及擱在桌畔的小說。
「不……原來是這樣啊。」
無論為何,少女僅需一個理由便能按下心中雜念──只要那是出自揚羽之口。
五指輕推,茶杯滑過木紋,落在兄長面前。少女展開笑靨。
「比起這個,哥哥,我還想再喝一杯。」
句尾帶著僅有相對而坐之人才能理解的輕快。
「嗯。」
芙拉蒂諾的確毋須在意近藤去向。揚羽依照妹妹的請求斟滿茶杯,再重新推回妹妹面前。
要嚮往與己無關的過去或迷戀腐朽權位皆悉聽尊便。然而一旦對少女伸出惡意觸手,揚羽便會親自將之斬為碎塊。
此次少女未再一飲而盡,滅紫透過旋轉的水面與她對視,在隱隱成形的想法消散之前,芙拉蒂諾決意捉住。
「哥哥,我想要學習武術。」
似乎是個突兀而又不突兀的時機。
「我想要……保護哥哥。」
如兄長對自己的維護一般,她也想擁有撕裂威脅的利爪。
得到名字起即不曾有過明確要求的少女忽然出聲。揚羽不得不暫停品茶。薩摩燒茶杯擱回桌上。
「……是嗎。那麼,我會幫芙拉蒂諾找到老師的。」揚羽沒有過問芙拉蒂諾產生此想法的緣由,少女找到願望是好事──縱使與他終究希望她放棄的自己掛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