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長的矮桌擺放於獨立的廳室內,兩側分別擺設著沙發長椅,一方坐著兩名身著軍服的男女。
昏晦照明透著晶瑩酒光,覆有深黑皮革手套的指尖執起杯根,黑髮男子將其一銀而盡。
置回桌面之餘,捧撞而上的杯底發出俐落的悶響,指節於腹前交疊,沉靜嗓音隨之流溢:
「希望這次的案子能輕鬆點。」
「可不是嗎。」
短裙下的雙腿愜意交疊,艾德勒身側的女性應了話,中性的平整軍服配上氣派的架式,給人一種不苟言笑的錯覺。
「上次竟然給我們這麼難搞的對象,溫斯徹是不怕我們倆拆了他的店?」
鞋跟敲擊著地板,安莫瑟斯一臉不滿的喝著調酒,即便對於仲介者滿懷憤恨,他們依舊是等待著下一位雇主的道來。
委託人和被委託的身份,通常是後者要更多一點。應該說,他們這行幾乎把所有工作都包辦了,除非忙不過來或有特殊案例,否則一般情況下不會外包出去。
但這次是以個人身份,基於私利的委託,與工作無關。
透過仲介而成的委託,好處在於雙方都能得到一定程度的保障,不怕雇主沒錢落跑,受雇者也有一定的誠信與能力;但壞處是為了把關,仲介人必須事先調查委託與被委託雙方的背景,隱私上的探查無可避免。
尼拉迦不介意底子被探查,比較麻煩的問題是在被探查過後,對方還願不願意接受委託。
而這次的結果是成了。
其實她不是很確定仲介人有沒有把她的身份告知給受雇者。合約上沒寫著一定得隱匿背景,所以該說哪些,哪部分又不明言,洽談的部份尼拉迦全交給了那位名為溫斯徹的男人。至於對方要怎麼處理就不是她能管的事了。
提出的條件只有三個:
一、不要吵 二、保護人 三、其他
以委託而言,內容實在模糊得令人起疑,搭配上出手大方的酬金簡直跟要人閉嘴聽話沒兩樣。她覺得自己沒那個意思,然而根據同伴所說的,自己覺得是一回事,別人怎麼認為又是一回事,兩者往往沒有絕對關聯。
別人怎麼想都無所謂,她只是嫌解釋麻煩罷了。
步行在以黑為基底的甬道中,她在指定房前旋身停下。雪青色的即腰長髮隨著扭轉而揚出一片扇形弧度。
叩叩叩。連成三個音的敲門聲。敲了門卻沒有等帶回應的意思,尼拉迦逕自推開房門,冰藍眼瞳習慣性地在房內轉悠一圈。
酒杯。沙發。長矮桌。昏暗的燈光。除了身後的門之外沒有第二個出口。男人。女人。男的體格看起來不差,女的不知道為什麼好像不太愉快的樣子。
確認完威脅性之後,那名女性才以指背慢慢把門關上。
「談公事。」
她開門見山。
絳色紅瞳望向來者,沒有片刻猶豫,艾德勒便以眼神示意對方坐下,在確認第一印象還不算太差過後,他便率先開口:
「說吧,時間、地點、工作內容。」
自懷中取來一份契約書,平整的規制文字搭配上泛黃的紙面,一絲不苟的態度更是增添了這份莊重感。
「以及特殊條件。」
事實上,艾德勒與安莫瑟斯對於眼前人的背景資訊,以及進一步的委託內容皆一概不知。
身為仲介者的溫斯徹,也僅是一臉悠哉的說著「是份條件很適合你們的工作哦」,便將兩人安排至此。
即便是長年合作的關係,艾德勒依舊是無法適應對方的態度,偶爾被設計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
言簡意賅,確實符合「不要吵」的條件。
她斜著揚起笑,順著視線坐上對面的沙發,坐姿是不符合女性刻板印象氣質的雙腿微開。右手平放在腿上,左手肘抵膝撐顎,尼拉迦瞟了眼那疊書面資料,先挑了其中一個關鍵字回應:
「聽過埃絲泰爾號嗎?」
隨著字尾落下,本來垂在腿上的手抬起,手中是從肩上外套裡拿出的兩封信。她將紙張遞至對面。
邀請函。
「是近期即將啟航的蒸氣飛行船吧。」
接過女性遞來的信函,艾德勒簡略答道,對於埃絲泰爾號的事蹟他自有耳聞,其遭受熱議的程度,稱整座多明妮卡為之騷動也不為過,甚至在走經會客區之餘,便能自觥籌嬉笑中得知大致的動向。
「那麼,你希望我們提供什麼樣的協助?」
地點知道了,艾德勒便接續提出詢問。.
她眨了一下眼,吐出三個非常籠統,籠統到像開玩笑的字:
「所有事。」
欸,這麼說不太正確。在對面兩人還沒給出回應前,緊跟著又出現這句話。神情認真,語氣卻仿佛閒話家常的女性喃喃,托在掌中的雪青頭顱偏了下。
「正確來說,是所有麻煩事。」她認定的麻煩事。尼拉迦補充:
「比如登記房號、整理行李、跑腿買東西,這些簡單瑣碎卻花時間的事,全都交給你們。這是第一件事。」
語畢,她停頓抬眸,等到尚未知曉其名的兩位傭兵反應。
「也就是任意差遣的貼身護衛吧。」
搶先在艾德勒答覆前開口,安莫瑟斯以簡短的語句總結了對方的第一份要求。
就性質而言,她並不怎麼排斥這類的差事,畢竟先前也有類似的經驗,時時確認雇主安危的同時,也得偽裝為對方的隨侍下屬,自然是少不了一些差遣。
短暫的眼神交會後,艾德勒語氣依然平順,並予以肯定的答覆:
「這方面我們可以達成,請繼續說下去。」
以長期委託而言,通常在她如此表明後,聽見的人要不是翻臉走人就是拍桌大罵,後頭的契約內容也省得解釋了。見到兩位傭兵對視一瞬便回以同意,尼拉迦無聲「喔?」了一聲,兩邊嘴角微微拉開。
不拖泥帶水,她立刻切入下一項條件。
「第二件。」
打出豎起食指與中指的左手,不再撐頰的預定雇主還是一副隨性,然而那對雪青眼眸卻是謹慎瞇起:
「與我的體質有關。不要求你們行到徹底的保密,但知道的人自然越少越好,該何時,又該對誰說,我可以交給你們自行判斷。只是,倘若給了錯誤的對象,後果恐怕得請你們自付——好了,除了飛船,聽過睡美人症候群嗎?」
正當安莫瑟斯的臉龐浮現出困惑的神色,絳紅雙眸便瞥了對方一眼,示意沈默之餘,艾德勒將身姿稍稍坐直,眼神對上雪青眸子。
「您所指的是克萊恩—萊文症候群吧。」難得在醫院以外的場所聽見罕見疾病的診斷,艾德勒倒是提起了些微興致,基於父親那豐富的醫者經驗,他也自那聽見不少新奇的閱歷,「睡美人症」便是其中一件。
「所以小姐是希望在發作後,我們能夠保護你的人身安危,以及後續的瑣碎照料吧。」睡美人症候群的病患,發作的頻率、誘發因素和認知變化情形各有不同,無法以相同的準則做為概括,然而此時的艾德勒並非在問診,因此他沒將詳細病史列為首要的一環,僅著重在僱佣契約上的內容。
「對——對——就類似那個。」
前傾偏頭的女性打了響指,清脆一聲就像賭場機臺的賓果效果音。艾德勒知道就好說了,那名仲介找的人還真不錯。
彈指後朝向兩人的指緩慢轉向,拳起,大拇指往自己一比。
「平均來說,我一天的清醒時間只有七小時,何時會發作又何時會清醒,雖然能估出大略的時點,但多少會有落差。」尼拉迦的語氣平平淡淡,除了素來摻了點隱約的冽氣之外,就像在談論他人之事那般事不關己:
「你說得沒錯,姑且不提清醒時,睡著的時間必須有人來——哎,對,就是保護。因為時間有限,所以其餘麻煩的事、瑣碎的事、重覆性質或我以外的人也能做的事,我不想每個都處理。」
簡言之,我討厭浪費時間。開宗明義,她簡單濃縮成一句。
話音接著頓了一下。
「另外,在症狀快發作前,我的脾氣不會太好。」
「瞭解。」
艾德勒在聽完尼拉迦的說明後,沒有多大異議,七小時的貼身護衛,搭配上豐沛的酬金,衡量起來不算太大問題,雇主的個性也落在他所能接受的範圍內。
「這方面倒不成太大問題,當然必要情形會使用壓制手段,小姐能接受嗎?」
沒表現出多大退卻,艾德勒便語帶俐落的提出保證,能推斷出發作週期的對方,勢必對自身的疾病有一定認識,而這也需要長時間的觀察,加上溫斯徹有特意提及前科的習慣,對方應該還沒因這脾氣而做出不法行徑。
如此料想之餘,他便認為這不必花費過多氣力,麻煩的敵手碰多了,這類要求的確不成問題。
「可以,只要保護好人就可以。」
她先點頭,然後再偏頭,斜斜往空無一人的一角瞥眼,嫌麻煩似地道出所謂「保護」的真正對象:
「保護好其他人別被隨隨便便殺掉。嘖!」
主詞被省略了。
鄰近睡眠時間就會特別不耐煩。意識到所剩時間不多就會更不耐煩。不耐煩乘上不耐煩會變成更加轟轟烈烈的焦躁,要是這時有哪個不長眼的跑來,她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會選擇最快讓人閉嘴的方法。
尼拉迦不在乎讓人永久閉嘴,但顯然飛船上的工作人員在乎。
「沒問題。」
確認完大致的契約內容後,艾德勒將點有墨料的鋼筆置於合約一旁,語氣仍是沉穩自若。
「我叫艾德勒,除了傭兵的身份外,同時是一名外科醫生,請多指教。」
將自我介紹擺在約談過後,也只是避免在合約無法成立的前提下,留下徒增後患的個人資訊。
畢竟他們也不是每次都抱有道德準則。
「我是安莫瑟斯,也請多指教了,該如何稱呼小姐您呢?」
眼看艾德勒似乎洽談得差不多,安莫瑟斯也跟著微微致禮,神色看上去和善不少,她相信師者的眼光。
喔?傭兵兼職醫生?還是醫生兼職傭兵?外科醫生給人的印象是文質彬彬柔弱而纖細,和傭兵這樣強健粗壯的職業印象幾乎在線譜最兩端,搭一塊做可真稀有。
不確定自己的認知是否正確,其實也不怎麼在乎原因的尼拉迦只是揚了眉,倒是沒再多問。畢竟,他人選擇何種職業與她無干,好奇的話,以後再問便是了。
彎著笑,她淺淺向自稱為安莫瑟斯的女性點頭。
「尼拉迦、尼略迦、尼列嘉,或者尼拉耶,選個喜歡的就行了。」
同樣對自己的名字滿無所謂地,率性的嗓音拋出多種選項,要聽者自行挑選。
艾德勒和安莫瑟斯,音節有點多,但姑且是往後同行的對象,還是好好記一下比較好。至少在同行的時日裡要記著。轉過稱不上有禮的念頭,尼拉迦抬指,指尖方向從艾德勒移到安莫瑟斯那處,接著上一句語尾續道:
「妳也是醫生?」
面對尼拉迦的提問,艾莫瑟斯在有禮的微笑過後,接續開口:
「雖然還有需要老師教導的地方,但基本的外科醫術不成問題。」
談及「老師」之餘,她的目光投向一旁的艾德勒,又隨即回至冰藍雙目。
事實上她並沒有接受過正式的醫學訓練,也沒有合法的醫者身份,所有的醫術皆來自艾德勒的教導,但多年旅行所得來的豐沛經驗絕不會比一般醫生要來得少。
「喔。」
平平應了聲就不再追問,畢竟,對方是否為醫師,醫術又如何皆與她無干。然而雖說不再追問,倒也在結束上個話題後提出了另一個新問題:
「你們是情侶?」
想了想,她又補充:
「夫妻?」
一起行動的孤男寡女通常是一對的。聽說。
一瞬間,安莫瑟斯浮現出極其詫異的眼神,彷彿脫口而出的下一句便是「你腦袋壞了不成?」
即便不是第一次被問到這種問題,但從第一印象精明的對方口中聽見,她依舊意外不少。
「我跟她都有未婚妻了。」一旁的艾德勒並沒太大動搖,僅是在短暫的回覆中,輕描淡寫的帶過。
總是散發著冽色的丁香眼瞳乍變。明顯的不可置信。
讀到了情緒,卻讀不懂緣由。想著是不是說錯話而正要發問時,艾德勒恰巧為她解答了疑惑。
未婚妻?但是——
尼拉迦停頓一瞬,而後想起確實也有不少同性情侶與伴侶,如今已經不算太罕見了。再者,就如同對方選擇何種職涯與自己無干,兩人擁有的是未婚妻還是未婚夫也毋須干涉。
只是。哎呀,這樣啊,都有準家室了。
「那你們可得好好珍惜生命了。」
彎起不明顯的笑,一貫銳利的語氣放緩了些。有家室的話,時間還得留著陪伴別人。
雖然,大概再面臨危險與樂趣時,尼拉迦大概不會為此而捨棄後者,而只要兩人還沒反悔解約,也就得陪著她入險境。
聽聞艾德勒的答覆,安莫瑟斯頓時浮現失措神情——當然是在背對尼拉迦的前提下。
很快地,那副面容又恢復至沉靜,身軀也隨之轉向此次的雇主,右手自然而然的插起腰來,空出的左手則是致禮性地伸去。
「這方面我們當然清楚,總而言之——就請尼拉迦小姐請多指教了。」
一襲雪青色的女性洋洋彎起眼。
「請多指教,安莫瑟斯。」
對方伸來的是左手,於是尼拉迦也仿造安莫瑟斯的動作遞出左手,半使力地握住後鬆開。
右手插入口袋,她緊隨將五指轉向另一人。
「請多指教,艾德勒。」
公平原則嘛。
絳紅瞳眸微抬,艾德勒與尼拉迦四目相接後,同樣伸出左手回握。
「請多指教。」
沉穩音色過後,房內又再次恢復寧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