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道路蜿蜒而下，脫離軍區遮蔽範圍後電台訊號不再受阻，車內音響原本茲啦茲啦的聲音逐漸清晰，流行樂曲飄揚而出。

午後陽光普照、氣溫舒適。夏天是瑞士的旅遊旺季，然而從亞熱帶過來的畏寒青年，還是多加了一件外套。

卯生熟練地轉動方向盤，敞開的拉鍊因為動作劃過大腿。

他抽空朝副駕駛座看去，向這趟短暫旅途的夥伴表示他有在聽；偶爾開口回應，或是請對方放慢語速再講一次。

從軍營離開的時間正好是午飯時間，問了一圈，也只問到一人可以同行。於是寬敞的吉普車上，就只有卯生、雨果，和後座剛從保管室領出來的隨身電腦包。

距離公寓約略二十分鐘車程的地方有個小鎮，寧靜，人不多，溫馨的磚紅色系中點綴著幾棟教堂，典型印象中的瑞士小城鎮，遠遠的還能看到樹林和山脊。

講了一路也不見疲色的哨兵在下車後就乖乖站到了人行道上，等著另一位哨兵熄火鎖門。手裡一張購物清單上頭草草記著幾行字，不外乎是些生活日用品。

「Mao打算買些什麼？」

等到對方跟上自己的步伐後雨果才繼續往前走，目標超市，走的同時依舊維持著回頭盯著卯生看的姿勢，紅圍巾隨著他的動作一擺一擺的。

走路不看路其實很危險，但哨兵的感官多少替他補足了這點漫不經心——該說是覺醒少數的好處之一嗎？雨果現在已經很少會撞到東西或者跌倒了。

面前的青年準確閃過行人和街燈，沒發生任何碰撞意外。時常覺得對方是個大孩子，但雨果確實是個哨兵，不用像在家鄉照看孩子般的那樣緊張他。

「砂紙、蠟漆、雕刻刀。」他露出淺淺笑容，看著雨果蓬鬆的瀏海隨主人的步伐彈跳。

卯生說的三樣物品皆用於木工。相較雨果的清單，他的待購物顯然較難讓人引起關於日常生活的共鳴。

剛剛在路上他們倆個已經討論過行程。

卯生的主要目的是找個地方坐下來用網路和家人聯絡，到超市只是順便；不過在有同伴的情況下，他也不介意陪同購物——反正他們有整個下午的時間。

穿過超市的玻璃自動門，這次換卯生轉頭向一旁精神奕奕的伙伴開口：「你要買的東西多嗎？我可以幫忙你找。」

「說多好像也不至於，其實只是要買盥洗用品那些的，肥皂快用完了，也想要更能保護頭皮的洗髮精。」他歪頭思考了片刻，自己也拿不定主意，但還是瞇起眼睛笑著對卯生說了聲"Merci"。

距離他們住的公寓最近的超市就屬這間，長時間逛下來也稱得上熟門熟路。

雨果一進門就略過了生鮮食品區，左轉路過奶製品區，朝著沐浴用品區筆直前進。硬底鞋踏在地上踩出連他自己都沒注意到的輕快節奏，好心情盡在不言中。

「不知道你有沒有這種感覺，每次在公共浴室聞到很香的味道都讓人很在意呢。」

他邊說著邊順手拿了塊肥皂望向卯生，突然間內心警鈴大作，從軍以來的種種經驗都讓他知道拿著肥皂的時候話不能亂說，但這點近年培養起的小常識很快就被說故事的衝動沖得一乾二淨。

「Mao，我有跟你說過一個關於肥皂的故事嗎？」

他以有點過於興奮的語氣握著大塊肥皂對哨兵夥伴說道，配上夏季的大衣打扮看起來幾乎像個變態。

在雨果的影響下，「Merci」是卯生少數能聽懂，除了中英文和家鄉方言以外的單詞。他提著購物籃和雨果齊肩而行，對方的情緒像會傳染似的，不是嚮導也能感受到那股愉快活力。

然而，軍營。

和肥皂。

這兩個關鍵詞一起出現的時候似乎就註定了這會是個使人發笑的故事。卯生慣於壓平弧度的嘴唇彎起，因為牽動肌肉而微微瞇起的眼睛看向另一名哨兵。

「沒有。」上揚的語調表現出主人願意洗耳恭聽的意思。

抬高購物籃讓雨果把手上的肥皂和洗髮精扔進籃子裡，接著邁開步伐往下一條貨道繼續挑選商品。

托哨兵靈敏嗅覺的福，木材和漆料的特殊氣味起到引導作用，進入很少踏足、非民生用品的區域時，他們仍有明確的前進方向，甚至不用抬頭看貨架標示。

「仔細想想其實也是滿尷尬的經驗呢——但算了，總之我有次下午訓練完就去公共浴室洗澡，那時候用的肥皂大概都比這個大塊一點。」

邊說著邊給卯生看了肥皂的尺寸，然後笑呵呵地放進購物籃裡：「一不小心就把肥皂弄掉了，你也知道在軍隊裡撿肥皂聽起來有點奇怪，但我那時候沒想那麼多，畢竟還是想洗澡嘛，所以就請隔壁間的人幫我撿一下肥皂了。」

「然後萊利——咳，那個人的手勁很大，可能因為也是哨兵？總之他把肥皂滑得太大力就直接飛出去了，聽說那幾天公共浴室裡很多人跌倒，所以我後來洗澡就換個口味的肥皂了，你知道的，避嫌。」

把當事人的名字暴露了一又二分之一個音節後才匆匆忙忙的改口，抓了抓腦袋笑得有點靦腆，繼續跟在卯生的身邊好奇地看著那些對他而言相當陌生的木工材料，那種特殊的氣味對於哨兵而言有點刺鼻，但新奇感輕而易舉壓過了那股不適感。

「Mao，你常常雕木雕嗎？」

雨果在後一個音節收聲，但已經脫口而出的發音還是讓卯生腦中浮現一道身影。

接著因為對方的描述想起前段時間，公共澡堂確實有一道由肥皂留下、路徑奇異的氣味軌跡。

「原來是你。」他哈一聲，露出一列牙齒，「他沒拒絕你，人也挺好的。」

不是所有人都有勇氣在軍營裡答應別人這種請求。不論是不是開玩笑。

見人好奇的盯著架上東西看，卯生抽出一把雕刻刀在指間轉一圈，遞到雨果面前的時候提醒了一句刀很利。

「嗯，有空就刻。另外，這東西除了刻木頭，也能刻肥皂。」

他刻意朝對方一笑，之後逕自走到幾步遠的地方，把其它東西放進購物籃。這些工具卯生都有用慣的牌子，節省很多挑選的時間。

「他人真的很好喔，都會跟我玩。」

提起友人的語氣帶上了輕快的節奏，幾乎聽著像是在哼歌。

說到底非民生用品區域還是挺有趣的，如果沒有卯生同行的話他大概一輩子都不會踏到這個區塊來。雨果出於研究精神湊到幾款不同的漆料前嗅了嗅，然後接過那把雕刻刀，並在聽見跟肥皂相關的發言時皺起整張臉。

他微微瞇細眼睛盯著卯生看，但那點刻意為之的威嚇表情維持不了多久就破功了。

「現在每個人聽到肥皂都會想到我。」雨果無奈地笑著說道，重新跟上了另一位哨兵的腳步：「肥皂雕得太漂亮的話就不好意思拿來洗澡了啦。」

「肥皂小羅？」卯生朝雨果勾勾唇角，兩個詞連接在一起像是故事裡會出現的某種矮人精靈。

明確又少量的購物目標使得超市行程快速順利，現在還在午餐時間的範圍，結帳櫃台很空曠，他們從超市出來的時間比預計的快一些。

把購買的物品放進後座，卯生將手提電腦背到身上，街邊餐車傳來於煎鯡魚和烤吐司的香氣，他想起他忽略了什麼——他忘了留意雨果是否已經吃過午飯。

「你餓嗎？」卯生問道。

「餓！」他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肚子也像是回應主人的激情似的傳出咕嚕聲：「超級餓！」

午餐時間的人潮高峰剛過，點餐和取餐之間的等待時間不算太長。他們隨便在路邊找了個露天咖啡座坐下，面前各擺著一份熱騰騰的餐點，大概是從小到大的教養讓捲捲毛的哨兵即使在極度飢餓的狀態下還是秉持著基本的用餐禮儀，但滿足感從他的表情可見一斑。

「Mao你吃得慣這裡的食物嗎？」嚥下嘴裡的食物後他才微微歪著頭問道：「你們的飲食習慣應該跟這裡差很多吧？」

「抱歉，車上就該先問你。」他看著另一位哨兵塞進一大口食物，臉頰有些鼓卻還是保持著儀態感到有些敬佩。

卯生吃飯的習慣從小被阿公盯到大，不過大多是筷子不可以插在碗裡、要把碗端起來吃等等，著重於民俗信仰的要求。

對方的疑問讓卯生想起那段痛苦的時光，面色有些沉；雖說原本就對軍隊伙食不抱期待，但他真的覺得受到了小麥澱粉和奶製品的摧殘。

從小到大都是吃客家菜或傳統中式料理，比較常吃外食也只有大學那段期間。如果出去吃飯，義大利麵和滷肉飯他會選後者——正餐沒吃到米飯，總覺得哪裡不對。

幸好瑞士的超市有賣醬油。

「現在還行。」卯生吞下嘴裡的三明治，「部隊裡有會做飯的臺灣人，偶爾能蹭到飯。」

「我記得你說過你沒那麼習慣奶製品。」

從小吃奶製品長大的哨兵向另一位哨兵投以帶點同情的目光，然後又像是有點羨慕似地托著腮幫子： 「不過能蹭飯聽起來真好，我還沒在這裡認識過法國人呢。」

雖說部隊裡確實有不少法國人，但不是點頭之交就是根本沒說上過幾句話。來自世界各地的朋友倒是幾乎湊齊了五大洲——好像就差非洲了？雨果在心裡迅速地過濾過一遍同伴們的家鄉，然後點了點頭，和自己的腦內聲音達成了共識。

「所以我的目標是在退伍前交到會做道地法國菜的朋友！」以驚人的速度解決那份三明治後雨果以充滿決心的語氣說道，發言卻是毫無疑問的廢柴發言：「畢竟學會做菜太難了！」

「祝你好運。」

這麼說的哨兵神情嚴肅，看起來是很認真的在祝福對方早日達成願望。

做菜真的太難了，他完全同意。
就算跟著阿婆一步驟一步驟的做，煮出來的東西味道就是不一樣。後來他就放棄了，只學到在野外可以把食物弄熟餓不死自己的程度。

在遮陽傘的遮蔽下，卯生吃完食物之後擦了擦手，把筆電從背包裡拿出來開機、插上隨身網路卡。

「我大概需要十分鐘。」他抬眸，棕黑色的眼睛對上藍色的。

還未等到對方的回應，網路電話率先接通了。電腦上出現老人家的身影，接著是阿婆喊他「囝咕仔」的聲音。

哨兵冷硬的面部表情隨這聲呼喚軟化，帶上一分溫情。

細微的表情變化沒有逃出他的眼睛，出於純粹的好奇心，雨果把頭探過去偷偷瞄了眼螢幕。

螢幕上有兩位老人家，都和卯生一樣是亞洲面孔，大概是他的外公外婆之類的。短捲髮的老婦人在注意到畫面上突然出現的另一顆捲捲頭時看上去顯然有些驚訝，對卯生以聽不懂的語言說了些什麼，但十之八九是問這顆捲捲頭哪裡來的吧。

雨果本來就喜歡老人家——或者說他喜歡全世界——總之在注意到老婦人的反應後他笑了起來，衝著鏡頭朝兩位長者熱情地揮了揮手，連帶一句從發音到音調都不太對勁的「你好」。

「Mao，用你的家鄉話怎麼打招呼？」他歪過頭問身旁的卯生，笑容多出了幾分躍躍欲試。

他的鏡頭裡很少出現其他人，但不代表不歡迎其他人一起入鏡。

更何況雨果渾身上下散發開朗正向的氣息，看起來熱情又乖巧，很討老人家喜歡。

卯生帶著淡淡笑意，先規矩的喊過兩位老人家，之後才向阿婆說明這顆金毛是他軍中的朋友，名叫雨果的法國人。

「這是我的祖父母。你可以喊他們『阿公』、『阿婆』，是客語裡的爺爺奶奶。」

卯生不太知道如何解釋中文裡稱呼稱謂就算問安的文化，乾脆不管了；他推一下筆電，讓兩人可以順利入鏡，想了想又道：

「那邊現在是晚上七、八點左右，你還能問『食飽吂？』，意思是吃飯了沒。」

這也是卯生要在大中午出門的原因，顧慮時差，再晚一些就是老人家休息的時間了。

「阿勾、阿波！」

像個好學生那樣乖乖地跟在卯生的話尾後照著喊了兩聲，試圖以最燦爛的笑容來彌補怪腔怪調和發音錯誤的部分，手還是揮個不停：「食包吂？」

跟著說了幾句客家話後自己都像是覺得發音聽著詭異似的搖頭笑了，他的語言天分是真的普普通通。

「你的祖父母看起來人很好很可愛。」雨果稍微縮回自己的座位上以英文對另一位哨兵說道，打過招呼後也差不多該留給對方一點空間了，於是他對卯生眨了眨眼睛，然後拿出手機，拇指堅決地點向Instagram的圖示。

電腦傳來陣陣笑聲，發音扭曲但努力講客家話的外國小夥深得老人家喜愛。他又充當幾句翻譯，轉達雨果很可愛，阿公阿婆很可愛，大家都很可愛。

見另一位哨兵掏出手機，卯生將注意力轉移到跟老人家們的對話上，無外乎是些天氣熱不要勞動、身體不舒服就去找先生不要怕麻煩人家……等等叮嚀。

聽阿公叨絮園子裡的香蕉快可以收了，又和阿婆討論起今年中元要準備哪些東西，卯生應和著他已經排了假，不管是拜普渡、採香蕉還是套芭樂，通通等他回去再說。

你也可愛啊。

托著腮幫子使用手機的哨兵抬頭對卯生露出一個一口白牙的笑，在對話逐漸客家並且開始脫離他的理解範圍後便回去低頭用手機了。

雨果其實不怎麼介意等待，畢竟他自己和家人一講也會是幾個鐘頭的話，雖然過程中有超過八成的時間都是雨果一個勁兒的說。

一一點開限時動態再一一滑掉，他在社群軟體上追蹤的人多是在法國的朋友和幾個軍隊裡認識的人。雨果悄悄拍了吃剩的三明治包裝紙和卯生的手，手抖造成的模糊讓那坨白色看起來像是某種古怪的意境照，以法文打上一行「跟朋友吃午餐」之後附贈一個貓咪Emoji，左看右看，滿意，送出。

卯生眼角餘光留意到雨果似乎在拍照。
不過他正在經歷每次都要來一回的阿婆三連問：有沒有餓到、有沒有睡飽、有沒有穿好，便沒繼續分心注意。

如先前預估的，他在十分鐘後結束視訊電話，兩位哨兵付了午餐錢後朝停放車子的方向走。

「對了小羅。」
卯生扭頭倒車的時候順道看向副駕駛座，「你會想嘗試客家菜嗎？」

「我奶奶說你太瘦了，要寄吃的過來。」

有一種餓是阿嬤覺得你餓，有一種瘦是阿婆覺得你瘦。
以前總被擔心吃太少長不好，現在有了這付體格則是被擔心消耗大吃不飽。

在老人家關愛下成長的哨兵，顯然已經習慣阿婆看到雨果這樣的健康青年也會覺得人家沒吃飽，提問的語氣很是鎮定。

「想想想！哇喔你奶奶還缺孫子嗎、啊不行，我外婆會難過。」

強行收回成為別人家孫子的一時衝動，安全帶好好地繫上，思考片刻後轉頭對著卯生愉快地笑了：「那你下次有機會去里昂的話來我們家玩，給你吃外婆手工烤餅乾。」

雨果在車內音響重新傳來輕快的音樂時跟著搖頭晃腦地哼唱了起來，車子平穩地行駛在人煙稀少的鄉間小徑上，逐漸遠離了小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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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卯生帶大小孩出去玩XDD可靠大哥感真的好濃啊，人好好嗚嗚，能跟阿公阿婆打到招呼也超開心的！話說原本沒感覺有打這麼多字，發出來才發現有夠多

也是發出來嚇一跳系列 雨果真的是陽光活力好可愛，整篇交流都感覺被治癒，難怪會有這麼多阿嬤
我也好開心可以跟阿公阿婆玩（嗯？）我覺得我的責任就是負責賺錢養阿公阿婆和雨果，看你們開心我就滿足ㄌ

偷偷科普一下「食飽吂」siid bauˋ mangˇ
發音可以參考 >> | 這裡 |

中文直翻就是問「吃飽了沒」，這句話是日常招呼雨，跟「你好、早安、晚安」之類的意思差不多
以前客家人大多很窮，生活和三餐不穩定，向人問安的時候就用吃飽了嗎來當作友善的打招呼，表達對對方生活的關心

我要放棄錯字了 ...

你們太可愛了吧可愛寶貝...... 好治癒...（毫無營養的心得）
阿公阿婆真的超可愛的啦兩個都是有老人家疼的孩子TTTT 而且萊ㄌㄧ居然偷偷有戲份看到的時候好快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