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有什麼聲音。
循著聲音,黑色的眼睛轉動,來不及聽清,也來不及掃向聲音所在之處,那道聲音便消失了蹤影,視線觸及的依然只有剔透的玻璃書櫃,以及裏頭擺著的精裝書。
那個區塊的書背上寫著的依然是看不懂的文字──或說符號?毫無所獲,α眨了下眼睛。
四周滿滿都是裝著書的玻璃櫃,櫃子層層疊疊,剔透的方形如晶體般排列成串成牆,組成了個透明的迷宮。
還是該說是圖書館?順著又將周圍的環境打量了遍,找不出其他異常,他將視線轉回同行的三人。
書櫃。書櫃。書櫃。無數個高低不均的玻璃展示櫃並排在左右兩側,井然有序地羅列成牆,向前方延伸成一條指示性的甬道。
或者說,數條。
坐落在視線前方的玻璃櫃上,以深色書背為基底,清楚映出同行四人的身影。在這條滿是書香氣息的通道盡頭,是被書櫃拆分兩路的開口,而兩邊開口又各自分岔出另外兩排步徑,形成見不著出口的無限迴廊。
僅由玻璃書櫃組成的複雜空間令人心焦,過度異常的莊重反而給人沉悶的壓迫感。
就仿佛是——
「迷宮?」
似是受圖書館的既定印象所影響,少年下意識放輕音量,道出了圖書館的真身。
站在他身旁的青年淺淺應了聲「看來是這樣沒錯」,移開停在櫃內符號上的視線,迎向正巧往他們投來的黑色目光。
迷宮,最麻煩的遊戲之一。先不論裡頭是否有其他機關,即便光是尋著出口慢慢走,前途與時間的不可預測性都會劇烈耗損身心靈,拖越久越危險。小明皺起眉。
「該怎麼走呢……」
「輪流帶路?哎,我不推薦。」
小明聞聲抬起頭。小美笑了笑,率先提出了自己的見解,她在三人的注視下彎起唇角。
「人多口雜,三個大和尚壞事,道理換做哪都一樣。」纖細的食指比在唇中央,緩慢中摻著懶意的嗓音說著:
「我的想法是,索性先交給一人負責領路便好,真有問題再換人。那麼問題是,誰來擔當第一個引路人?你嗎?當然,誰來我都沒意見,不採納也是選擇。」
茶色的眼睛低垂半刻,而後點頭同意了小美的提議。
「不,我認為可行。」眼下也想不出更好的方法了,或許有,但他找不到。小明轉向一旁,尋求另外兩人的意見:
「你們覺得如何?」
「啊,我都可以。」輕快的嗓音在沉悶空間中勾出音符似的亮光,少年回得乾脆利落:
「可是我不擅長迷宮耶,每次玩都要花好久才破解得了,交給我可能不適合。」
不知道迷宮內的狀況,走對走錯會發生什麼事也不曉得。
眼下沒看見可用的線索。沒有判斷依據的時候誰來領路都一樣,一樣只能憑空做出選擇,效果都差不了多少。
照麻雀的說法就是把鉛筆當骰子滾也好,立起來再看他往哪邊倒也好,都一樣會被叫去補考,比起散著猜還不如一開始就靠直覺選個字母。
『直覺是存在的。』
全部寫C的高中生感嘆用功在直覺面前就像個笑話,然後拿著五十九分的考卷跟店長報備他明天要補考來不了書店。
哎,直覺。
「沒有意見。」聽見少年表態,他也跟著回了相似的話。看向隊伍中的青年和女性,α笑了笑:
「只是,如果要憑直覺做出選擇,我想我也不太適合。」
抱歉,我不太瞭解直覺。嗓音和緩地補充。
噢,看來還是小明帶路了。悠閒把玩垂在肩前的髮尾,小美心不在焉,理所當然地置身事外,直到她瞥見小明握成拳的手半伸出來。
做什麼?藍色眼睛抬向手的主人,同時得到了解答。
「猜拳。」
小明眨了眼,在小美疑惑的視線下晃了晃手,輪流張成剪刀、石頭與布的形狀。
「我們沒有上帝視角,走迷宮只能全靠直覺和運氣,猜拳也是一種驗證運氣的方式,簡單明瞭,用來決定誰擔任引路人剛剛好。我也覺得誰來都好,不如把機會給贏家吧。」
猜拳。我跟妳。小明比了自己,再指向小美,面帶微笑歪向一邊的頭像是在無聲問著:「妳該不會沒把自己算進去吧?」
還真的沒打算把自己算進去的女性安靜片刻。
她只想輕鬆一點置身事外,然而小明的微笑親切歸親切,卻充滿了不容分說的意味,看起來不打算遷就。
似乎無法安分當個啞巴了。有些惋惜地在心中嘆氣,小美點頭。
「好吧,我知道了。」
「那麼數到三就開始,1、2、3——」
鬆開捲上金髮的手指轉為握成鬆鬆的拳,跟著青年的指示微微晃動。
「剪刀、石頭、布——」
不過兩秒,勝負揭曉。
小美看著小明伸出兩指的手,再無言看向自己出成拳的手。
哇,她居然贏了。好衰。
如果真要比運氣,她很想建議青年別選她了,連猜拳都事與願違的人絕對稱不上好運。不過願賭服輸,雖然麻煩了點,但隨意指示個方向倒也無妨。對了正好,錯了也無所謂,至於他人怎麼想是別人的事,誰叫「好運」選了她當領路人呢?
耐心一向比一般人多的女性滿不在乎地想,表面上還是笑了笑,踱步經過另外三人,難得地成了隊伍最前頭的燈塔。她一個一個瞥過少年、黑色人影與青年,狡黠的音調在話語開端稍縱即逝。
「錯了可別怨我。」
以步行的速度前進
目標顏色:紅→
走錯了就走錯了,走對就順勢走下去,反正也沒人知道哪條路線才是正解。如果只是得多繞點路,那當成散步也沒什麼不好;如果不是,那似乎也無可奈何。
他點了下頭,慢悠悠地邁開腳步跟上。女性成了領路者的緣故,隊伍後端的面孔難得少了她。
隨著步伐行進,同樣的玻璃櫃也在視野盡頭慢慢延伸,彷彿隨著腳步漸漸成長,這樣一想,那些被安靜地裝在透明晶體內的書本或許就像迷宮的內臟。說起來,有辦法爬到書櫃上的話或許就能更簡單點了。
試著爬上去。
手指抵著下顎,看著,想著,店長的碎碎念錯覺似地浮現耳邊。聳肩,α將手收進大衣口袋,無聲地走在隊伍最尾。耳邊又只剩下腳步聲迴盪。
領著三人前行,她貼近一邊的玻璃櫃慢步,有一眼沒一眼地讀著櫃內書背上的文字。從未見過的符號以燙金印在上頭,每一本都略有變化,卻沒一本看得懂,即使試著推動玻璃門也文風不動。
悻悻然地收回手,小美的視線直指再度分叉成兩路的走道。
哎呀,有路,至少不是死路,能算是合格了嗎?
引路人不發一語,只是在臉上裂出一道斜笑。
梭哈迷宮GOGOGO
目標顏色:黑→
「哎呀,傷腦筋,是死路。」
回過頭的女性無辜眨眼,語氣仍是一派悠然,完全聽不出懊惱的樣子。把目光投向黑髮身影,她索性指定交棒人選:
「看來直覺與好運都沒用,要不,換你來?」
哎……?即使沒有發現其他氣息,他還是確認似地順著目光往身後看去。沒有多出其他人。漆黑的眼睛眨了幾下,平緩的答聲才接著響起:
「不介意我也沒辦法做任何保證的話。」
只是猜條路而已,雖然沒什麼不行,但他覺得自己不適合當帶路的那一個。
回到上一個分叉口,眼前依然是幾條相差不大的路。要猜,但他只覺得全都可以,反而無從選起。
傷腦筋。
想了想,他將手從口袋抽出,手指勾出一條鏈子,鏈子帶出一片銀色的長方形。將小牌子扣在拇指與食指間,隨意決定了對應方案,金屬材質的牌子便被當成硬幣向上一彈。
叮。
金屬嗡鳴,銀光閃過,旋轉,落下,被黑色覆蓋的手重新將金屬捕捉進掌心。
攤開答案,麻煩暫時解決。抬指:
「那邊。」
黑漆漆請骰黑漆漆
目標顏色→黑
死路。
察覺視線盡頭又是死路,黑色的鞋子停下,轉向後方。
「抱歉,看來擲硬幣的方式也行不通。」
說著,視線也在三人間看了圈。記得少年說過他也不擅長迷宮。α往回走了幾步,這次黑色的鞋子停在茶色頭髮的青年前面。
換你?
嗓音響起。黑色的人影帶著微笑,如女性方才那般將帶路的棒子交給下一個人。
這是大隊接力的概念嗎?
才剛退居後位不到二十分鐘,沒想到又得回到前頭的位置了,小明忍不住苦笑,以前進表示接過無形的棒子。
「迷宮啊……我找不到哪裡有提示可看,全得用猜的了。」
話說在前頭,他坦白。
小明剛才在後方也沒閒著,在他的認知中,迷宮路線一向有跡可循,牆上地上總有些痕跡或提示可參考,走馬看花的同時也不忘多注意些蛛絲馬跡。然而先不論看不出所以然的未知文字,這裡分明滿是書籍,櫃子裡外卻乾淨過頭到以一塵不染形容也不為過,任憑怎麼觀察也找不到多少使用過的痕跡。
就像一處僅僅是為了儲存書籍而別無他用的巨大書庫。
該走哪好呢?回到分岔點,刪去方才的兩條,眼前還有複數選項,他盯緊前方沉思。
既然無從參考,不走過一次是不知道結果的。那麼乾脆放寬心,隨便選一條罷。
家有黑漆漆,居家有安全
目標顏色:黑→
出現在眼前的大面書櫃擋住去路,一言以蔽之:死路。
小明垂下肩膀,回頭看向最後一名少年,接收視線的小華顯得有些猶豫。
「換我嗎?可是我真的沒把握耶?不然——我是右撇子,就右邊那一條吧?」
前途要變黑暗了嗎?
目標顏色:黑→
這次出現的是新延展開來的複數路線。按照迷宮的邏輯,只要不是死路都還算成功,少年對自己的選擇感到欣喜。
「真的有路耶!那這次也右邊好了!」
聲音跟著情緒清亮了幾分,少年的步伐輕快了起來。小明姑且提醒了聲:
「唉,走慢一點,前面或許會有什麼機關也說不定。」
朽葉髮色少年!綠色!
目標顏色:綠→
尚未走到底,盡頭的碩大書櫃便先入了視線,遠遠照出止步的人影。
盡頭,也就是死路。
振奮的精神立刻被澆熄,墨色眼瞳黯淡了幾分,他拉著毛帽半轉向身後。現在四人都試過了,依照剛才輪流的順序,棒子接著應該要輪回小美手上。
不點頭也沒搖頭,小美維持一貫悠閒的神情轉身,默認了她的棒次。
結果最後仍然變成輪流選路,迷宮裡的死路比原先想像中得還多,沒讓他們在同一處打轉似乎就得感謝了。
行走在略帶壓迫的漫漫長廊中,小美的步伐如遊走花園,瞧不出一點緊張或壓力。
「說起機關——」不知是有意無意,或許是一時興起,女性提起了電影情節:
「小明倒是說到一個重點了,倘若迷宮不單純,有些機關在也不奇怪——比如蛇啊,箭呀,地洞的,以前老取笑那些電視常見的老派陷阱,現在來看確實滿有用的。至少,若是對面來了個大滾石,後頭又是死路,我們可要一命嗚呼了。」
在綽綽有餘的時間內愜意想像,嘴上說著危機,語尾卻是稍起了幾分戲弄。
需要受藻魚喜愛的力量
目標顏色:綠→
想像一塊大石頭憑空出現,似乎是有些不吉利又杞人憂天,但沒人能保證不會有。地下城的規則無法以常理推斷,就是無稽之談也可能化作現實。
「希望不要有。」
假想情境,再看了看週遭,一樣不認為迷宮單純的小明真心誠意。小華跟著認真點頭,眉頭皺起。
「可以的話還是不希望死掉啦,就算真的要死,被石頭輾過去也太痛了,有沒有比較不痛的死法呀?」
聽說被巨石輾過去不一定會當場死亡
目標顏色:藍→
並沒有看過電影,也沒有那方面的相關知識,他其實不太明白為什麼要在這種地方用上石頭,比起巨石,玻璃書櫃連著倒下的物理殺傷力或許更大一些。
α試著想像了下畫面,然而在都是透明玻璃的地方要憑空出現巨石,想來就只有從地面或天上,動靜照理說不會太小,反應時間或許還是有的。應該吧。誰知道呢?別說巨石,在這個地方憑空出現任何東西其實都不算奇怪。
「雖然要出現壓死人的石頭或許有些困難,」偏頭看向周遭,除了能從晶體般剔透的展示櫃──或說牆壁──看到裡面的書籍之外,多少也能看見後頭的東西。聽著少年的提問,依舊平和得有些悠哉的嗓音建議:
「怕痛的話,只要在被輾死之前死掉就可以避免了。」
自殺,他殺,都可以。不曉得所謂的巨石會滾得多快,但只要劃對地方,並不會來不及死。
「先、先自殺嗎?我覺得這樣好像不太好——啊,但是死了還會復活——但是——」
對α的提議睜大眼,小華反射性覺得不妥,思考了一下卻又認為不無道理,但心底還是感覺有哪裡不對勁,頓時陷入反覆無措的猶豫。
相較於小華的困擾,小明倒是很能理解地點頭,然後再搖頭。
「確實比較不痛,但沒有自殺經驗也不知道該怎麼割才能死得乾淨俐落,砍錯地方了大概不只一時半刻死不成,還得承受石頭的第二次衝擊,死相更悽慘。」
「不是,明哥,認真想這種事情好不妙啊!太具體了好可怕!」
先後聽見對話的小美忍不住笑出來:
「別緊張、別緊張,開個小玩笑而已。」
想著對話越發冷清而嘗試提起輕鬆話題,看來對少年而言成效不彰,對自己倒是非常有效。反過來安撫人,小美再扭頭,面向α往到底的路一比。
「俗話說事不過三,我倒是連第二次都過不了——又碰壁了,換你試試。」
然而話語剛落,似乎要印證剛才的陷阱論,情況立刻有了變化。
累積死路:5
≫每走進五次死路會被死路裡的陷阱氣體影響
≫請擲1BZ
負面狀態1級
紅→睏倦
黑→滑倒扭到腳
藍→無事
綠→聽力模糊
嘴唇微張,正要接話,女性的嗓音就打斷了將成型的音。這麼快又輪到他了嗎?
看來只好再來一次了。將身分牌拿在手中,打算照剛才那樣猜路,黑色的人影踩著不快不慢的速度往前隊伍前方移──
驟然一陣睏意襲來。
動作一滯,總是無聲的步伐在地面擦出了細微的聲響。
壓下莫名湧現的睏倦,異常稍縱即逝,行動下一瞬又恢復如初,即使如此,喉嚨還是遲了些才將聲音送出。
「哎......我知道了。」
奇怪。漆黑的眼睛眨了眨,儘管有些不解,但該做的事還是得優先。比照剛才的動作,α再一次將身分牌當成硬幣擲出。
睏倦只要放在對的人身上,不說還真不知道是負面狀態
目標顏色:綠→
——什麼?
眼看一頭黑色長髮的人影嘴巴張闔,聲音卻不如以往來得清晰,仿佛隔了層薄水,身旁的所有聲響都籠罩在一面模糊面紗中。
小華揉了揉耳朵,但狀況並沒有改善,還是稀釋過後的嗡聲。抬頭瞄了另外兩人,除了他以外的隊友似乎不覺有異,一派泰然地跟上α。
可能是耳鳴吧?
聲音是模糊了點,跟以往的感冒症狀很像。雖然不清楚耳鳴的成因為何,不過也構不成多少困擾。沒做多想,他不久後就把疑惑拋向腦後。
樓上的少年別輕忽感冒啊
目標顏色:黑→
看著前方,他忍不住揉了下眼睛,卻與道路盡頭又被一面巨大的書櫃阻擋無關。
又是死路。
「抱歉,看來又得換你了。」
那點揉不掉的睏意染在嗓音中。再次走到青年面前,α微笑著將帶路的責任交到對方手上。
「別這麼說,至少你還選對路過,我這可是多選多錯,怎麼走都碰上死路——你好像有點累?」
藉由調侃自身案例來安慰對方,小明無奈聳肩,也不清楚那聲抱歉佔了多少真正的歉意。只是話未說完,他先嗅出了平緩嗓音中不明顯的睏倦,因而出聲關心並降緩步伐,維持在只比α稍前的位置。
傾斜的餘光落在α臉上,盯著猶比黑夜般的眼,小明思索著空間內的步調是否太快或太慢
一成不變的景色令人感到疲憊,或許對這人而言也造成了影響?
猜測著,他不確定。
鯰魚需要沙丁魚代步嗎
目標顏色:黑→
這次不必小明開口,小華在看見一堵書櫃牆面出現後便逕自應聲「換我來!」,很是愉快地補上領路空缺。
實際上,他還是聽不清身旁人的對話,一句話裡總有幾個字缺漏。不想讓他人多勞心,也不認為問題有多大,少年只是按了按耳朵後方的穴道,希望症狀能稍微緩解。
沒有遺漏另外兩人的對話,同時也注意到了前方孩子的動作,小美稍作評估,決定一人顧一人,由自己來負責少年這邊的問題。
「耳朵,怎麼了?」
高窕的女性從後面點了少年按往耳後的手背,在他訝異轉頭的同時詢問。
「沒事啦沒事,只是有點耳鳴。」笑容燦爛地回應,他似是想讓小美放心地以左手比了個OK手勢。
母雞帶小雞
目標顏色:黑→
「這樣啊。」
平平應了聲,小美不再多問,畢竟耳鳴任誰都有過,聽起來不是多嚴重或多奇怪的問題。
一向不怎麼在乎與自己無干的事,抬眸瞧見面前出現玻璃牆垛,她立刻拋下少年轉向,重回路口,隨意選了個順眼的路。
我們需要的是黑色!黑色!不是藍色!
目標顏色:黑→
除了那雙自帶睏意的茶色眼睛,從青年身上感覺不出多少睡意。染上些懶意的眸子微瞇,α笑了笑,簡單解釋:
「突然就睏了。」
在上一個死路那裏。你覺得呢?聲音補充,睏意將音調牽在一起拉得綿長。
睏意來得突然,時機點也巧合得有些奇怪,然而其他人似乎又沒有同樣的狀況,難不成真是他自──
聽見一旁少年與女性的對話聲,他看了小明一眼,然後將視線往小華那移了過去。
哎呀。儘管狀況不同,雖說斷斷續續,但沿路上確實都多少有說話聲響起,撇去一些似乎較無關的因素,應該沒道理現在才發現耳鳴。
除非症狀才剛出現。
只要有路可走,毋論有多少條步徑也不見躊躇,小美慢步的身影依舊悠哉。只是目光鎖向前方,她的注意力卻是透過玻璃倒影放在後。
只見小明眨了眨眼,安靜感受身體是否有任何不適,在確認沒有變化後朝α搖頭。
「沒有,我的身體沒有異狀。」
神色逐漸凝成認真,盤繞在心中的不安有成長的趨勢。他思忖半晌,把想法道出:
「我想,這迷宮或許具有隨著時間而對人產生影響的特性,只是不見得每個人都會中標,也可能所有人都會受影響,只是會因個體而有快慢中獎的差異。」
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麼不盡快出迷宮,說不定很不妙。他低聲說。
是擅長精神攻擊的迷宮呢
目標顏色:綠→
陷阱不是物理面的,而是精神面的嗎?還真是出乎意料。背對三人微微睜大了眼,她接著換回一貫的溫和笑容,轉頭面向α。
沒有打算加入他們的話題,小美依舊當個旁觀者。
確實,倘若如青年所言,此處待越久越不妙。
下定論還太早。很快就將視線從少年那方移回,他看著小明眨眼,搖頭,表示沒有異狀,接著是低聲的推測。
「有可能。」
帶著些飄忽的嗓音答,難得不是說或許而是同意。沒來由的睏意明顯有些異常,卻也沒多少線索,只能姑且先把時間點記下。但如果狀況只是犯睏,只是耳鳴,那倒是──
黑色的眼睛彎起。
要認真思考起是不是確實有能致人於死的陷阱,或者,殺手之類的存在了。狀況加劇的話,似乎,很好得手啊。
「又換我了。」
懶洋洋地聳了下肩,看著身旁的青年,α笑笑地再次拿出了身分牌。
給沙丁魚帶來拋擲身分牌的現場表演
目標顏色:綠→
=
累積死路:5
≫每走進五次死路會被死路裡的陷阱氣體影響
≫請擲1BZ
【負面狀態1級】
紅→睏倦
黑→滑倒扭到腳
藍→無事
綠→聽力模糊
【負面狀態2級】
紅→呼吸困難
黑→鬱
藍→如影隨形的視線
綠→無事
=
【負面狀態2級】→
去路被玻璃堵成了又一條死路。
意識到又走錯路的同時,驀地,一股視線也錯覺似地黏著上後腦,刺激到原本有些昏昏欲睡的神經。因著莫名的睏意而略微渙散的意識閃過一瞬清明。
哎呀,錯覺也好,確實有什麼存在也罷。沒有回頭,也沒有任何多餘的動作,眼睛半闔著,似乎仍有些睏的黑色人影偏過頭,對小明微笑。
換你。
沒有開口,但意思很明顯。
α將手放回口袋,逕自數算著次數。
第七次,上回是第八次,假如真是照時間計算,或許在誤差範圍內。無法精確計算時間,只能憑著選路次數粗略估算,然而現在用來評估的因素與結果究竟是否真有所關連,卻還無法得知。他能確定的是兩次異狀都是在面對死路時出現,只是——
算了。再說吧。知道了又能如何呢?
似是覺得有些麻煩,思緒被扔到了一邊。
短時間內不斷重覆交棒,自然形成無需明言也能意會的默契。視線晃過α略帶微笑的臉,他旋身往回頭路走,半抬起手向後頭的人示意明白了。
只不過走沒幾步,後頭一個撞擊聲與吃痛悶哼卻帶走了他的注意力。小明循聲回頭,見到的是小美一手扶著櫃面跪倒在地,一手按向腳踝。
那張姣好面容上浮出忍痛神色。
「小美姐!妳還好嗎?」
距離小美最近的小華立刻上前關心,被問話的女性搖頭,扶著書櫃搖搖晃晃站起,但重心明顯幾乎全放在右邊,左邊的步伐輕飄飄的。她嘗試將重量放回左腳,觸地一瞬的疼痛卻立刻電上,讓眉間加深皺起。
「沒事吧?怎麼了?」
「說好不好。壞事是剛剛跌倒扭到腳踝了,好事是只有一邊受傷,勉強還能走。」
不難判斷傷勢,評估了一下狀況,她才抬頭回應,苦笑地指了左腳。
附近也沒有凹凸起伏,怎麼就在平地上絆倒了呢?
小美不由得想起剛才小明的猜測,哎呀,難不成是陷阱?只是自己走的心不在焉是事實,說不準只是粗心大意,普通地重心不穩而致使結果。畢竟,高身鞋嘛,受害者總是不計其數。
把問題歸咎於自己,她不怎麼放在心上地聳肩。
「沒事沒事,高跟鞋嘛,難免的,可惜換不了鞋。」邊說,藍色眼睛在三人間掃了一圈,最後停在最近的少年身上。這個太高,這個略高,哎呀,這個剛剛好。她彎起笑眼,手自然地放上小華的肩膀。
「哎,借我扶一把。」
「耶?啊,好。」
不客氣地把重量壓在拐杖上,小美擺了擺手,打斷了還想說些什麼的隊友:
「時間緊迫,還是趕點路來得好,要處理傷也得等出去了才方便。」
既然當事人都這麼說的話。小明點頭表示理解,不忘對小華交代一聲,在聽見對方應聲「沒問題」後重新挪動腳步。
圖書館是不是五顏六色的
目標顏色:綠→
已經熟到不想再多看一眼的書櫃擋在路前,小明遺憾搖頭,對另外三人投以輕聲嘆息。
於是走在最後頭的小華與小美又輪為第一棒了。隔著些許距離,帶著毛帽的少年揚起OK手勢,帶著人往路口走。
「小美姐,妳真的沒事?」
「小傷而已,不用大動作就沒事。」
聽見被叫了名字,小美以為被當成行動拐杖的小華是想抱怨,沒想到居然是出言關心,她忍不住一笑。笑眼瞇瞇,她慢慢開口,戲謔似的語氣:
「你可真善良。」
表面是誇獎,言下之意是傻得可以。
少年無法分辨艷遇
目標顏色:綠→
沒有聽出語氣中的不對,只讀到表面意思的小華眨了眨眼,輕快地回了「常常有人這麼說」,接著又補充:
「可是也有人說過我很惡毒,不知道為什麼。」
「那個啊,大概是無心之言傷人更甚。」
「咦?什麼意思啊小美姐?」
不理會小華的追問,她扭頭望向兩位青年,不大的懶懶嗓音受空間所影響,清楚地響起:
「我不方便走,與其等我們慢慢走回去,不如讓α先選路,等下一輪到小華時再由我接手。」
她理直氣壯地把棒子直接轉交下一位。
聳肩,他微笑地走到隊伍前端表示明白,餘光隨著動作往四周掃去。那股視線感還在,卻找不到蹤跡,若是狙擊槍之類的或許早該扣下扳機,然而沒有,也似乎不是。
假如並不打算行動,在這個階段刻意暴露存在感實在沒什麼好處,以監視來說又略顯粗糙,錯覺的可能比較大。
再次擲出身分牌,伴隨金屬鳴響,透著點睏意的嗓音也和緩響起:
「不介意的話,或許先把鞋子脫了會比較好。」
目前看不出大礙,但繼續穿著高跟鞋就難說了,要是腳踝腫起來行動恐怕會更受阻礙。
握起,張開,朝著小牌子決定的方向,α緩緩邁開腳步,感覺到視線也緊跟著自己移動,嘴角的弧度放平了些。
視線如影隨形,他不太在意是否有人在盯著自己,卻隱約覺得似曾相識。
在哪裡遇過類似的情況?
提問沉入深潭中得不到回答。
鯰魚邁向鯰魚之路
目標顏色:綠→
沙丁魚免疫,沙丁魚還是沙丁魚
目標顏色:綠→
書櫃相繼排列,像是不存在僥倖通關的選項,方形櫃子間彼此緊緊依靠,不見一絲能讓人窺探對面景色的縫隙。
小美沒有馬上回答,她又確認一次櫃子間異常的排列模式後,才徐徐移回目光,鎖定提出建議的背影。
前方不遠處,黑色髮尾隨著步伐小小晃動,像搖蕩一致的鐘擺。
「傷勢不嚴重,其實穿著也不影響——」
簡短回應,她說。接著立刻注意到小華也跟著擔心看過來,讀出眼神的意味,小美「哎呀」一笑,搭著少年肩膀的手,以及懸在半空中的手一齊投降似舉起,改變了說法。
「——好吧,看起來確實脫了更好。」她利落地將兩隻女鞋拎在手中,足底直接接觸地面,隔著絲襪帶走了些許溫度。晃了晃沒了空間的兩隻手,小美更加置身事外:
「有什麼危險就交給你們了,我可反應不過來。」
要說是錯覺,視線卻又異常清晰,陌生的熟悉融合起來變成一股難明的違和。然而不論是否真有過類似的情況,也早已無關緊要了。
在沒辦法繼續前進的道路前止步,他無意多想。
算了。船到橋頭自然直。死後與生前幾乎沒有差別,那想來這句話依然適用。
旋身,對小美的發言α只是笑了笑,用依然不快的速度抬腳走向下個順位的領路人,見青年似乎依然沒什麼異常,漆黑的眼睛彎起。
「換手。」
哎,假如影響真是因人而異,那小明顯然很適合在這裡生存。
書櫃推不動也打不開,裡頭的字符又一個都認不得,對他們而言除了障礙物以外似乎沒有其他價值了。
越過鏡中倒影,瞳色偏淡的目光順著高低起伏的書櫃頂部,慢慢游往不見盡頭的長廊。
他們已經走了不少路,中途還是除了書架以外什麼也沒有,純然一片以書籍搭建而成的迷宮。景致要說是單一,但那處與此處間又不全然相同,每個地方都充滿似曾相似的既視感。不得不承認,在數以萬計的書本世界中,他的確被弄得有些糊塗了。
宛若漫步在由波函數塌縮所構成的虛擬圖書館,拆分成零件的元素隨著一行人的到來而拼湊成路,讓他們得以在裡頭無限暢遊。
無限兩字對現下而言,可不是個好字彙。
「身體還有其他異狀嗎?」
領路同時,還沒忘記不久前猜測的,小明側頭向後方詢問。
沙丁魚覺得被排擠,沙丁魚保護協會嚴重譴責鯰魚製造機
目標顏色:綠→
噢,輪到我了?
小明還沒轉過頭,小美便拍了拍小華的肩,示意人回到原點。
她感覺時間冉冉而走,少了時鐘的現在卻不清楚究竟過了多久,而前方還有多少路得走。小美至今仍然不明白,這些看似遊戲的內容究竟有何用意,匪夷所思。
逐漸適應了讓小華帶路的模式,她順著引領重回中央,要少年一起走入最左側的步道。
沙丁魚要是再無事我也好匪夷所思
目標顏色:綠→
演唱一首小星星
目標顏色:紅→
原來最強組合是小美+小華嗎
目標顏色:藍→
第四次。這次他並沒有馬上回答,思考似地沉默了一會兒,才平靜地給出答案:
「不曉得。」
嗓音很輕,在除去腳步聲就安靜得近乎死寂的圖書館內卻還是算得上清晰。答聲沒有肯定,沒有否定,卻也不是模棱兩可。
五。
六。
七。
這次行走速度放得比先前慢,影響若是固定時間出現,照理說異狀應該提前發生。漆黑的眼睛對著走在前頭的青年,透過玻璃反射,餘光能觀察到的範圍更廣,但除了四人的身影晃動外透明的鏡面內再無其他動靜。
無論如何,分叉口即將又一次迎來第八次選擇。眨了下有些乾澀的眼睛,他含糊地說:
「或許要來了。」
沒有的話很好,有的話,其實也不能如何。
=
累積死路:5
≫每走進五次死路會被死路裡的陷阱氣體影響
≫請擲1BZ
【負面狀態1級】
紅→睏倦
黑→滑倒扭到腳
藍→無事
綠→聽力模糊
【負面狀態2級】
紅→呼吸困難
黑→鬱
藍→如影隨形的視線
綠→無事
【負面狀態3級】
紅→食人慾望
黑→自傷
藍→幻覺
綠→呼吸困難
=
【負面狀態2級】
小美→
小華→
【負面狀態3級】→
什麼意思?眨眼,小明不明所以地偏頭,正巧看見沉甸甸的箱櫃佇立在前。
死巷。
在意識到必須止步時,悄悄地,寫上「五」的飄渺字樣突然浮出腦海,還來不及捕捉到那抹靈光乍現,一股睡意登時毫無前兆地迅速捲上他的意識。
唉?
仿佛被睡意編織成的繩索套牢捆住,沒來得及反應過來的小明身子一頓,跨出的腳步還沒貼地就先失去了重心,所幸僅僅一瞬間便回過神,最終只蹌踉了幾步。
怎麼回事?他不解地摸上右半側的臉,僅露在外的左眼慢慢蓋上,再緩緩張開,看起來有些睏倦。
——突然就睏了。
驀地,和緩的嗓音如回聲蕩開。
按照前例,異狀都出現在死路。然而這一回的錯誤似乎什麼都沒發生,既沒變得更加睏倦,也沒產生耳鳴,纏繞於身的視線依然存在,卻並沒有任何變化。
其實沒有任何理由確定狀況是由固定因素觸發的,其實分析出觸發原因也對現況沒有任何用處。只能說知道是一回事,做不做是一回事;不在意是一回事,習慣性思考又是另一回事。
黑色的人影望著道路前端的玻璃櫃,盡頭處立著另一道黑色人影。在笑,不是姊姊。他與自己的倒影視線相交,漆黑裡覆蓋上漆黑。
一旁,玻璃鏡子型塑出的青年動作一頓,站不穩似地踉蹌了幾步,α側過臉,一抹茶色進入視野之中。
——需要幫忙嗎?
伸出一半的手突兀地停頓,正欲發出的聲音被哽在喉嚨。微張著嘴,最後卻什麼聲音也沒發出。
似乎並非什麼都沒發生。
抿起唇,他慢慢移開視線,一言不發地將身份牌重新扣在手指間,彈出。
看來事情真的變得有些麻煩了。
鯰魚成為了鯰魚
目標顏色:藍→
黑漆漆骰黑漆漆就脫出鯰魚製造機了
目標顏色:黑→
小明晃了頭,甩不去的睏乏感盤踞在上,縱使懊惱也奈何不了它。
按著昏昏沉沉的腦袋,他催使著遲鈍下來的思緒運轉,重新撈回剛才想到的數字。五。直覺想起的數字。
剛剛α說了什麼?
——或許要來了。
不久前的他聽不懂,現在他明白了。纏擾在他身上的睡意讓他不得不明白。
但是為什麼?為什麼α知道陷阱就快來了?沒有計時工具的迷宮裡,照理來說是無法精確算準時間的。假如不是時間,那麼致使異常的會是什麼條件——
條件。
他愣住,隨著關鍵字勾勒出,那些飄渺的破碎線索全連成一線,被強硬扯出水面。水花四濺,潑上臉的露珠幻影讓茶色眸子晶瑩亮起。
條件。五次。要來了。
小明恍然大悟,一切串起來了。
既不是時間,也不是誤觸機關,滿足異常出現的條件應該是——
「——條件是,死路嗎?」
掌依舊按著右眼,他向黑色的人影低聲。
「或許吧,變化似乎只發生在死路。」
隨便應了聲,他往聲音傳來的反方向別過臉,然而無論將視線往哪放,人影都透過玻璃被重複反射,半闔著眼,目光最後被擺在地上。
錯落的腳步聲在迷宮中迴響。
一道腳步聲停下,兩道。
沒有其他聲音響起。前方是死路。意會的同時α也跟著停下腳步,立在原地輕聲地說:
「換你了。」
並沒有言明對象,也沒有透過目光輔助,但想來那人應該在看見死路時就知道猜路的人該換了。
小明應該立刻補位,但他沒有。後方的人似乎也正悄聲談著些什麼,想來時間不急,於是他也跟著佇立在原處。
放下手,茶色眼楮裡還是揮不去的睏意,映入了背對他的身影。
從剛才開始,平緩的中性嗓音就不再對準他,總是笑意盈盈的面容先是別開,接著向下,最後索性連轉身也省了,交棒的宣告從黑色背影那處傳來。
潔淨平滑如鏡面的玻璃上,僅能映出黑髮下的側臉線條。
看不出表情。
不對勁。察覺有異,他眨眼,被擱放在一邊的疑問又湧回來了。考慮到迷宮機制,或許α身上又出現了什麼異狀也說不定,然而當事人似乎不打算開口,讓他不確定是否該直接詢問。
猶豫了一下,他最後還是走向α側後方,在對方右手邊微微傾身,偏頭,試著與對方低垂的視線持平。
「你——」
還好嗎?
在話聲剛響時黑色的人影便往另一側轉過身。
脣齒微張,重新咬起,牙齒相觸的感覺鮮明得令人困擾。不開口就只能保持沉默。他最終還是沒有打算做任何解釋。
瀏海下的眼睛瞇起。
——好麻煩。
腦袋裡一時只剩下這三個字。
才剛說一個字,黑嚕嚕的頭又撇向另一邊,擺明了就是不想看他。
這是什麼鬧彆扭的反應?小明無言以對。
只是當他正想繼續追問時,後方傳來的慘叫聲讓他忍不住停下,眉頭深深鎖起,一轉頭就看見讓他更加無言以對的畫面。
只見小美整個人趴在小華身上,手握著應該是小華武器的匕首,有氣無力地抵在少年的脖子上,臉上完全沒了生氣。
這又是什麼情況?
小明腦袋當機。
對小華的悲鳴置若罔聞,靠在小華肩上的下巴動了動,小美開口,本來就有些懶意的聲音現在更是被拖曳得綿長,大半都由氣音組成的句子隨時都有斷掉的可能:
「好……憂鬱——喔……好不想走路,哎,背我走嘛……拜託——」
接著頓了一下。
「拜託……不然就劃下去了,謝謝……」
「請求、威脅和道歉請選一個做就好了啦!明哥——小美姐怪怪的啦!」
小華驚恐地使力推開女性根本沒出多少力的手,勾在少年身上的臂彎一鬆,整個人從他身上滑下,任由自己軟趴趴地滑落在地。
面向地面,倒在地上的女性一動也不動。但考量到她手上還握著一把刀,才剛被威脅的小華根本不敢靠近。
隔了三次呼息的時間,這才翻成側面的屍體在地上曲起身子,頭慢慢傾斜,微動的嘴發出含糊不清的聲音。
小美一臉生無可戀。
「好想死……」
「雖然不知道發生什麼事了,但是自殺不好喔小美姐……!」
聲音又停了一次呼息的時間。
她這次乖巧改了說法:
「……好想殺人。」
「不是,我的意思不是這樣,殺人也不好。」
這個也是……陷阱?
看著小美森冷地用刀在地上刻出一道一道痕跡,小明啞口無言。如此反常的行徑也只有這一解釋了。
啊,他也好想睡。
回頭看著α,然後低頭望向和地板依偎的小美,再看了看小華。已經睏到不怎麼想動腦的青年慢慢眨眼,最後別開臉面向無人的通道,朝少年豎起大拇指。
「交給你了。」
無視再度響起的哀號,他快步繞過小美走在最前頭。
小明,選擇了裝死。
出口就進在眼前了!
目標顏色:黑→
聽著腳步聲遠去以及新生的交談,不曉得該說是鬆一口氣還是難得想要嘆氣,伴隨著無聲的吐息,一股鐵銹味也在嘴裡漫開,血的味道意外緩解了罕見的食慾。
有些意外地捂著嘴,α沒有看向哀號聲的所在處,也沒有打算跟上遠去的腳步聲。黑色的人影立在原地,等待著剩餘的聲音也遠去。
現在跟上也只是給自己跟別人找麻煩。但不跟上──哎,不跟上又怎麼樣?有些無所謂地想著,他放下掩著嘴的手,漆黑的手套即使沾了血也看不出變化,卻還是染上了一點淡淡的血味。並沒有能替換的手套,看來只能得找機會洗乾淨了。他想。真麻煩。他想。
想著。想著。想著。
傷腦筋,莫名的食慾似乎沒那麼好騙,也不怎麼喜歡妥協。黑色的人影安靜地盯著自己的右手。
吃人不是問題。人也是肉,沒什麼不能吃的,所以吃人不是問題,問題是吃東西很麻煩。
秉持著食物只是最低的生存需要,生前之所以進食只是單純因為人不吃東西就會死。在已經死了,也已經不需要靠食物維生的死後,卻反而第一次知道想吃東西的感覺,想想也是滿奇妙的。漫不經心地想著,漆黑的手套也慢慢被脫下。
喝血也算數的話,那就姑且,將就一下吧。
或許是對著迷宮產生的異常說,也或許只是對著自己說,極輕極淺的聲音化為淺淡的波紋消散在空氣中。黑影輕晃,無聲滑進左掌心的折刀便已在右手上劃過。刀刃劃開皮膚的觸感,然後是血的味道。
──哎,真麻煩。
或許是因為睏,也或許因為感到麻煩,他突然有些想嘆氣。
左右列隊的書櫃這次不再往四處分岔,而是筆直空出一條步道。一盞亮光在盡頭靜靜綻放。
看來終於到出口了,小明吁氣放鬆,隨後又繃緊了神經。
不對,沒能保證這就是出口,也無法預料盡頭外是否安全,遊戲在真正離開前都無法落幕。然而不論外頭是吉是凶,不走出去就不會知道,他們看似擁有選擇,其實都只是照著遊戲訂製的路線行進。
前進和後退,若是差不了多少,那就選擇前進吧。
估摸著下個場景的未知,他想著,卻沒有放慢步伐,果斷地踏出光圈之外。竄進眼裡的光讓他瞇起了眼,連帶地驅走了睡意。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大片書山。
眾多攤開或闔上的紙本散落在地,就連腳下也覆上一大層精裝書籍,始從入口處開始,一路組成了整個空間的地板。在碩大房間最中心處,數以千計的書本層層疊疊,堆起了一座約莫兩公尺高的小山堆。若是把剛才迷宮裡的書籍全傾倒在一處,鋪地,堆疊,搭建起來的景觀大致就是這副景象。
書的樂園?不。
珍惜書本的人,是不會將書鋪蓋在地,使人踐踏其上的。
所以,與其稱作樂園,擺放著這些不被細心保存,反而淪為地板一部份的書的空間,更像是書的墓園。小明忍不住想著。
靜靜闔上眼,他接著提高視線。
山的頂端坐著一個男人。
就像等候多時,穿著一身整齊黑色西裝的男性「啪」地蓋上手上的書,好整以暇地從上方看著地下的人。眉梢下垂,僅露在外的左眼,以及蓋在黑髮下的右眼雙雙愉快瞇起。
血一般的猩紅目色。
「恭喜你們通關迷宮啊,這是獎勵,接好了。」
與笑容如出一轍的輕快嗓音慰勞,男人接著甩手,將聽說是獎勵的物品紛紛丟來。影子有四道,其中兩個掠過小明飛往後方,另外兩個則是直直拋過來,他只好以左右手前後接下。兩種不同的撞擊聲響。
攤開掌心,雪白碎片靜靜躺在上頭。
石雕碎片。猶記得小美曾經提過的物件名,他無聲掀了口。
「謝謝。」
收到任務報酬,小明禮貌性的道聲謝,將手上兩個碎片收進口袋。由於後頭的同伴們還沒抵達,所以他不急著離開,而是將背脊倚靠在門口旁的牆靜靜等待。
書山上的男人沒有催促趕人,卻也沒有再度打開手上的書,而是維持著笑眼瞇瞇看向底下的小明。感受到明顯不過的視線,他也跟著勾起微笑,仰頭回望有一段距離的人影。
茶色眼眸微微抿起。
記得剛剛男人說了「他們」,給的報酬也是符合人數的四個。
難不成,這個人始終都在看著他們的一舉一動?
有管理員在前,縱使這人真有這份能耐也不奇怪,只是他很好奇,男人看起來是與管理員不同類型的關卡負責人,那麼這人是否就是規則裡提及的「原住民」之一?
有些問題必須主動問管理員才知道,有的問了也得不到答案。但總歸來說,不問就不會有結果。
感受到人從甬道裡魚貫而入,小明沒有移開視線,仍然定睛看著遠方。
他開口:
「請問——」
「哎呀。」
輕快的嗓音蓋過他的。像是不讓人有發問的機會,男人硬是切斷了小明未成型的問題。嘴角的弧度加深,他在人數齊全之後提出新的請求。
「另外還有一件事……你們介意和我分享一下你們的故事嗎?我可以給你們最想念的東西。」
「故事?」
剛抵達沒多久的小華摸不著頭緒,讓掛在身上的小美靠牆而坐。
「沒錯,故事。」男人點頭。這裡的光分明偏白,他的黑髮卻隨著頷首而蕩出一圈紅光。「越詳細越好,也可以講你們想念東西的故事就好——啊,不用太大聲喔?這裡是聽得見的。」
他笑容可掬地補充。確實,即使位在數十公尺之外,他們還是得以清楚聽見男性的聲音,彼此間的對話毫無阻礙。
雙手收在口袋中,他慢悠悠地跟在小華與小美幾步遠之後,最後一個抵達。
相比於眼前的書山,或書山上的男人,又或者是男人所說的話,α垂下視線,似乎比較在意腳下踩著什麼。
踩都踩了,算了。
聳聳肩,忽視耳邊隱約浮現的碎碎念,α在通道的出口邊找了個位置,安靜地聽著眾人說話,後背也輕靠上牆,乍看宛若一片貼在牆面的剪影。
故事。最想念的東西。最想念東西的故事。
男人想聽故事,她就得說故事。說故事,還是講故事?哎,都一樣的。一樣麻煩。
回憶很麻煩,說話也很麻煩,坐著很麻煩,連意識到呼吸都讓人憂鬱。憂鬱——對,好憂鬱,不知道為什麼突然間就好憂鬱,好憂鬱好憂鬱好憂——嗯?好像沒那麼憂鬱了。
靠在牆邊席地而坐的小美垂低視線,一顆頭搖搖晃晃,對於淡了一些的疲乏感非常困惑。
她仔細揣測現在的心靈狀況。
嗯——嗯——嗯……
還是很憂鬱。
得到結論之後又更鬱悶了。人為什麼要活著?世界怎麼還不快點毀滅?
「你們說罷談罷……」
咚地一聲倒回地上,寶藍眼睛要閉不閉的,沒有鎖定任何目標的視線逐漸失焦,懶懶散散的悠長聲調毫無起伏。
「沒有想要的東西……想不到故事……好了再叫我——哎……再叫我起來……」
到底是沒有想要的東西,還是懶得動腦思考。潛意識認為這是難能可貴的機會,然而現在的她卻連後悔這件事都嫌麻煩,只想一睡方休。
翻身,背影不再對外界的聲音有所反應。
山上的男人露出淺淺訝異。
「真的要放棄這個機會嗎?以後妳再來跟我說一百個故事我也不會給妳任何東西了喔?要給妳十五分鐘休息時間再來說故事嗎?」
他說著,貼合書的手微微一偏,前後給出了提醒與寬待。然而背對一切的女性只是一動也不動,用沉默表示拒絕。
現場頓時陷入一片安靜。
噙著微笑,紅色的目光張著不動,片刻後從背影移往朽葉髮色的少年身上,但這次依然沒能立刻得到故事。
只見按上額際處毛帽的小華朝書山方向張開另一隻手,搬出方才男人提議的等待時間:
「再等我一下,我想一想!再給我十五分鐘!」
「……」
視線再度往旁邊挪了一點。
視野中央的青年同時抬起眸,親切地微笑著揚起手,左手張開右手豎立一指,朝男人比了個「十五」。
「……」
他沉默不語地往最後的黑色人影看去。
見目光移來,影子揚起親切的笑:
「抱歉,我沒有想念的東西,也沒有故事可說。」
我想不到。唇角含笑,眉眼彎彎,說出的話卻與女性相去不遠。
敘述別人的故事或看過的書他多少做得到,然而現在要求的是「他的」故事。就算背得出聽過的對話,記得住看過的文字,但也只是如此而已,鸚鵡只擅長複述被人說過的話,自己卻沒有話可說。
「請您等他們十五分鐘吧。」
彷彿事不關己,黑影般的人說罷就悠哉地繼續靠著牆休息,讓現場重回安靜。
男子笑不作聲,壓上帽緣的手將僅露出的右眼也籠罩在陰影中,藏在兩塊深淺不一的黑色底下,有著猩紅色澤的目珠彎彎笑起。
「只等十五分鐘,快點想喔。」
沒讓人等上底線的時間,小華在不久後率先出聲。
「突然要我說自己的故事,真的想不太出來耶。」
猶帶稚氣的少年嗓音聽起來很是困擾,搔抓後腦,小華直白坦誠,接著說:
「不過如果是印象深刻的事的話倒是有。」
「大概是去年暑假時,我們全家開車到九份玩,那時候車子停在附近的地下停車場,會合點也在那。在回去之前我先去了一趟廁所,結果才前後過不到兩分鐘,一出來車子就不見了,繞遍整個停車場都找不到一點影子。」
「停車場沒訊號,打手機也打不通,我只好急急忙忙衝上地面撥了老爸的電話,結果你知道他說什麼嗎?他們都把車開上高速公路了都還沒發現我沒搭上車,接起電話的第一句居然是:『你不是在後座嗎?』哇塞!連我家兄弟姐妹這才想起來後座少一人!我覺得我的存在被嚴重忽視了!」
小華越說語氣越激動,但下一秒又眨著眼補充了一句:
「啊,不過三個月後就換我弟被放鳥了。」然後上個月被忘掉的是老哥。
看來把人遺失在外地是家族日常。
說完令人同情的親身經歷後,小華捏著毛帽邊緣,邊思索邊繼續道:
「不知道這個算不算故事,可以的話,我想要一顆足球。」
他著實有些想念足球了。
終於聽見想要的故事,男性彎起笑眼。
男子手上的書不知道什麼時候被攤了開來,白白扉頁微微飛揚,最後被「啪」地一聲蓋上。儘管身處遠方,輕盈上揚的聲音卻清晰得像近在咫尺。
「當然可以。」
宛如划水,離開書冊的一手懸起,以手腕為重心輕輕劃出半圓弧。
從空無一物之處撈取,待靜止時,他的兩指之間捏著一根羽毛。無聲往前吹去,雪白羽毛輕悠悠地在半空中飄搖,隨著氣流緩緩轉至小華面前,落在少年張開的手中。
觸及一瞬,羽毛乍然飛散成點點毛絮,讓他忍不住閉上眼提手遮擋。
雪花般消逝過後,眼睛張開。
他看見足球出現在碰上羽毛的那隻手上。
任務達成。離開發出驚呼聲的小華,帽子男勾起唇角,眼睛轉往另一邊。
「你呢?說說你想要的東西和它的故事吧。」
在小華說話途中,小明改以在地上盤腿而坐,兩肘各撐在左右膝上,下顎則是靠在交扣的兩手中央。他安靜諦聽兩人言談,注視魔法般的一幕,而後在男子重新面向自己時啟顏一笑。
「最想念的東西是現實世界。把整個世界搬來是荒唐了點,所以退而求其次,想念、想要的東西可以說是回到現實世界的通關票,比如通關到B1的身分牌,或是直通地下一樓的電梯。」
不過我猜。他平平笑說。
「我猜,這些你都給不了。」
「這些東西我的確不能給你呢。」
帽子男放下書本,點頭給予肯定答覆。
「是吧,否則他人大可不必繼續苦苦攻略。」
說不上無奈或失望,看來仍有些困倦的眼瞇了一些,對於結果理所當然地莞爾:
「那麼換一個,我想吃清蒸紅魚。故事嘛,沒什麼樂趣,以前在餐館上偶爾會吃,吃著吃著後來也試了自己做一次,成果不好不糟,但試毒的人似乎很喜歡,於是後來又做了幾次。觸景傷情,念在死後久久釣不到魚的份上,現在最想念的東西就是它了。」
敘述結束,指節上的頭偏往一邊。
「過關嗎?」
「這倒是可以,那就給你吧。」
彎成猩紅月牙的眼裡釋出笑意。男子仿造剛才的動作,憑空捏起羽毛,吹氣,羽絮四散。青年的手上出現以塑膠袋裝起的長方紙盒。
料理香味從塑膠開口淡淡飄出。
哎呀,真如期待中的是外帶包裝,真貼心。提著具有重量的袋子,小明揚眉。
「謝謝,這下省下一筆錢了。」
他真誠道謝,要知道地下城的食物可是貴得沒天理。
帽子男揮手表示收下道謝,眼見沒了自己的事,便重新翻開書本埋首閱讀,始終沒有離開書山半步。
確認無論喚了對方也得不到除了笑容以外的回應,小明隻手按地起身,回頭正視躺著與站著的同行夥伴。
「看來破關了,走了?」
不知道什麼時候闔上了眼睛,幾乎像是睡著了的牆邊剪影聞聲懶洋洋地立直身子,漆黑的眼睛晚了點才緩緩睜開一半。
α看了眼躺著的女性,又看了看一旁捧著顆足球的少年,視線接著移向青年提著袋子的手,最後又移回了女性身上。
哎呀。
人影緩緩歪過頭,收在口袋裡的手依然沒有抽出來。
「小美姐,起來了,可以離開了喔。」
小華小跑步到小美身旁,拍了拍她的肩膀。被叫醒的女性慢慢從側躺滾成正躺,眨著渙散的眼,搖搖晃晃站了起來。
一步。
兩步。
三步。
「……」
累。
她無聲掀了嘴,才走了三步又原地坐下。藤黃腦袋埋進曲起的雙膝與臂彎裡,露出一對毫無生氣的藍色眼睛。
「背……」
連第二個字都懶得說了,仿佛模糊囈語的聲音停頓一秒,才混了八成氣音接下去:
「……我……」
小明扭頭,對著小華往小美的方向一劃。
「交給你了。」
「怎麼又是我——」
抗議歸抗議,一臉哀傷的小華還是乖順地抱著足球拉起小美,連拖半扶地才勉強把人帶起來。
而即使有了人肉拐杖,還是非常不滿足的小美很哀怨。
「為什麼要……強迫我走路?」
為什麼不背她?為什麼要逼迫她出力?難道小華不知道現在的她連呼吸都厭煩到想毀滅世界嗎?
當然不清楚的少年只能將小美的手勾在自己後頸,讓她以掛件的形式半背半走地前進,同時不忘出聲打氣:
「小美姐,加油!再幾步就到門口了!妳可以的!左腳往前、右腳往前、左腳往前!」
「……」
求你閉嘴……
小美氣若游絲,然而小華耳鳴的症狀似乎還在,沒能聽見她的聲音。
很滿意地看著小美淒涼的背影,小明正想跟上的腳一頓,慢慢回頭看著剩下的人。
對了,之前阿爾法在迷宮時好像不對勁。
睏意雖然淡了點但還在,小美的異狀也還在,那麼α又如何?想起對方剛才一直避著自己的舉動,他又陷入了不知道是否該靠近的困擾。
說到底,α的反應究竟是迷宮機制使然,還是小明在無意間做了什麼冒犯到人家的事,他到現在還沒能好好確定。
但即使他想問話,搞不好又會像迷宮裡那樣,一靠近人就閃了。
小明想著,猶豫著,往出口的腳步最終緩緩挪了回來,小心翼翼地往黑影方向移動。
兩人的組合行進得似乎有些艱難。身為一個兩手空空又還能好好走路的人,他望著小美的背影好一會兒,最後還是沒有上前幫忙。
他不介意背人,但人家可不見得會不介意衣服沾上血。默默將目光從兩人的方向移開,眼睛轉而往正慢慢地往自己這邊走來的青年看去。對方的走路方式與先前不太一樣,不曉得該說是謹慎還是猶豫,腳步放得又輕又緩。他有些疑惑地偏過頭。
這是......在學貓走路?
喔?這次至少願意看著他了。
既然如此,看來α並不是因為迷宮的緣故才有那些反應的……吧?自己做錯事的可能性增加了些,讓小明百思不解。
怪了,他是在哪時候,又是在哪裡做了讓α不悅的事?要說是說錯話,他好像也沒說幾句話;要說是做錯事,偏偏又想不起自己做了些什麼。
不清楚錯在哪,要道歉也無從切入,該怎麼辦呢?提著塑膠袋前進的青年在三步遠的地方停下來,沉入新的問題裡。
道歉要先表達誠意。記得誰這麼說過。
誠意。
茶色眸子看了看黑嚕嚕,再低頭看著塑膠袋,再抬頭。
眨眼,他把袋子提往α。
「可以給你一半……」啟口再停下,說詞更改:「再三分之一。」
疑似學貓走路的青年把盒子提到了他的面前。
給你一半再三分之一?給我?為什麼?α茫然地看著那個散出香味的盒子,沒意外的話裡面裝著的會是對方釣魚時就念過的清蒸紅魚。
食物。
黑色的鞋子往後踩了一步──其實他是想退兩步的,但人類做不到退進實心的牆裡。
「你吃就好。」
伸出左手朝紙盒伸手比了個「請用」的動作,他由衷地說。
道歉被拒絕了。
不對,他還沒道歉。更慘,還沒道歉就先被拒絕了。
果然一半再三分之一太敷衍人了嗎?
看見α不只沒接受,反倒往後退了一步,從最開始就完全誤會意思的小明沉默,再加碼:
「分你一半?」
他不是很確定這算不算誠意。
增加了?反而增加了?
聽見不減反增的量,漆黑的眼睛睜大,一瞬間懷疑自己聽錯,他眨了眨眼睛,有些傷腦筋地笑說:
「謝謝,不過我吃不下,你全部吃掉吧。」
心領了。他說,雖然不知道怎麼回事,α試著委婉地表示自己剛才已經吃夠了。
「吃不下?」
小明訝異張大眼。這段期間他們都是一起行動,他很肯定沒有看見α進食的印象,唯一接觸過的食物是在B10拿到的兩顆糖果,而這兩顆還安好地躺在小明的口袋中。
那麼吃不下又是怎麼回事?
難不成α在他沒看見的時候吃了其他東西?
或者悲觀一點,α寧可說謊也不想接受他的道歉。
茶色髮的青年微張開口發呆,片晌後才重新闔起,冷靜提出質疑。
「我不記得你有吃東西過。」說著,他再度想起第二種可能性。到這種程度了還不願意接受道歉,究竟是做了多嚴重的事才——已經被睡意弄得停擺的腦袋墜往悲觀深淵,語氣因而轉為彷徨:
「你就——難道就這麼不願意原諒我嗎?所以我剛剛到底做錯了什麼——」
真要說起來是喝過東西。
還來不及說點什麼,小明接下來的提問就更加深了他的疑惑,或許是混合了睏倦,一時有些頭昏眼花。
哎?原諒什麼?所以說魚是……?微張著嘴,他想了兩秒就放棄了思考。
「這個……抱歉,我想不起來,你剛剛做錯了什麼嗎?」
他到底做錯了什麼?沒有印象,腦袋也一片空白,α索性直接把被問的問題拿去問本人。
你也不知道?你不知道那我該怎麼知道?我該怎麼知道連你也不知道的事?
嗯?好像哪裡不太對。
察覺到彼此間的對話有著隔閡,犯睏的腦袋不怎麼靈活地轉起。他在說什麼,我又在說什麼?單手按上額角沉思,小明艱難地梳理想法,試圖從頭開始說明。
「剛剛在迷宮時,你不是一直避開我嗎?」
睏意讓他的聲音像一架搖搖欲墜的紙飛機,不平穩的浮動感:
「後來向你搭話,可是你看起來連話都不想跟我說,所以我以為做了什麼讓你生氣的事,想和你道歉。」
紙飛機搖搖晃晃地停落在耳畔。
「我沒有生氣……哎,像在生氣嗎?」
沒有鏡子,他只好摸了摸自己的臉,指尖觸上嘴角又摸上了眉捎。聽麻雀說人只要餓到一定程度就會變成活生生的鬼,他不太瞭解鬼的話題,但知道餓過頭的時候就不會再覺得餓,下個階段也不會變成鬼,只會變成屍體。
摸不出個所以然,他放下了手。
「你指的是那個的話,那是因為——」因為。停頓,α想著該怎麼委婉地說,他嘗試著委婉地說:
「我突然想吃人。」
但腦袋顯然拒絕思考。如蒙上層霧氣的嗓音變得更加飄忽,內容卻是成反比的清晰直白。
「所以,我覺得你們先走比較好。」
手往出口——或說是迷宮的入口——一比。也不曉得是血還是出口的功勞,雖然症狀減輕了不少,但往回走的時候要是又碰上一次恐怕會變得無比麻煩,或許在這裡睡個覺再慢慢繞出去會比較好。
吃人。
半低垂的眸子往上。茶色一瞬間睜亮了起來,卻不是欣喜的色澤,緊接著又變成放空似的模樣。
吃人,為什麼?
思緒像紙飛機飄呀飄啊,穿過了寫著「吃人」的雲層,姍姍來到後頭的「迷宮機制」四字。倘使是平時的小明,或許會立刻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並嘗試找出解決辦法,但折了一角的機翼顯然無法克制方向,跳過一大串關鍵後歪歪扭扭地往另一邊晃去。
吃人。吃。機翼只吸收到一個字。人在什麼時候會想吃東西?
肚子餓時。
喔,所以不是他做錯事。解開誤會了很好。
當機五秒的青年再度提起塑膠袋。
「給你解餓。」
解開誤會了很——不,並沒有,新的誤會又出現了。
不管是清蒸紅魚還是清蒸人肉他都不想吃。
「我不餓。」
袋子提起,黑影也緩緩往牆面上貼,懶得運轉的腦袋終於放棄本來就沒多少效果的委婉,把紙飛機換成了飛鏢。投出。直線前進。
「好麻煩。我不想吃。你自己吃。」
他已經不想吃——好吧,還是有點想,但他更不想吃。吃很麻煩,咬很麻煩,喝血也好麻煩,全都好麻煩。不太確定剛才到底喝了多少,只覺得已經夠麻煩了的α再次抬手往出口一比,催促似的,有氣無力的嗓音如棉絮般幽幽飄起:
「冷掉就不好了,快帶出去吃吧。慢用。」
從沒被說過沒耐性,但很睏的時候會想簡短必須組織出的話語應該算是人之常情。
飛鏢傳達有成。收到斬釘截鐵的拒絕,小明平平應了聲「喔」,這次終於把塑膠袋放下。沒有直接順著手套指的路走,恍然想起另一件事的他摸索口袋。
「啊,等等。」
攤掌,遞出,一塊殘缺白石靜躺在上。是石雕碎片。
「這是通關獎勵,你來得比較晚,剛剛先幫忙收著了。還你。」
只是不到半秒,想起正事讓他腦子清醒了些,至今才發覺對話間遺漏了許多。怪了,假如迷宮的效果不可避,那麼說著想吃人肉的α該如何忍住?又,記得α最初說的不是「不想吃」,而是「吃不下」。前面說這幾日彼此沒離開多少視線過,其實還是有的,比如睡眠時,或是不久前的走往迷宮出口——
倘若不是臆測,似乎有某種預感就要呼之欲出。
那隻手又伸了過來。
儘管確實朝著伸來的手望去,儘管那人手心上躺著塊碎白,漆黑的眼睛映出的依然是漆黑,如一池連星光都透不進的夜,只會將投入其中的事物悉數浸入深潭。
無人出聲的時間不算長,卻也不能說是短。凝結般的沉默最後融解成幾不可聞的嘆息,逸散,如飄搖著融進影中的塵埃。
他慢慢朝掌心探出手,觸上,接著卻是一拉。
前傾,驟然與對方縮短距離,長髮飄起,化為夜色在身後漫開。偏白的臉被過長的瀏海掩起,只能看見一張微微咧開的嘴,露出白色的牙。
——不是說了,我吃不下了嗎?
或許是對青年說,或許是對迷宮說,也或許是對著自己說,靜得略顯平板的聲音輕響。
伴隨聲音落下手也一鬆,收回時順勢往對方的肩膀輕輕一推。
「謝謝。我晚點再跟上。」
搖了下手上的碎片,聲音悶悶地從黑髮下傳出。
α搖搖晃晃地踩著書往一旁走了幾步,便找了個位子逕自坐下。不曉得該說是好暈還是好睏,漫不經心地打量著地上的書,他開始認真覺得先睡再說是個不錯的主意。
見手伸來,他放鬆了身子,即將成型的答案沒入昏沉意識裡。答案昭然若揭又如何,既然事情已然過去,那麼晚些時間再思考也無所謂。現在的他不想再多做揣測。
等他拿了之後就走人吧。
下掩的茶色中是濛濛霧氣,昏昏欲睡。在迷茫之間默默地想。
然而指尖碰上掌心後,緊隨而來的卻是扣上手的拉力,靜默將小明迅速帶向前。力道源頭的人影鑽至視野中央,瀏海遮去了青年上半面容,讓他無法窺見總是笑意盈盈的眼。
倒映入眼裡,在那人身後,翩翩長髮猶如捲起的黑色波浪。
噬人的獸。攫取人心的暗流。
潔牙啟齒。
在一切全被放慢的世界中,在近得能聽見氣音之處,唯有那道聲音清楚流入耳畔。安靜得令人發冷。
——不是說了,我吃不下了嗎?
他瞪大眼,卻連眨眼的時間也來不及。聲音一消融在空氣中的剎那,肩上輕淺的推力便迫使他收回所有話。
等到時間重新流動後,小明這才意識到自己忘了呼吸。
「——我知道了。」
既然你這麼說。幾不可見地吸氣,他也靜靜回應,不再多做停留地邁往出口。
在腳步踏出線外一刻,青年的嗓音拋下補述:
「我等你。」
沒有解釋也不再多說,與最後一字分毫不差地,身影離開了書庫。
沒有回頭也沒有答話,坐在地上的黑色人影在聽見腳步聲離開之後才緩慢地伸出手,把左手邊的書一本一本拿起,然後堆積木似地一本一本疊到另一邊。他其實不太喜歡用左手,但右手現在顯然不適合碰這些用紙疊成的東西。
一本、兩本、三本、四、五、六......正拿起第七本的左手一頓,意識到了書下面估計還是書,他乾脆往書本舖成的地面一倒,剛疊起的書堆垮了下來。
哎。這下可不是他的問題了,誰知道要挖多久才能見到地板。
視線還在,莫名湧起的既視感也還在,偏偏又想不起來到底是在哪裡遇過類似的情形。他其實不太介意,但不介意跟會不會因為反覆想起而覺得困擾是兩回事。
好麻煩。好睏。好暈。或許因為流了不少血所以還有些冷。但是奇怪,他明明不記得有放那麼多血。
想著,想著,想不起來。不在乎意書山上其實還有個人,窩在書本鋪成的地面,黑色的眼睛發呆似地睜了一會兒,才一點一點地慢慢闔上。
想不起來又怎麼樣?
姊姊總說船到橋頭自然直,但他總覺得那句話是算了的意思。
在沒有任何計時器輔助的情況下,時間的概念變得模糊。在不曉得過了多久之後,終於離開由書堆成的空間,正想著該如何往回走出迷宮,入口旁的人影便讓α停下腳步。
茶色頭髮的青年靠坐在由玻璃櫃組成的牆邊,閉著眼睛,從平穩的呼吸看來應該是睡著了。
漆黑的眼睛眨了眨。一下,兩下,三下。第三下時,運轉起來的腦袋終於意識到彼此對「先走」兩字的意思在理解上似乎有著落差。他說的是迷宮外,而對方以為的看來是入口兩邊。
想通了之後,腳步無聲無息地經過青年,他不以為意的繼續往前走去。雖然好像該打聲招呼,但打擾人家睡覺可不好。
看著由兩邊的書櫃慢慢延展分歧的道路,α回想著當初究竟是如何走來這裡的。
一邊回想,腳步也無聲邁開。
走著。
走著。
走著。
停下。
又一次在同個地方停下腳步,結果回到了原處的黑色人影托著臉頰,蹲在青年旁邊一言不發,耳邊錯覺似地響起對方在一段時間前說過的話。
──我等你。
哎,所以這是在等他?
他不甚確定地歪著頭看了看,但當然不會因為調整了看的角度就真的能看出答案,茶色的眼睛依然閉著,也不曉得要過多久才會睜開。
其實還是先走比較保險,但假如對方真的是在等他的話就──
──就怎麼樣?
結果並不會有差別。想吃人的感覺隨著時間過去又減輕了些,但並不會因此就馬上變成比較無害的症狀。
α眨了眨眼睛,想不出個所以然來,只好繼續托著臉頰觀察青年睡覺。反正時間多得是,並不急著走,唯一的問題是該先走還是該叫醒他再走。
眼睫顫動。
冷硬的地板與靠背。書的氣息。手中的重量。頸脖的痠痛。醒來並非一瞬間的事,在意識浮出水面之前,身體對外界的感知便先一絲一絲升起,悄悄織成一塊無形的資訊網。
他在屈膝坐地之姿中醒來。
滿是茫色的眼半睜開。右邊,自己的右肘撐在右膝上。左邊,伸直的左腳與勾在左手指的塑膠袋。
僅僅是映入景象,尚且無法吸收資訊的模糊視覺晃啊晃地,從偏低的視點抬高。過程中闖入了某個顏色,讓探察週遭的動作暫停。
有什麼很暗的東西在旁邊。很暗?暗是什麼?是黑色。黑色的東西,鞋子,衣服,頭髮。他勉強辨別出身旁的物體是個人。
人?
對了,自己原來好像是在——
慢慢從黑色底部往上攀爬,與他人相比略顯淡的茶色眼眸逐漸聚焦,悠悠忽忽來到視點平行的人影臉上,這才看清楚眼前的是什麼。
一張慘白面容在黑暗中浮現,黑眼漆漆,正對著他笑。
眼睛瞬間睜大。
啊啊啊啊——!見鬼啦——!
小明差點叫出聲來。忘記背後是一面玻璃牆,跳起來的身子連同後腦撞上,發出「碰」的沉重一聲。力道之大讓裡頭的書也震動了一下。
茶色腦袋立刻埋回膝與臂裡,空出的右手按住後腦。痛到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
他醒了。徹底醒過來了。身心靈都是。
真是不好意思。
目睹小明從睜眼到驚嚇再到撞上玻璃,心裡哎呀一聲,α放下托著臉的手,遲了一拍才慢慢地站起身。
看麻雀尖叫看習慣了,他對自己長得恐怖多少也產生了自覺,知道這時候再靠近通常會得到一聲淒厲的「鬼」以及飛來的拳頭或刀,開口關心明顯不太好的對方「還好嗎」似乎也不是個好主意。
『好……我好得很……看不出來嗎……』
抱著估計腫起來了的頭,麻雀表情扭曲,咬牙切齒地表示他好得要不行了。都說夜路走多會遇到鬼,他是張開眼睛就被嚇到以為自己身在黃泉。
聳肩,鞋子最後退了一步。
「抱歉,我沒想到你這麼快就醒了。」
既然對方自己醒來,他原本猶豫的問題便也不再是問題。左手抬起。
「那我先走了。」
想過乾脆在地上這麼留言,反正手上有現成的墨水,但在小明醒了的現在現在當然是直接說一聲比較方便。
α只是蹲在一旁靜靜等待,並非蓄意也非故意使然,被嚇到是自己的問題,撞上頭也怪不得對方。他短短回了聲沒關係,嘴上還是忍不住抱怨一句。
「你怎麼走路都沒聲音的……」
一面捂著頭蹌踉起身,他一面分神回話,壓抑疼痛的聲音聽起來有些咬牙切齒。
剛才的衝擊不小,震散睡意之餘也連帶地把等待時想說的話跟著通通撞忘了,只好作罷。前面的話沒什麼好回,因此小明在抱怨後僅是囫圇應答第二句話,隨意揚手揮了揮:
「唉,沒事沒事,正好清醒不少。你還記得路嗎?記得的話先走吧,我在後面跟著,有事再問我。」
儘管不太習慣走在前頭,但眼下也沒有更好的選擇,他朝青年笑了笑,便乾脆地率先踏進迷宮內部。
「大致上是記得。」
聲音輕響,腳下速度不快不慢,輕盈得像是沒有重量,鞋子沒在地面上敲出絲毫聲響。邊走,α邊把對方估計也看出來的情況說出:
「只是,先前試著走了一段,發現迷宮的路線似乎變得不太一樣。」
離開迷宮好像並不怎麼需要選擇,或說沒什麼選擇,玻璃通道依然彎來繞去,卻怎麼走都不會走進死路。
配合前方速度,他在α身後維持五步遠的距離,始終避免兩個倒影同時出現在同一面透明玻璃上。
塑膠摩擦聲沙沙作響,把前面人本就細微至極的足音蓋得一點也不剩,讓人錯以為只有一人在迷宮裡漫步。
「這裡若不是全然不同的新空間,就是這些書櫃貼心幫我們開路。」
小明打趣回道。廊道上的書櫃讓聲音得以聚集,不被削弱多少就順利傳至前頭:
「想想,B10天空的樓上都能是一片汪洋大海了,就算等等書櫃真的動起來彎腰打招呼也不算太神奇的事。唉,你有看見它們動嗎?」
當然是沒看見。即使餘光如此宣告,眼珠子還是順著話音轉了轉,容納著各式書本的展示櫃毫無動靜。答案依然相同。
「沒有。」
除去他們製造出的聲音,整座迷宮靜悄悄的,維持著宛如睡著了般的安靜,聽不見半點類似書櫃移動的聲響,然而它們的排列方式確實與先前不同,緣由以及改變方式都是未知。
如果排列成牆的晶體真的動起來,根據動的方式,或許這些玻璃櫃會成為最現成的凶器。
「雖然沒有,不過,書櫃彎腰啊,嗯——也沒辦法說不可能,只能說還是不要發生比較好。你往路中間點走吧。」
會撞到頭的。先不論玻璃會不會碎,想起不久前才看見的畫面,透著些笑意的嗓音平靜地建議。
「沒事、沒事,剛剛只是個意外,沒有下次了。」
希望是沒有……糟糕,還真沒把握,至少下次不會被嚇得這麼驚慌。α的臉不可怕,但搭上一身融進陰影的黑衣黑髮,在深夜裡出沒簡直活像撞鬼。雖然自己也算是半個死人。
明知對話對象看不見身後,綁上布條的手還是擺了擺。他說著和不久前相同的話,無奈瞇起的眼裡釋著笑意,似乎被同伴的認真應答給逗樂了。
「書櫃彎腰的說法是開玩笑的。就算會動,時機點也不該是現在呢。」
笑容牽上了嘴角,語調是與步伐一致的慢條斯理,親和嗓音訴說著假想:
「更適合的時機嘛,比如當成迷宮陷阱一類的,這些沉甸甸的櫃子要是追殺起人恐怕比大滾石還危險。到那時候你也別想著要吃人了,記得先跑為妙。」
停頓半拍,他接著笑著說了「哎呀」。
「說到這個,這倒是提醒了我一點,其實這邊危險好像的不只有櫃子——吃人的慾望還在嗎?」
或許是通關的緣故,也可能是剛才已經睡過一陣,他的睡意減退了不少。不知道α又如何?
陷阱啊。
對食慾產生的麻煩感其實遠大於食慾本身,為了解除這個不曉得會持續多久的困擾,若是真有那種陷阱追來,他或許會考慮就站在原地,嘗試一下專屬於死人的解決方法。然而要解釋清楚似乎得說不少話,所以黑色的腦袋只是點了一下,然後因著下一句話而微偏。
不論是距離還是走在後頭的方式,那反應實在不太像是剛被提醒而想起的樣子。
委婉。腦海裡浮現了這兩個字。是這樣嗎?想了想,α語帶保留:
「似乎還有一點。」
這次倒真的不是自我催眠,時間推移得模糊,食慾卻明顯減輕了不少,因此而生的困擾感也跟著褪去。只是既然還在迷宮裡,就難保情況不會生變。
黑色背影說著。他在後頭高高挑起眉,默不回應。
中間流過一段寧靜。
隔了約莫幾步路的短暫沉默後,親和淡然的話語聲再次流向前方。
「那個時候,為什麼不直接表明呢?」
不講明,但估計接話一方應該察覺得出來。比起追究,一派輕鬆的語氣更像是恰巧想到就拿來當話題,隨口談天似地:
「出言警告、要人離遠一點或是叫我們先走也好,可你什麼也沒說。」
聽到青年的提問,α回想了下。
「說話很難避免牙齒相碰。」沒頭沒尾地說著,手也輕輕地掩在正發出聲音的嘴前,「會變得更想咬,所以我認為盡量別說話比較好。」
不開口就很難傳達意思,說了也搞不好會被問更多話,貿然離開隊伍也不確定該往哪裡──
晃過眼前的玻璃櫃讓他想起剛才說起的陷阱,以及解決狀態的辦法。
說起來,何必管能前往哪裡,找個地方自殺不就行了?現在才想到已經太遲,漆黑的眼睛半闔起,視線垂落地上。
「抱歉,是我沒考慮清楚。」
幾秒鐘的沉默之後,聲音輕輕地響起。
回想從起點到終點所花費的時間,再估算他倆從終點行走至今過了多久,他猜測出口八成在不遠處。
玻璃迷宮中,像是沉進萬籟夜裡般的寂靜。
領路人的腳步還是悄聲無息。像飄搖而落的雪花,輕緩,無重。綻放與凋零都是安安靜靜。
黑色的雪。
「放心,我沒有責怪的意思。」
聽著,看著,抿直一瞬唇,而後再度舒緩。傳至前面一端的聲音放緩語氣,後方這一頭的眉宇卻是雙雙蹙起,神情複雜。
「我其實該說的是謝謝,換作是別人,搞不好會直撲咬過來也說不定。辛苦你忍耐到現在了。」
他不甚明白迷宮影響下的吃人慾望是做何感受,但考慮到小美的狀態與自己的睏乏,想來要壓抑那份衝動並不容易。
所以。小明笑了笑,說畢又複誦一次:
「所以,比起『抱歉』兩字,這時候就回『不客氣』吧。」
習慣了被抱怨時就道歉,道謝反而更讓他不確定該怎麼回答,有些傷腦筋,何況他根本不明白小明為什麼要說謝謝。非必要地攻擊合夥對象是理所當然的不應該,理當如此,所以也沒什麼辛苦可言。都只是應該做到的而已。
聽不懂的地方不少,發問也是可以想見的麻煩。隨手順著垂在臉側的長髮,最後他只是平靜地這麼回答:
「比起吃,我只是覺得咬人更累。」
不過,既然對方都這麼要求了,那照著說句話倒也沒什麼問題,這點鸚鵡倒還算是擅長。
「哎,不過,不客氣?」
稍微向後側過臉,對著其實並沒延展到茶色身影處的視線範圍,他不太確定地複述。
「咬人更累?之前的吃糖也嫌麻煩,談到吃你是不是就特別懶?」
小明半掩住臉,笑聲將一句話切成零零碎碎,垂低的眼皮下是筆直往前投去的目光。
不等回答到來,足音倏地改變節奏。後腳蹬地往前一跨,他三步做兩步地來到α側邊,傾身讓本差不多齊平的視線落在偏下的位置。
風流過兩人之間,帶起了偏褐瀏海。
視線掠過。
其實。那雙色澤偏淡的茶色眼眸微瞇,稍稍抬起。嘴角在指縫後上揚。
——只是咬的話,我倒是不介意出借一隻手。
隻手負在身後的青年在經過時輕聲道。
隨著繼續往前的身姿,混在微風中的話音隨後消散。
零碎的笑語之後是驀然加重的腳步聲響。
平滑的地面被敲出一串加速的節奏。一步,兩步,三步。氣息拉近,一抹顏色突入原本空無一人的視野。
茶色。
他沒有真的回頭,對方倒是直接來到了眼前。
挾帶著風,一雙略顯透明的淺色眼睛映著碎髮,琉璃般的光澤晃過,錯覺似地拉出一條茶色的軌跡。
視線自然地被牽向前方,一度慢下的左腳重新覆上地面,α微側著頭,望著對方的手,睜大的漆黑眼瞳慢慢眨了眨。
只是咬的話就不介意嗎?
這聽起來與「只是砍一刀的話,我沒死就不計較」有些類似。雖然他應該確實是咬上就再也懶得動作,畢竟咬人光是想想就很累人。
「這個嘛,如果真的發生的話我會盡量——不,果然還是再說吧。」
別再遇上比較好。話聲像條跟在青年背後的尾巴,搖曳著一點不曉得算不算是哀怨的氣息。
到底是顧慮他的手,還是認為和食慾相比起來咬人更麻煩?聽著背後那帶點幽怨的尾音,小明忍不住苦笑。
「再撐著點吧,出口就快到了。」
他在拐過彎後向後方宣告,提著袋子的手往前晃了下,細小沙沙聲響起。聲音瞄準的兩扇門扉中間,確實有一道光亮從縫隙竄進。
沒人能保證症狀在出去後是否會就此消失,但這迷宮他可是一刻也不想久留。邊加快步伐邊悄悄將呵欠吞回腹裡,小明在離開前隨口問:
「剛剛休息得夠嗎?沒意外的話接著還得去兩、三個地方,記得任務內容是送貨啊,還有採藥什麼的。」
唉唉,雖然說來天真了點,不過至今為止碰過和聽過的任務還真是──和善?悠閒?哪個形容好像都很微妙。總之,關卡和一開始設想的互相爭鬥完全不同,本以為會有施打毒藥或相互殘殺一類的關卡,該說是幸好沒有還是居然沒有呢?
難說。難保未來就會碰上。
還是別烏鴉嘴來得好。
「沒有問題。」
一線光亮切開門扉。預定事項一件件地透過青年的聲音被具體化,排列等候於迷宮之外。
「只是,」停頓,雖然不休息也沒有關係,但接下來該做的事全都得用到手,現在這個樣子實在不太方便。斟酌了下,在離開迷宮前他還是提了個要求:「出去之後能不能先讓我離開一下?」
手套跟外套不清洗一下的話會造成行動上的困擾。
書櫥迷宮是個幻境,在終點迎接的是酌著書墨飲用的瘋帽子,柴郡貓則是安靜縮窩在門口,咧開了嘴,嗤嗤嘲笑誤闖王國的客人。
迎賓,送客。
五指將貓的幻影推開,門沉沉咿啞作響。他轉身側對著α,後仰的視線落在不透光的黑影上。
「可以是可以。介意我問緣由嗎?」
不介意,但說起來有點麻煩。
但這種場合若只回答「有事」似乎顯得太過敷衍。將左手也收回口袋,黑影望著門前的青年,眉眼微彎,老實地說著簡略過後的解釋:
「有東西要洗。」
嗯──?洗東西?
小明狐疑揚起眉,總覺得α語帶保留,卻也沒再追問。正如小美表示要單獨行動時一樣,若是對方不明說也無所謂,事先知會一聲,只要人有回來就由他們各自走。說到底,他本來就沒有權力阻止或同意同伴的去從。
「在塔外港口會合吧。」
不點頭也沒搖頭,青年背對著人懶散揮了揮手,透過指定會合地點以表明應許了罷。另一手順勢推開門扉,略帶海洋氣息的氣流隨之頓來,將聞慣了的濃重書香給沖刷帶去。
簡單提醒對方自個兒當心,他踏出迷宮世界。
在沒有鐘錶的地下城待久了,對只有地點而沒有時間的約定方式也越來越習慣。有時鐘能參照時,行動速度看似受到約定時間的限制,然而一失去參考標準,卻會變成全都最好盡快。似乎也沒有比較好。
「我知道了。」應了聲表示聽見,他跟著踏出迷宮。需要水的話,這裡似乎也沒有別的選擇。
環繞著島嶼的那汪藍色浮現腦中,耳畔隱約浮現熟悉的海浪聲。
分明同樣都是水波拍打岸邊的聲響,這裡的聲音卻似乎與曾聽見的有些不同,但又說不上來是哪裡不一。或許只是這裡的岸邊沒有坐著一個釣不到魚的人,海中少了那道聽慣了的聲音。
『你真是沒禮貌。』
混在海風與浪花中的聲音總是這麼說。說著他失禮,卻在他改口之後變得更加生氣。
然而就算是在死後,α也依然不明白到底是那裡說得不好。
理當要快,但一階一階步下樓梯的腳步卻依然顯得有些悠哉。他漫不經心地想著,走著。
──哎,希望不會嚇到人。
朝著似乎較無人跡的海邊走去,黑影的右邊口袋隱約散出一股不同於海的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