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乾了這杯酒,再和善體人意的友人作別,在這捷運和公車都已停駛的子夜時分,叫車也好走路也好,在這方面並不太做審慎考量的青年拎了一支解酒液塞進長褲口袋,覺得自己總算準備好面對今晚最後一個疑似可以入圍金像獎的影帝人選。
嘉陵瞇了瞇眼,酒精後勁爬上眼角,他張口讓新鮮空氣湧入口腔、充填肺葉。拐彎抹角是後來才學會的技能,在這種狀況下,他只知道像打遊戲般,找到要開啟對話的那個人,當著對方的面按下對話請求。
「想問你點事情,關於你的。」簡單、直白,又粗暴——他對整晚行止充滿違和感的作家就是這麼做的。 「方便嗎?」
時鐘上交疊在最上方的三個指針宣告一天的結束,馬上又開始移動的細長秒針指示新的一天來臨。他答應過只幫忙代班到今天結束的,但在這裡直接就放人出來似乎會造成不小的混亂——至少對那人來說是如此。於是他自以為好心的幫人幫到底,決定等晚上睡覺再交班。
咖啡廳裡的插幕在海妖的安眠曲中告一段落,本就沒有其他預定的他拿出手機,手指滑過通訊錄裡應該在公寓值夜班的警衛,最後還是沒有按下,反正將目標轉向了拯救人理的聖誕番外。
連點的手指結束戰鬥的結算畫面,正打算繼續無止盡的刷箱周回時,詢問的聲音吸引了他的注意。
「我?是可以啊。」他晃了晃手機表示自己閒得很,然後才按下開關鍵,把轉成黑屏的手機隨手塞進褲子口袋裡。
「在這裡說,還是?」
嘉陵轉眼看向結束會議的澤爾凡齒輪,剛才還滿滿當當的空間彷彿是魔法造成的幻覺,一敲鐘後便不復存在。
他向對方拋出又一個問句,低頭抿了一口手上的酒——雖然更像是咬了無辜的紙杯一嘴。與其說他心底緊張,不如說對將要探尋的隱私無所適從,尤其在酒窖裡的談話跟後續衍伸的騷亂後,青年敢說他起碼已經超支了明後兩天的社交點數,只希望等會不要吐出太扣分的話才好。
青年那仔細一瞧便能看出的緊張感讓他不禁想笑,沒有特別的原因,只是覺得那似乎在擔心什麼的感覺有種青澀的可愛。這是長輩對後輩的心得感想。
「換個地方吧,如果要說祕密的話,我可不想讓其他人聽到呢。」他邊說邊環顧著四周,尋找一處能單獨談話的場所,但在不麻煩店主的情況下,似乎只能在外面找個小角落交談。
「嗯?……好,時間也晚了,不如邊走邊說吧。」
原來是真的,不是要敷衍的意思。慢了幾步發現自己想深了的嘉陵稍稍檢討了一回內心的陰暗,提起盡數收納於購物袋內的家當。
「也好。」
他伸手拿起還放在吧檯椅子上的側背包,被塑膠袋胡亂包起的染血衣物將整個背包塞得鼓鼓的,再加上一瓶聖水,背包看來像是裝滿了危險物品——更別提那悄悄在背包側邊露出一角的短刀了。
他把手機丟進包裡,從S那得來的雷鳴珠小心翼翼的放在前方的小夾層,然後他颯爽的將背帶繞過頭,把背包斜背在肩上。
「走吧。」朝著尚未離去的熟人揮了揮手,以示告別,他率先推開了咖啡廳的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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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袋裡的東西除去送洗的衣物和慣用背包所剩不多,卻好似在上頭殘留著似有若無的腥氣。不過只要湊近就能曉得,一切只是過於渾沌的大腦進而製造的幻覺罷了。
尾隨曜臣身後半步,即便入冬時節的氣溫不足以讓人多添一件外套,吹入格紋衫開口的夜風仍讓沒有防備的嘉陵打了個抖。走過半個街區,他在十字路口處停下,目光撞上對街攔阻行人去路的小紅人時,他打破由自己凝造而生的沉默。
「你是曜臣嗎?」
即使是先行一步的,他的腳步卻沒能快到哪去,大抵是太久沒操控肉體,又一次操控了那麼長的時間,直到晚風迎面吹來,他才感覺到累。但他還是強打起精神,當腳步被紅的刺眼的交通號誌燈強迫停下,他才稍稍能喘口氣。
青年拋出的問句有些耳熟,約莫是在一個月前,在西方的百鬼夜行節日中,他也曾聽過另一個人問出類似的句子。
「是,但也不是。」他給出了和當時一樣的回答。
「……什麼意思?」不能理解,不能明白,嘉陵將之歸咎於可參酌資料太少的狀況。紅燈讀秒的時間稱得上漫長,他放下和人型LED玩瞪瞪樂的愚舉,讓頸椎偏轉幾度,能夠看見灰髮男人不同平常的表情。
「是DID嗎?我有遇過類似的,人。」
但是,他對自己說,和在那個雨夜裡遇到、並且短暫的生死與共的,又好像有點不一樣。
總有種既視感,不過只要是正常人,聽到這樣的回答都會疑惑一下的吧?他並不討厭把同樣的事再說一遍,反正現在的他有實體,真的遇到什麼不可抗力的話,他也有辦法應付。
「我是不知道你說的是誰啦。嗯……我想想要怎麼回答才好……」他微微偏頭,思考著該從何解釋起才好。
「那麼,就這麼問罷。汝可相信前世今生?」當他再開口時,已換上了他最習慣的,偏文言的說話方式。
即便在光線昏晦的夜晚,拜現代化照明所賜,嘉陵眼底的驚訝隨著瞳孔驟縮,比起他沒多少變化的表情,可說是一覽無遺。
「姑且算是相信,雖然我沒親眼見過。」他換上另一種好奇的打量眼光,顯然沒經過多少思想掙扎便接受了這個解釋。畢竟奇怪的事情看得多也聽夠多了,終究會習慣的——這約莫是,人類精神強大的地方吧?
他沒看漏對方的表情變化,即使只有瞳孔收縮,他依然能讀出了那是代表驚訝的情緒。這樣的反應在他的預想之內,原因還是老樣子,這才是正常人該有的。若是面前的人面無表情的聽他說完,他大概就得防備了。
「若汝相信,那便簡單多了。」他的嘴角牽起了不明顯的弧度,「吾雖也名為尉曜臣,但與汝等所識之尉曜臣是不同的人。從吾的口音也能明白吧,吾與汝等是不同時代的人。」
「嗯。」
嘉陵點了點頭以示了解。可是就在他點頭的途中,更多的困惑像打翻的籤筒被倒置一地,於是隨著抑揚的半邊眉毛,他幾無延遲地搖起了頭。
「那你們這算是⋯⋯分家了?你剛剛說的話,感覺不單純是喚起過去世的記憶而已。」
他又微微張嘴,像要多說些什麼,然而連皂水表面的泡沫都比無根無據的猜測來得要強,自覺說話只會展現無知的青年悻然閉上了唇,等待對方解釋。
要解釋並不是難事,最難的其實是要用他有千來年沒用過的說法方式來重現,可以說是自尊心作祟,既然已經用這種語調開口了,他也就不想再重新變回白話文。
他試著重拾當時與人說話的感覺,在腦袋裡將想說的話再重組,因而停頓了幾秒鐘。
「吾盡量說明的簡單些。當一個人過世了,他的精神在瞬間便消去了,身體化作塵土、靈魂進入輪迴。靈魂保留前一世的記憶,但會在轉世前消除到只剩片段印象,甚至化為無,等待轉世到新的身體,並產生新的精神。
「可吾不同,吾保留了原先的精神、記憶,本預想是直接進入新的身體,作為身體的主人格生活,但……不知在哪出了差錯,反而是吾被身體新生的人格給壓下了,所以就成了汝等現在看到的樣子。」
當曜臣說完最後一字,靜止的紅色小人被跑動的綠色小人取代。停在兩人不遠處的唯一一部汽車踩下油門繼續它的旅程,嘉陵卻絲毫沒有要跨越馬路的意思。
「聽起來跟雙重人格很像,但不一樣⋯⋯」同一靈魂不同人,嘉陵端著下巴思索這不太直觀的情況,似懂非懂地回以比喻:「就像一棵盆栽上的兩朵花,看起來不一樣可是又是一樣的,對吧?這樣,聽起來好像很不方便啊。」
他下了一個淺顯易見的評論,眼睛裡因為找著可以說服自己的說詞,閃過細小的微光。
「我應該不是第一次見過你?你們平常是怎麼相處的?」
他的腳步並沒有跟著轉成綠色的小人一起移動步伐,反而是往對方的方向轉了難以用測量的角度,讓自己能夠比較容易看到那雙琥珀色的眼瞳。
「吾倒認為,汝要以雙重人格來認知倒也無妨,就差在兩個人的經歷罷了。」他的手無意識的摸著背包的背帶,「花盆一說也不算錯,若將盆栽當作肉體、根當作靈魂,花當作精神,大抵也是說得通的。」
從青年口中說出的「相處」一詞讓他手上的動作停止了,變成指甲摳弄著肩帶的織布紋路。「相處……以現代的說法,對吾來說或許是片利共生吧。這個身體的目的只為了讓吾有實體能做事,其餘的一切皆會被吾抹滅。」
片利共生。想必就像操場一角的樟樹,被某日由小鳥捎來的雀榕竊據,等到被人類發現時,已然被粗壯的根蔓緊扼,失去光合作用的餘裕。
「有想做的事情的話,不一定要把現在『這一個』曜臣抹消吧?」令人頭疼的問題。此時此刻進入血管的酒精分子還群聚在腦殼底端狂歡,縱然離喝醉還有一段距離,思考本身便如細細的尖針,對於半罷工狀態的思覺器官而言,是最不受歡迎的折磨。
目光不穩定地左右擺盪兩回,循語尾上揚的問號勾子,嘉陵的注意力從眾多猜想中轉移,再度掛在相識卻又生分的男人身上。
「嗯⋯⋯我是說,一定得這樣嗎?」
青年的問題與佔據他的腦袋裡一處,名為「猶豫」的區域中的某個房間重疊,他也曾想過一樣的問題,到底是該殺掉對方才好,還是就這麼安靜的生活下去。但他總在疑問冒出來的那一剎那就告訴自己,那是他生前就決定好的事情,一切由他開始,也要由他親手畫下休止符。
「縱使吾告訴他該往哪兒去,該如何做,一旦遭遇危險,他還是會逃。人是會自動逃避危險的。」他討厭人類的自然反應,但身為人,這也是無可奈何的。「只要一逃開,就很難再生出勇氣去面對了。」
「你這樣說,好像也沒錯。」自認將「廢物大學生」一詞實踐得相當不錯、尤其在拖延和逃避人生項目上尤其徹底的青年對此毫無意見。然雖如此,他還是從對方指東說西的回覆裡,濾出他想要的答案。
「所以,其實你們兩個可以共存。」嘉陵第二度點頭,不同於上次,這次是給自己的猜想加強肯定的力度。
「不過他知道這些事嗎?發生了什麼、該怎麼辦,之類的。」
「不,他不知道。」他回答得極為快速,「吾原先的計畫就是將他消除,既然總有一天都會消失,那他又何必知道這麼多呢?」
他聳了聳肩,然後又露出不應該出現在這張臉上的笑容。「而且啊,讓他活在隨時都會被殺死的恐懼中,這可是很有趣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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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裡有趣了。」琥珀光澤的眼瞳微微瞇起,嘉陵堪堪制住了直翻白眼的無禮舉動。他卸下肩膀吐出一口氣,帶著淡淡穀麥發酵氣味的吹息沒能在嘴邊凝結成小巧的雲朵,很快就被冷涼的夜風趕跑,連一點殘跡也不留下。
「真是的……不懂你們這些人。」
就猜到肯定沒說。一個個都這樣,啊。
並不真正清楚自己在抱怨什麼,可能只是想胡亂埋怨一番以發洩今日的不順遂,嘉陵揉了揉臉,十分無奈地看向男人的藍眼睛:「你們這樣共處多久了?」
「那是汝等不懂及時行樂。」
他想起了稍早以前,他要分享那包巧克力時的對話,他說了類似的話,也得到同樣的回答;記憶移往更早的經歷,來到大約2個月前,他在刺眼陽光剛退的房間裡,代替已經昏迷的那人,那時過來叫醒他的青年,以及之後的短暫對話,「這人好像脾氣不好啊」變成了他對青年的第二個印象。
「他幾歲,就幾年囉。」他扳起指頭算著數字,「今年都到而立之年了啊。」
關於輩分和歲數,沒有在中學階段經過學長學弟制的荼毒,只有過年該怎麼稱呼一眾親戚好拿到多少紅包的思考,這樣的二十一歲普通男大生,在曜臣提起年齡時,仍不免俗地油生出小小但細節不明所以的感慨。
忽略掉對方對「及時行樂」的微妙定義,並不打算在這時扯開話題的嘉陵也煞有介事地比出三根手指瞧了瞧,再抬頭時,頓時感到一陣古怪:「也就是說你打算了三十年,都還沒成功嗎?」
刺耳的一句話,相似的話,他也在萬聖節那天聽來自極東島國的青年說過。
「……吵死了!我中間休息幾年不行嗎?」維持沒有幾分鐘的文雅在瞬間瓦解,反射性的回喊顯現出他的羞恥,在反駁之後,他又重新檢視自己說過的話。
「不過扣掉休息的那段時間,好像也有快20年了。」他小聲的嘟噥著,這才發現自己失敗的經歷就如同永遠抓不到皮卡丘的火箭隊,足以被貼上前面寫著「不服輸」,背面卻是「廢物」的標籤。
講錯話了……一定是酒精惹的禍,酒後誤事古人誠不欺我也。
「二十年,這樣,很久了啊。」抑住因為對方忽然爆發的情緒反差而戳到的笑點,嘉陵咂嘴嘗試不要讓面部表情太過僵硬,未曾料到淡淡的笑意已經先行爬上了眉梢,給他算得秀氣但一向無甚變化的面容添了這年紀該有的青春氣息。
「既然都過了那麼久,沒想過和平共存嗎?」
如大浪般襲來的羞恥和懊惱在腦中混雜成更複雜的情緒,方才還佔據高位的自尊心轉眼間就被拋到腦袋的角落,只留下微妙的情緒不停的翻攪。
因皺起眉頭而略有縮減的視野正好捕捉到青年臉上的一絲笑意,是該笑的,現在的情況就像是一個年長者在分享自己的失敗,還是從來沒有成功過的那種。甚至一句「你都沒有記取教訓嗎」丟到他面前,他都不會感到驚訝。
「和平沒辦法解決我想做的事,這個傢伙太懶散了,要是讓他來的話,我不知要等到民國幾年才能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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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有個人一起討論,總比一個人待著好?」成功將笑容收斂於內,嘉陵聳聳肩,正色說道:「雖然你們一直都在一起,可是你沒直接跟他談過,攤開來講明說不定有別的辦法⋯⋯況且這副身體,大部分時間都不是你在控制,如果可以得到他的幫忙,你能活動的時間……相對上也會變多吧?」
他說著,語速到句尾降到了開頭的一半,像以宏大起頭卻潦草收尾的一幅畫。
這樣是不是越界了。他的眼神落到腳尖上,無法判斷接下來說的話是不是一廂情願。
「我認識的曜臣,雖然不是真的特別熟,但應該不是,不能溝通的人吧。」
熟悉的說詞再度觸動大腦裡的某塊區域,他也曾想過要不要請求那人幫忙,但作祟的自尊讓他實在是拉不下臉,只留下了無盡的噩夢來代替說不出口的話。
「這傢伙是個濫好人。」或許是因為他的存在,從小時候開始,很多人就對那人敬而遠之,那人也習慣了獨自一人的生活。但……該說是因為太過寂寞嗎?一旦被認定是朋友,那人說什麼也會幫忙到底。
「如果我全部跟他說清楚的話,他一定會直接把這身體讓給我,這樣就太無趣了。」
發現面前這個過去世人格或許並不是真心想要除掉他所認識的曜臣,嘉陵短暫地闔上眼,暗自鬆了一口氣。
「不需要全有或全無?」他淺淺地笑了一下,好像稍早之前,相似的話語也由自己口中說出——自己原來是這麼多管閒事的人嗎,可既然注意到了,便很難裝作沒看見、不在乎、不介意。
「我這樣說可能有點、不對,應該是滿多餘的。」這回,他沒有自作主張地給出更多意見:「不過怎麼做最好,你應該比我清楚?」
青年口中的折衷方法,他其實很清楚,但他還是得找機會開口,只不過不會是現在,不會是他們馬上要度過的夢境。他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才有勇氣開口,或許是在某個夢裡開花的良辰吉日吧。
「那啥啊,沒想到就這麼被你說服了。我本來還想說什麼『如果你打算阻止我的話,我不介意先在這裡把你殺掉』之類的威脅呢。」他換上了輕鬆的語氣,但輕按上突出側背包一角的短刀的手又與這樣的語氣有些不搭。
順著男人的舉動望向短刀的手柄,嘉陵發出被逗笑了的短促氣音,似乎沒有被這樣的威脅嚇住。
「請不要這樣,我明天還要上工啊。現在死掉會變麻煩的。」他小聲嘀咕。
「對了,方便問問你,你想做沒做到的事是什麼樣的⋯⋯?」
問句像是一把鑰匙,打開了鎖上的記憶大門。那扇門雖然老舊,但上頭的鎖剛換上新的,因為他時常打開去查看,提醒自己不要忘記那一天的事。
那一天的事……記憶牽動著情緒,原先只是半靠在短刀上的手一眨眼就成了握姿,因用力過度而顫抖的手像是要將刀柄捏碎一般。
「報仇。」簡短的兩個字,低沉,且充滿了殺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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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該想到的,能跨越生死輪迴依然牽掛的大事,除卻死生情愛沒剩多少可能。
「抱歉。」
再深問下去就真的太踰矩了。良久,嘉陵斂低眉眼,只能給出這樣的回應。
青年的道歉將他從記憶中的黑與紅裡拉了回來,木製的刀柄邊角刺痛著手心肉,他鬆開手,另一手揉了揉發紅的掌心。
「沒關係,是我反應過度了。」他說著拙劣的安慰,他心裡清楚,反應過度什麼的根本是謊話,他對那一天的事、對那一天的人恨之入骨。
「哪裡,是我……」搖了搖頭,這出口的半截話不過是為雙方平添困擾,而自己要求得的可不是再一次的安慰——他早已不是還有資格討拍原諒的小孩子年紀了。
「總之,如果我能派上用場的話,」別住雙唇,嘉陵吞下多餘的情緒波瀾:「到時請讓我出一份力吧。」
他扳正心態,說出另一句想傳達的訊息。
從青年嘴裡吐出的協助意願出乎他意料,驚訝的情緒顯現在上揚的眉頭中,水色的眼瞳直盯著對方,想要找出與這句話相違背的情緒,哪怕只是一絲安慰也好。可是他最後什麼都沒找到,唯一留在對方臉上的,只有名為「認真」的表情。
「……我先說好,對手並不好搞,就我猜測,他可能不是『人類』。」最後兩字他特地加重了音節,是在提醒,也是在鞏固自己的想法。「就算是這樣,你也願意幫忙嗎?」
「不是人類的東西,雖然沒有見過很多,但也見過一些了。」嘉陵說得很慢,他一面開口,另又分神細數截至今日為止的記憶片段,而後朝男人比出兩根手指:「你看,今天就遇到兩隻深淵生物。」
為了沖淡過於嚴肅低迷的氣氛,他半開玩笑地回答。
「所以,沒有關係。不過我還不夠強……」最後一段他幾乎是喃喃自語:「會變好的吧?」
說的也是,他怎麼就忘了,自從那人加入預測局後,身邊就充滿了超自然的東西。法術、幽魂、妖怪、神明,甚至是來自外星的怪物。和他的仇人相比,或許這一年來他們遇到東西都比仇人還恐怖的多。
青年比出的兩隻手指和搭配的語句,就好像是驕傲的和家人宣布自己今天交了兩個新朋友的小孩,這畫面讓他忍不住牽起了嘴角。
伸手拍了拍和自己同高的青年,像是在安慰,也像是在鼓勵。「果然你們很有趣啊。」
這是被稱讚了嗎?嘉陵從沒認為自己能和有趣一詞掛勾,不過對方使用的主詞是「你們」,預測局很有趣這點他倒是挺同意的……就是職業傷害機率有點太高、可能直接導致有錢沒命花,等等各方面的意味。
「嗯……謝謝?」不擅長應對讚美及其相近詞的青年微微牽起嘴角,茶褐色的雙眸悄悄往眼角的方向偏了幾度。
他自認自己還蠻會察言觀色的,至少在他三不五時就會被官兵盤問的生涯中,他能從官兵的表情猜到他們到底是認真的想從他這裡問出東西,還是只是隨口問問敷衍了事。青年那害羞的表情並沒有逃過他的眼睛,「青春」兩字再度浮現,讓他不禁有些感慨。
基於自己的歲數,以及這個身體的年紀。
「原來你也是會害羞的啊,武術小哥。」他笑著,又多拍了幾下對方的肩膀。
「並沒有,你對我有什麼誤會⋯⋯」嘉陵正兒八經地否認這個猜測,手倒是心虛地撫上泛起淡淡粉色的耳廓:「那是喝酒起疹了——而且我有名字的。」
在歐鼎萬別墅那時果然沒聽錯,不過這個羞恥PLAY般的綽號到底是怎麼回事?
「咳,抱歉扯著你說了這麼久,已經很晚了,」出於亟欲轉移對方注意力的心思,他摸出手機刷開螢幕,白色的數字漂浮在一隻小黑狗頭上,提示著越來越深的夜晚。「你打算怎麼回去?」
「我知道你叫什麼,不過我倒習慣用綽號叫你們幾個。」卸除嚴肅的偽裝,他換回了原本就大咧咧的個性。「我可不常用綽號叫人的,你要開心點才是。」
嘴裡說著強人所難的要求,他在對方掏出手機的時候,也跟著從背包摸出手機看了一眼,特地改過字型的俏皮數字顯示在畫面上方,搭配下方特地設計過的圖片,看來就像是紅色的皇帝正舉著牌子在報時。
「請人來載,或著坐計程車回去。」他輸入解鎖密碼,但手指沒有按下下方快捷列表的通訊錄,只是讓螢幕停留在畫著四個女孩的桌布上,「你呢?」
除去偶爾的娛樂消費,在平日花用上相當儉省的嘉陵,今日花銷大抵砸在了一身間隔幾小時又蹭得髒兮兮的行頭上,手機裡想來也不曾有叫車App的存在。
「走路吧?我又不值錢⋯⋯」
說遠是有點遠,但迎著晚風一路走回去、順帶沈澱今日經歷的一切,或許是個不錯的選擇。可當他瞥見帆布鞋邊緣轉褐的污跡,那斷頭與眼珠骨碌滾過地面的畫面彷彿在面前又生生重播一回,一瞬間他蹙起眉頭,按住驟然刺疼的眉心,發覺比起醉得不省人事,酒精催化情緒的後勁比想像中更有威脅性。
看著青年按住眉心的動作,他微微皺起眉頭,打開背包,翻找東西的舉動使得裡頭的塑膠袋發出悉悉窣窣的吵雜聲響。
「我怕你在路邊醉倒啊。」好不容易,他才從背包的最深處找到錢包,打開磁鐵的搭扣,放在裡頭的照片使他楞了幾秒,但他隨即回過神,從放鈔票的地方抽出一張棕色的紙鈔。
「你還是搭車回去吧,別跟這傢伙說是我給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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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years ago @Edit 5 years ago
還愣愣著,一張梅花鹿就這麼跳至眼前,嘉陵剛放下的手就這麼懸在半空中,一時不知道該接下或者拒絕。
「改天還你。」姑且當作人與人之間的友善來往、而不是單方面給人添麻煩,嘉陵這麼說服自己,將收下的鈔票折進掌心裡。正好App下載的進度走完一圈,他點開陌生的介面,讓定位圖標自動在衛星地圖上指出腳下站立的位置。
「你明天也是跟千歲爺的隊伍吧?」
「找個我在的時間還我就好。」他沒有說明原因,但相信對方一定能明白這麼說的意思。
將費了一番力氣才從衣服包底下搶救出來的錢包重新丟回混亂的背包,他繼續把弄手機。
「是啊,那個叫斬私佛的活動感覺挺有趣的,難得的宗教活動,怎麼能不去看看呢。」
「了解。」總算,即時地圖左上角彈出一朵小氣泡,估量著司機開到路口還要十來分鐘的車程,嘉陵從一袋散亂雜物裡拉出藍牙耳機繞過頸後,預備上車後使用。
「是挺有意思,我也很久沒參加過這種活動。如果是個普通的一天就好了。」想到明天可能的大陣仗,青年又想嘆息,忘記哪部電影主角曾說過就算明天就要世界末日,平民百姓不要知道太多會比較愉快,現在看來,這台詞脈絡可說是挺有道理。
「你們打算做什麼準備嗎?我在想要不要去買個滅火器算了。」
「不知道,大概就是把那個叫法術素材包的東西準備好吧。」他記得今天……或者該說昨天就聽到不少次那人想放火焰球的事,卻忘記自己連基本的媒介都沒有帶。
「還有叫萬嵩的集團會來找碴的樣子,所以還會武器也會帶上吧。」他可沒忘記自己寫在記事本上的字句,都說要斬人了,那他自然是不會客氣啦。「不過你要滅火器幹嘛?」
幫忙處理鞭炮的殘燼嗎?這孩子人還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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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years ago @Edit 5 years ago
「下午在〈召功曹咒〉看到的那個,我很介意。」他意指八目荒籠。「雖然老師會準備符咒,但如果我自己也能做點什麼的話,會比較安心吧?雖然一點都不知道有沒有用、會不會派上就是,大不了拿來噴人……」
料想對方不像是個性嚴肅的人,而怠速的大腦懶於掩飾,嘉陵便沒將後頭的瑣語往胃底積壓,而是以碎碎念的方式全盤托出。
「不然幫你帶一罐,剛才查過也差不多是五百多元的價格,零頭就免了?」
「八目荒籠嗎……嗯……」他有聽見克利斯解釋說那是能殺神的咒術,說真的,他其實挺有興趣的。要不是說出來可能會被當成怪人,不然他一定會叫那個薄明家的小鬼教他。
「喔,好啊,雖然不知道會不會用到。嘛,把『火』去掉兩點就變『人』,一瓶兩用也很值得啊。」嘴裡說著亂七八糟的話,很明顯這傢伙已經變回了原本滿嘴幹話的模式。
不過是用垃圾話包裹焦慮無措的內核,卻被人好好接住又輕鬆地丟回來,蟄居在青年心底的陰影收起豎毛和露出一點點的尖爪,暫且團成一團,又重新睡了過去。
「你懂。看來你也是個說文解字大師。」不時深鎖的雙眉舒然開展,嘉陵略一癟嘴,估計是在笑:「總覺得你和我爺爺的朋友有點像。」
說文解字大師。他細嚼著這個稱呼,然後笑了出來。他以前沒讀過多少書,雖然名為「曜臣」是希望能成為一個有作為的官,但作為字的「莫權」卻是不希望他太追名逐利。於是他選了後者,反正婚也結,子嗣也有了,家裡還有其他兄弟姊妹,就算他不當官也不會怎樣。
所以他就當拿錢辦事的刺客,直到死去的那一天。
「你爺爺的朋友?呵,就某些方面來說,你也交了一個年齡足夠當你爺爺的朋友啊。」
年齡夠當爺爺的朋友啊,確實,那隻狐狸少說有幾百歲了,話說回來面前這個「曜臣」到底幾歲,真令人在意——
「……你是說你嗎?」猶如雷龍般的長反射弧跑到底,嘉陵驚醒般跳了一下。他想了想,睫毛爍動著,不很確定地望向大剌剌滑著手機的男人。
「嗯?當然是說我。」他將視線從螢幕上移開,黑夜下的白光把臉照的一陣青白。
「不然你認為這傢伙的年紀能當你爺爺嗎?頂多讓你喊一句『叔叔』吧。」說到這裡,他像是想到什麼的,發出了竊笑聲。「被叫叔叔……可惡,那畫面也太好笑了吧……」
「差九還十歲而已,頂多叫個『哥』。」嘉陵跟著笑出聲,不只是為了稱謂問題,更多是為了對方的確認。
就某方面而言他也是一樣的,空有良好的眼力卻沒有辦法敏銳地測度交際的界線,由此這個隨意出口但意向明確的認可正如海關核可的印章,不過他沒將這個小小的閃光點宣之於口,而是接下一句促狹的調侃:「早餐店的歐巴桑都硬是凹客人喊『姐』了,叫叔叔也太過份……叫你爺爺倒是可以。」
笑聲止於青年的調侃後,他伸手撥了下被晚風吹亂的瀏海,臉上的笑容沒有跟著收起。
「行啊,你要叫我爺爺是沒關係,別再往上加到阿祖就行。」說完,又是自我反省的喃喃。「雖然就年齡來看應該叫祖公都可以……」
「不過你可別叫什麼『曜臣爺爺』,先別說我,這傢伙估計會嚇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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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years ago @Edit 5 years ago
「哈,不會啦。」他擺了擺手,開口竟是多補了一槍:「叫他『月狼大大』就夠了。」
一雙針尖大的光點於寂夜的彎道後浮現,停在下一街口的號誌燈下,嘉陵消掉浮上螢幕頂端的文字泡,讓雙手反摺到後腦勺上,給今天勞動超量的肢體做個簡易的向上伸展。
「那,我的車來了。」仗著最後的一點酒意,收回雙臂的同時,青年的身體往斜旁擺了一回。彷彿遇風的指針搖搖晃晃、隨時要往後跌去——然而玩鬧般交錯的步法規整不漏,總讓重心在躍離邊界前,又拉回腳下重新歸正。
綠燈亮起,遠方的車燈逐漸接近,他在小黃滑過十字路口前用雙腳站好,抬起抓著手機的那隻手向男人致意:「明天見?」
「哈哈哈哈!」青年的那句補刀正好戳中他的笑點,忍耐許久的笑聲終於找到地方發洩。直到對方說出離別的宣告,他才停止讓腹部肌肉發痠的動作。
他看著青年那幾乎快跌倒,卻又馬上穩定的步伐,本來想伸出去攙扶的手默默的回到了原地。「啊,明天見,路上小心啊,武術小哥。」
「晚安啊,曜臣爺爺。」拉開車門一腳跨進車廂裡,三指搭上眉尾,嘉陵捎了個亂七八糟的童軍禮,不忘趁最後皮上那一句。
關上車門,和司機交代過目的地,掛妥耳機的他闔上雙目,讓平穩的樂音淌入耳中。而由科技壓縮成電子訊號並再度解譯成形的梵唱裡,有川也罷、季忻也好、薄明宗主也一樣,甚至斬私佛的威脅都還若黎明天邊的一抹飛雲,想來在抵達租處小巷之前,他決心要再多醉上那麼一會兒。
目送著黃色的小客車離去,他這才按下通訊錄上的其中一個日本姓名,把聽筒湊到耳邊。
「もしもし、影山さんですが?曜臣です…」他模仿著身體的主人的低沉語調,用日文向電話彼端的人說明了自己的來意。
在報完地址後,他掛上電話,半靠著在電線杆上等人來載。
好了,今夜還很漫長呢。
謝謝嘉陵中願意包容前世的幹話(ㄜ
謝謝爺爺的車費
雖然隔天就還了還倒貼老實說好幾次吐槽嘉陵根本沒資格說人家(比如說啥都不講清楚也不溝通的壞習慣)不過還是先譙為快 都是酒精的錯
(藉口#
沒事,全部都是酒精的錯
都是月亮惹的禍
爺爺居然真的發零用金啦!!
聽說這邊有紅包可以領!(滾
爺爺人怎麼這麼好
爺!! 恭喜發財啊!
(自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