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板的提示鈴聲響起,菲力克斯才皺了下眉頭,伸長手尋找放在床頭櫃上的鬧鐘……天氣冷的他不想離開被窩,直到鈴聲響了第二次。他才任命的起床搔了搔亂糟糟的頭髮。
現在的時間是下午一點半。
在更完衣服、梳洗完,算是將自己打點好之後,時間是一點五十分……說起設定這個鈴聲的目的,自己也總覺得有些莫名。過往對於睡眠時段總是隨性的菲力克斯,開始出現了些規律。
規律來自某天過後,偶爾會在兩點多出現的敲門聲。而應門時總是那張溫和的笑臉,以及求知的眼神……自從送了希爾薇那本書約幾星期後,少女偶爾會上門詢問問題……但以一個外行人來讀這本專書來說,她應該下了不少功,問題才不會顯得膚淺。
不知從何時開始,這彷彿成了日常。即便自己不是專業的老師,有時有些問題也得上網查才能給與答案,但希爾薇似乎從來不在乎,甚至在與自己尋找答案時表現的樂在其中。
她是個熱愛音樂的人。跟自己相比更是。
不過就結論來說,他只是養成在下午兩點前一定會起床的習慣,雖然就友人說也是不正常就是了。
男人手撐著臉頰,無心於桌上那絲毫無進展、空白的五線譜,而是注意電視上頭的時鐘滴滴答答,以及咖啡冒出的熱煙,一旁作為早餐與午餐的甜甜圈他現在沒什麼胃口。
然後,門口的鈴聲便響起了。
至於使得門鈴響起的緣由,和男子的推測無異,少女正提著布袋在門口等待,一見到對方的面孔便衝著人展露了笑顏。
「下午好,菲力克斯先生。」
「今天也是來向你請教的,不知道是否方便呢?」她禮貌性地向對方詢問著,會有如此顧慮的原因無他——說不定菲力克斯先生這時正好在作曲呢,若是這樣的話可能就要改日再造訪了。
「沒事,請進。」與往常無他異同的應答,伸手向門內對少女做了個請的動作。
等到帶著希爾薇走入屋內才發現桌上的東西尚未收拾整齊,不過就是些甜點零食,她應該也是看慣了,且這個時間,當作下午茶應該可讓人接受吧。
隨意的收拾了一下讓她至少有個位置放東西,「想吃,都可以拿來吃喔。」又是跟往常一樣的對白。等著少女把那跟過去不同,多了很多螢光筆註解的教科書拿出來,「要麻煩你唸出問題了。」
隨著男子的舉動,少女也對桌上的甜點多注視了會,「菲力克斯先生真的很喜歡甜點呢。」
這份景象自然是要司空見慣了——甚至這樣以點心來代替正常三餐的情況就是那人的日常。
雖然本人並不在乎,但這樣真的沒問題嗎?
「在那之前,有個東西想交給菲力克斯先生。」
視線稍稍一轉,從布袋取出教科書後往裡頭瞧了會,確定另一樣物品還處於完好,這才將其置於桌面並推至對方面前。
那是和男子的髮色相同,表面漆著紺藍的不鏽鋼餐盒——這是少女在商店街苦惱已久才決定額外買一個專門讓對方使用又方便攜帶的餐具,不過特地去做準備這件事,避免讓對方感到困擾,還是別說出來比較好?
「我想菲力克斯先生最近比較忙碌,應該沒怎麼好好吃東西,正好今天午餐有多煮的份,請先享用吧?」
「……。」低頭看著對方放在桌上的餐盒。雖說理由是忙碌,但他倒是不常有這樣的困擾,只是比起飯菜,他認為用甜食更能滿足他的胃口。
不過罷了,畢竟希爾薇都準備了。「那就不客氣了。」起身去廚房拿餐具,回來時順手從冰箱拿了瓶裝的玫瑰花茶,放在對方的書旁,「想要喝汽水可以幫你換。」坐回了原位,打開餐盒的蓋子……這真是很「平常」的菜色呢。
跟自助餐或者便當店不同,裡頭不是廉價而處處可見、被煮的軟爛的菜色,而是在肥皂劇內,一個家庭在用餐時裡頭餐桌上會放上的菜色。菜色「平常」的像他好像擁有一個家。
說起來,他真難得能吃到這種東西。
他想起他曾經吃過約翰準備的飯盒,他永遠無法忘記那是多麼難以下嚥。邊揮掉恐怖的回憶,邊慢慢的食用對方準備的餐點,「……你的手藝真好。」男人隨口誇讚了一句。
「能合你的胃口就好了呢,請慢用。」
自己所準備的料理得到稱讚當然是件讓人高興的事,再說父親十多年來的指導也不好白費呢,於是選擇不卑不亢地以微笑回應。
眼見男子對於正常飲食不排斥而多少放心了些,還好只是像螞蟻一樣幾乎嗜甜如命而已。
那乾脆以後拜訪都帶一份便當來吧,作為謝禮似乎也不太突兀。
啜飲一口花茶後才緩緩翻開教科書回顧進度,並確認這次要進行的問題探討作為等待。
慢慢享受著對方準備的餐點,看這個時候對方仍然還在看著書……真是個專心的女孩。不習慣在吃飯時間閒聊,索性拿起平板放在桌上邊吃東西邊滑起社群網站,多是哪邊甜點店有了折扣或是教人做甜食的影片。
男人看著做慕絲蛋糕的影片,突然抬起頭,「你可以撥音樂,沒關係。」用叉子指了指放著大電視的方向,旁邊是高級音響……這兒的設備多半都能用申請的,約翰索性就幫他找了最好的設備。
之前就教過希爾薇怎麼使用,於是放心的繼續使用平板,「我有拿幾張新專輯,你可以參考看看。」
「好的,那麼就任意挑選其中一片來鑑賞了。」所謂的恭敬不如從命就是這回事。
從少女那天的首次請教以來約是過了一兩個月,這段時間似乎也就漸漸形成一種默契——比如在菲力克斯先前的話語下,會使得希爾薇直接從桌面上疊著的幾張專輯內尋找感興趣的音樂來做選擇——因為還沒仔細聽過的專輯並不會收進電視櫃呢。
在少女進行過簡易的瀏覽後,最終抽出了印有海面和魚尾圖樣的光碟盒。
或許可以說是喜好吧,在她的習慣下時常選擇與海洋或森林相關的主題。
只是這一次,讓希爾薇做出決定的不完全是如此。
——充滿著優美與神秘感的旋律,《The Mermaid》這樣的標題讓她提起了好奇心。
男人低頭繼續吃著他的食物,如今他已經放心讓希爾薇操作這些機器……雖然他很難忘記第一次教希爾薇用音響時她有多不知所措,他還真是第一次遇到有連開關鍵在哪裡都不知道的人。
音響開始播放前奏。
海浪輕輕拍打著沙灘,風聲徐徐。
果真如他所料。
多次讓少女挑選她有興趣的音樂,幾次下來他發現少女似乎特別喜歡貼近自然的音樂……尤其是海洋系的音樂。幾天前出門處理工作合約的事,結束後去書局逛逛,走入便看到玻璃窗內擺在新曲推薦的這片專輯。只試聽了一小段就決定買下……反正他通常揮霍的就是甜食、酒跟專輯,多買幾片專輯根本連奢侈都算不上。
裡面悠悠的鋼琴演示的是神秘的人魚,和著輕輕的人聲,彷彿是故事裡頭,誘惑著船上水手的,優美華麗而致命的歌聲……然而裡頭夾雜的是憂傷、是綿密的情感……人魚似乎在動搖著。然則再一次又一次重複的段落裡,暗下了歌聲。菲力克斯已經重複聽了幾次,然則抓不住那惘然的情緒……也許這就在說明他的能力不過二流。
「你覺得如何?」在音樂停下後,他輕聲的問道。
「……。」
原本是『對於充滿未知的人魚會如何詮釋』感到在意而選擇了這個曲目。
在人類之間口耳相傳的軼聞、又或是書本上記載的史實——對他們來說人魚果然是令人畏懼的存在吧,希爾薇有些失神地這麼思考。
直到耳邊聽見後方那人的提問才脫離恍然的狀態,回應對方的卻是個好似不太相關的問句。
「……菲力克斯先生是怎麼想的呢?對於、人魚這個種族。」
沒有想到恍然過後得到的是對方的疑問句,被反問了呢……他只好想想怎麼回答少女--當然,他並沒有停下享用少女做的美味便當。
他實在沒有聽過什麼童話故事,頂多就是看影集時偶爾會有人魚的出現。要說特別的印象的話,就是那魚的尾巴吧。故事裡偶爾他們被歸類為兇殘的海怪、偶爾是淒美愛情故事的主角、偶爾是在推理懸疑片中,在人口上被標上高價的珍貴物種……他對人魚的認知僅限於媒體,而這些故事情節換做其他故事也可能拿其他種族當主角……如果以這種角度去想,那又何以以這些劇情去評斷人魚。
「就是眾多種族的其中一種。」他實在沒辦法給出其他的答案,聳了聳肩喝口咖啡,「不過好像滿少見的,至少我似乎沒見過真的人魚。」他回答的理所當然。
「是呢,的確不怎麼有人魚在陸地上出現的消息……只是菲力克斯先生、不會感到懼怕嗎?」
少女問得很小心,幾個月的相處下她知道對方一向不說表面話——只是想起曾經的過往,依舊對於這般的態度反差忍不住感到困惑。
即使可能有危險,而這樣的存在就出現於身邊……也會是這麼認為嗎?
她很想這麼詢問,然而話才要出口,喉嚨裡卻宛如被誰箝制那般難受。
……或許是、害怕影響難能可貴的這份安寧吧。
「為什麼要懼怕?」青年倒是有些不解。
東西吃的差不多了,把餐具給放下,用衛生紙擦了擦嘴,「那是危險的種族嗎?」老實說他真沒這樣覺得,硬要憑感覺說頂多就是神秘了點,「就算真的很危險好了,像在路上走著,也不會隨便就被吸血鬼抓去咬,或者是被狼人攻擊吧。」他說的理所當然,聳了聳肩,手撐住桌子,「現在有法律、有規範,跟那些童話故事不同。沒什麼好怕的。」站了起來,拿起空的咖啡杯跟餐盤,「要說有意犯惡的人比比皆是,跟種族沒什麼關係。」
從他口中道出的話都給人一種不切實之感,彷彿那些都是漫不經心,「冰箱內有薰衣草茶,喝嗎?」
——叮。
宛如風鈴搖晃後發出的聲響那般輕巧,男子緩慢道出的話語也是那樣不經意。
但是很神奇地,她多虧如此感覺比以往放鬆了不少——連同嘴角也忍不住上揚起來。
沒有甚麼好怕的。
「……確實如此呢,是我問了奇怪的話題。」
「花茶、可以的話就麻煩菲力克斯先生了。」
只聽見那名男子簡單地應了聲。
少女等待他慢悠悠地盛好花茶走回來,一邊將播放器音量稍稍轉小,確認是方便聆聽也不妨礙對談的程度,這才重播了一次講述『人魚』的樂曲。
「關於菲力克斯先生的提問……」她重新拾起翻到一半的教科書並置於腿上,半垂的眼簾狀似掩蓋著些許情緒。
「我想、或許人魚們是——為了一件哀傷的往事而歌唱吧。」
讓她聯想起母親曾提起的,相當美麗、卻帶有悲情的故事。
「……?」對於少女所說的話菲力克斯只是不明所以的偏頭,看到少女是釋然的表情,他不明白是什麼原因,方才他說的話理因恍若路邊的廣告牌一般過眼雲煙,論誰也不會想記得,「不會。」他還是有禮的回應著少女。
將餐盒與餐具拿至廚房後放入洗碗槽,以他原本的習慣來說他會等到晚餐結束在一起清洗,但橫豎方才這裡頭還裝著少女的心意,似乎讓她帶著髒餐盒回去也不好,於是他便動手清洗了餐盒,用餐巾紙擦拭乾淨後打開櫃子跟裡頭的盒子包裝,在餐盒裡頭整齊的擺放了幾顆季節限定的草莓大福。
把蓋子蓋上之後大功告成,男人滿意的把餐盒放在桌上,打開冰箱拿出薰衣草茶。看時間也差不多了便把茶包取出,這類的冷泡茶在冰箱的低溫下襯出了淡淡的茶香,試嚐了一下味道挺不錯,拿起了咖啡杯斟滿杯子後便連著餐盒一同拿出去。
把杯子跟餐盒一同遞給少女後他坐回了原來的位置,點開了手上的平板把剛才那些甜點廣告通通關掉,在聽到少女發話的同時他抬頭看向她,卻發現少女低下的頭讓她的瀏海遮住了她的面容,幾乎看不到她的表情。
「哀傷的故事……嗎?」
他仔細的聽著背景音樂,儘管不是絕對音感也能明顯察覺那音樂比剛才還要小聲,大抵是少女在他進廚房時做過些調整。比起方才更加的飄然,更有種漸行漸遠的感覺,但他說不上來。
他知曉希爾薇能從音樂中聽到比他更多的情緒,那是他向來缺乏的能力。
「那、你聽見了什麼故事?」他問道。
「謝謝。」少女在接下對方遞來的物品後輕輕應了聲——感受到手裡的重量比預期中多了些,想必是男子有放什麼在裡頭吧——等回到自己的住處再做確認也無妨。
導出這個結論後便把餐盒收進布袋裡,然後目光投注在色澤清澈的茶水上,依照菲力克斯先生的提問陷入思考,斟酌著如何以『人類』能夠輕易理解的形式來進行表達。
「……菲力克斯先生、對人魚的童話有印象嗎?」
「有些浪漫、同時也很悲傷……敘述著人魚愛上了人類卻沒辦法將思念傳達出去,最後無疾而終化為泡沫的故事。」
她將手指輕巧地滑過杯緣引出漣漪,緩慢地、又好似聽來輕描淡寫,道出那個算是家喻戶曉的淒美童話。
「大概、算是一種假設吧,得知到公主化為泡沫的其他人魚們,會是什麼樣的感受呢?菲力克斯先生的話、會怎麼認為?」
聽著少女的問題,青年偏了偏頭。
幾乎不做思考的,「我不是人魚,不知道人魚怎麼想。」推一下眼鏡後,隨即向前傾身,伸手拿起了放在對方面前的教科書,「因為是重要的人逝世,為了避免這種事再次發生,將這事大肆宣揚、記載入教科書、甚至改編成四不像的童話故事嚇小孩。」他淡淡的說著,纖長的手指撫過了厚實的教科書,跟平常一樣幾乎不帶一絲情緒似的。
他抬起頭,「這是人類的做法。」
「不過。」他伸手翻開了書。
「為此動心的藝術家,也寫下了他們的看法。」翻到某頁,一首膾炙人口的古典樂前,寫下了作者創作的契機與背後的故事,可歌可泣。「同樣的被記載到了教科書內,更令人為之動容的。」儘管那是可悲的、儘管那是世人不允諾的。
說完,蓋上了書。
「這,也是人類的做法。」
「我只是個普通人,所以,大概不會有特別的想法,只是被告誡的一方……吧。」
語畢,他輕輕的把教科書蓋上,伸手勾起杯莖輕啜了口咖啡。方才的話仿如雲煙,過眼即散。
她垂著眸,眼看那帶有些許繭痕、相比自己甚至是別人還更加彎曲的指節翻捲著書頁,修剪整齊的指尖緩慢滑過希爾薇早不只賞析一次的樂譜──那一定是長期遊走於琴鍵上才會擁有的手──畢竟在那個人的世界裡,音符就是僅有的『文字』了。
所以他譜出樂曲,所以他將其彈奏。
眼前的這個人、是不是也有想要傳達的故事(世界)呢?隱約地有這種想法一閃而逝。
她想要試著理解。
「是呢,所以我想……」
「做出這首樂曲的人,或許是想描述人魚公主在成為泡沫前的心情吧。」然後還有,為了公主而感到悲傷的其他人魚們……是將哀戚與執念化為真實詛咒的人魚呢。
輕輕地放下已趨近見底的茶杯,少女抬首看向牆上的掛鐘,這才注意到距離回到住處準備晚餐的時間已經只剩一小時,「……唉呀,已經這個時候了?」
就像她沒注意到時間的流逝那般,幾個月下來、似乎也有甚麼感受在萌芽並緩慢成長。
但現在的希爾薇還沒有察覺。
青年聽著少女所說的話,配合著如同於咖啡廳一般,被輕柔播放著的背景音樂,他恍若可以聽出裡頭的情感──那點哀傷,卻又在海浪一次一次拍打岸邊的聲音中丟失了思緒。那如同在海灘的遠處便見到了貝殼,想要前往拾取,經過海浪漲退、起起落落後,到達定點卻發現貝殼早已消失無蹤。
他只能拾起沿路看見的貝殼碎片,拼拼湊湊,勉強的組成一個貝殼。
過於支離破碎,所以一會兒就散了。
這是他何以僅僅是二流。
這樣起起落落耕耘了幾年,他一直如同在沙灘上徘徊的男孩,漫無目的在沙灘上走著。不曉得自己為什麼要如此執著於尋覓貝殼,大概是曾將那美麗的貝殼於掌心,丟失後想要再拾回,卻找也找不到。
經過了幾年,卻只讓人更加迷惘、更讓人感覺置身囹圄。
只是最近莫名的,好像在沙灘上,見到了另一個人影。
「時間過的真快。」聽到少女發聲,青年也轉頭看了看時鐘,距離她往常說要告辭的時間似乎只剩一個小時左右。不知不覺已經過了那麼久,除了剛剛的動作外他們現在還沒翻開書呢。菲力克斯莞爾,允諾那背景音樂繼續,替少女再斟滿了她的杯子,隨即按住了矮桌起身,走向鋼琴,掀開鋼琴蓋,回頭望向她。對上她那藏不住的期待眼神,他開口問到。
「在那之前,要聽些什麼嗎?」
似是寵溺這樂友般的,悄然又是個愉快的下午時光。
「什麼都好。」
幾乎是不假思索地,少女揚著嘴角答道。
在這個不長不短的相處時間裡,她已經看見(聽到)了各式各樣的風景──深幽靜謐的叢林、或緩或急的流水、生氣蓬勃的都市、悠閒安穩的鄉村;有活潑的、有優雅的、有歡快的、也有悲憤的──全都透過那人在琴鍵上躍動的手指一一呈現。
而她從來不排拒任何他所展開的『世界』。
悠揚柔和的琴聲緩緩響起,自杯緣外側悄悄滑落的水滴宣告著指針依然在轉動。
那是個很自然又稀鬆平常,卻也有那麼點特別的悠閒午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