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是喝悶酒也不對,眼前的威士忌不加冰維持八分滿,花生米也是尖尖一座小山的模樣。
該暢飲的人瞪著吧台桌面的木頭紋路發呆,手裡無意識地滑著手機通訊錄。
手一滑、點到通話鈕。
名字熟悉,甚至不久前才見過,他沒來得及按取消通話,揚聲器已傳來對方的聲音。
晚餐後,雅望自己一個人在旅店到處探險,先去借個電腦處理一些公事,再到圖書室瞧瞧那裡什麼樣貌。
就跟蕭文橋說的一樣,裡頭有各種千奇百怪的藏書,喜愛閱讀的人在這肯定會忘記時間的流逝。
他幸運地找到幾本感興趣的科學雜誌和醫學研究叢書,一路窩到九點過後才回房。
換上乾淨的衣物,舒服地窩在其中一張雙人床的半側,背墊著枕靠在床頭,又玩了幾個小時的掌機,打算再用手機瀏覽一下社群就休息時,沒想到螢幕突然切成來電通知,顯示為
下午才一起玩遊戲的比特大大。
畢竟機子正好就捧在掌心上,他飛快按下綠色小話筒按鈕,「喂?」
「……」
沒想到會被接起來,比特第一時間沒有出聲。
「……啊、抱歉,我手滑按到。是不是吵到你休息了?不好意思啊。」
很快收拾好情緒,他佯裝輕鬆地回話。
並不是很想把負面情緒帶給雅望,而且也不知道怎麼開口。
「沒什麼事我先掛嘍,抱歉抱歉。」
「不會啦!我沒那麼早睡,還在玩手機呢。」雅望邊說邊坐直身體,好方便講電話,「你咧?還沒要休息嗎?」
想起先前對方說過要是心情還是沒緩過來的話,可以找自己喝酒的提議,他隨口打趣道:「該不會真的是來叫我喝酒的吧?」
「喝酒助眠啊。」
回答得很輕巧,略過答案本質是無法、而非還沒。
「可啊來吧,如果你也睡不著。」
他現在需要一點酒精之外的、能讓他分心的事情。
雖然雅望總讓他和那個資工宅聯想在一起,但是個不用顧慮太多的人選。
「我在吧台……現在也沒幾個人其實,你進來就會看到我。」
「OK,等我五分鐘!」喝酒助眠聽起來真是個誘人的好理由,雅望咻地滑下床,換件外出褲又多套了件針織衫,便帶著隨身物品和外套前往酒吧。
裡頭確實人不多,加上邱比特一頭燦亮顯眼的金髮,在這裡極易讓人一眼看出,讓他可以馬上鎖定目標、全速前進——像陣小旋風隨叫隨到地出現在對方身側的位置。
「這裡氣氛真好。」他先叫來一杯蘋果汁解渴,而後扔了些花生米進嘴來墊墊胃。
「我猜阿奕之前住的時候,應該也很常跑來這裡喝酒吧。」嘴角微揚,臉上有著熟知同儕的自信。
「你的飲料沒經過發酵,不合格!」輕輕曲起手指彈一下裝有蘋果汁的杯子。
「顏色倒是挺接近。」
把自己的酒杯和雅望的玻璃杯靠在一起,兩杯褐色液體除了杯壁有無凝結水露外並無太大差別。
「阿奕的酒量是黑洞,連我都醉暈了他還能繼續 high,異於常人。」
不過阿奕清醒時也是個活潑外向小太陽,喝醉後倒是放得更開。
聽到「指控」,雅望只是頑皮一笑,隨後招來酒保,請對方送上一杯名為「
含羞草(Mimosa)」的調酒:將新鮮柳橙汁倒上半個香檳杯的位置,剩餘以冰鎮氣泡酒填滿,杯邊再綴上四分之一的柳片做裝飾。
「以假亂真,不錯吧?」也用一手的食指尖端敲了兩下那杯蘋果汁的杯身,「像文橋酒量不太好,但去應酬的時候又很難不喝,都用這個稍微躲一下……」
邱比特對
李良奕的評價讓他輕笑出聲,「不意外,他在我們群裡可是頂天立地的酒王呢!」
「能跟他『拚輸贏』的大概只有我們老大吧。」指柯瑋帆,一樣是同夥中不容小覷的酒豪,只是比起前者的容易歡脫縱飲,他顯得克制許多。
「這才差不多。」舉杯和雅望示意,抿一口酒。
「我都用麥仔茶,或帶自己的酒壺,裡面裝好一點的酒。既然都要喝進肚子裏,品質自己把關。」
猛地抬眼瞄向雅望,又若無其事地移開視線。
啊,柯瑋帆。
「我很好奇你為什麼會……和瑋帆這麼鐵?他看上去有些油鹽不進,你懂,就是、心牆壁壘特別厚。」
麥芽茶嗎?聽起來是個不錯的選項,姑且記下了,下次跟蕭文橋說說。
邱比特的問題讓雅望忍不住失笑,似乎毫不意外對方會有這種想法,「還是槍林彈雨打不穿的那種。」吐槽言詞接得順口。
「是好奇哪方面呢?」是訝異於他的願意交心,還是柯瑋帆的不排斥?
「覺得他看起來像是沒朋友的邊緣人嗎?」嘴角噙著調侃笑意,他握起香檳杯的高腳,湊到唇邊啜飲一口酸中帶甜的酒香。
「好奇他居然會接受人類,好奇你居然受得了。」
明明是如此難搞的人……嘖,好運氣。
夾起一顆裹著食鹽結晶的花生米,扔嘴裡喀嚓喀嚓咀嚼。
「說實話就太傷人啦,你就當我默認。」朝雅望眨眨眼。
「我覺得他是來自,自己生活也很自在的不需要社交只要喵星球的不需要社交只要喵人。」
一口氣講完一串像咒語的形容。
「沒關係,我懂。」雅望苦笑一記,搖了幾下頭,「我也覺得很不可思議。」
「我們是高一同班的,他剛好坐在我左手邊……」改拿起未喝完的蘋果汁,緩慢旋轉起杯口,盯著那條始終水平的褐色液面,徐徐道來。
「他很奇怪,明明是大熱天還穿著外套,把自己包緊緊的,而且話很少還老是一副惡人臉,真的是完!全!不知道他在想什麼……」當時令人費解的情景彷佛歷歷在目,他邊說邊皺起眉頭。
「我那時候只有看過他三種表情——」空著的手比了個「三」的手勢,「『普通』、『有點不爽』、『非常不爽』。」隨著選項把舉著的指一根根收回。
「他不喜歡別人靠他太近,更別說碰到他的身體,會立馬撥開然後瞪人,對自己的東西保護欲也強到莫名其妙的那種……」輕嘆一記,他撐了撐下巴,「該怎麼說呢……神經質嗎?」唯一想得到的形容詞。
「不過更奇怪的是——」頓了一下,他喝了口果汁潤潤喉,「我一開始以為他應該就是那種很特立獨行、自我中心的人,結果好像也沒那麼不合群……」
「例如他其實都有在聽別人說話、班級活動有認真在練習、交代他的事情會好好完成,還有之前有同學被欺負他也很生氣……」扳起手指細數著,「除了有點『歹鬥陣』以外,他好像也沒給人捅過什麼簍子。」
「就算他明顯就是一臉大寫的麻煩,也都不會囉嗦、不會推託,某方面來說比我還靠譜。」在他眼裡,柯瑋帆和蕭文橋都是不相上下的神隊友,他這個偶爾會犯懶的傢伙為了不要扯後腿可是卯足全力,沒想到不知不覺中自己也因此成長了。
「雖然跟他相處的時候要注意的眉角的確很多啦,不過比起某些只能當酒肉朋友,甚至會想列為拒絕往來戶的雷包,我倒覺得他讓人省心多了。」聳肩,露出一抹寬心的微笑。
「這豈止是不可思議啊……歹鬥陣你們也能鬥陣,不容易。」我在此推論柯先生的病徵是迷走神經發育不全。
比特抿一口酒,偷偷腹誹。
「換帖仔有換帖仔的相處方式、酒肉朋友有酒肉的相處方式,你永遠不會知道此刻的人際關係鏈到未來會發展成怎樣,所以最好保持君子之交,也千萬不要交惡。」和雅望分享過來人的經驗,「啊可是吼、雷包直接電死,但是我們沒有皮諾可所以能躲多遠就多遠,危險物品少碰。」
這也是為什麼比特並不會真的對瑋帆有什麼不滿——更何況對方根本什麼都沒做——首先,可以見得他不是雷包;再者,與人為善一直是比特的中心思想。
只是今晚……有那麼點不舒暢罷了。
就那麼一點點而已。
點點頭表示收到了經驗談,雅望放下了喝空的杯子,拿起手機晃呀晃,讓外皮套上的雷伊布吊飾跟著擺盪。
「雖然沒有皮諾可,不過我有『小雷』!」打趣一笑,帶著自信的眉眼像在說「誰敢放肆,就把他電到飛起」。
即使他從來不是好戰的人,但仍有自己絕不能退讓的原則,必要的話也會堅守底線,不讓對方得寸進尺。
「嘛……雖然他會這樣算是有原因的啦,不過我也不好說什麼……」淺嘆一記,他同樣舉起香檳杯輕輕搖晃。
「說不定再過個十幾二十年,他就會變得更平易近人一點了。」似笑非笑地低哼了一聲,他的薄唇抿上杯緣。
「皮諾可和皮卡丘都是帶電皮家人,雷伊布估計是遠親。」笑著點點頭。
不過還是比較喜歡伊布,嗯。
平易近人的柯瑋帆這幾個字浮現腦海,比特誇張地聳肩,「呃……這我……不敢想像。他還是維持高冷人設就好。成為兇巴巴的老頭子也可以的。」
被邱比特逗笑幾聲,雅望擺擺手解釋,「哎喲、我也沒要他的臉變得多和藹可親啦!」
他可沒異想天開地奢望柯瑋帆刻在骨子裡的冷傲性格,能有什麼180度的大轉變,不過待人處事變得圓滑點倒是個可行的方向。
至少、至少,這幾年相處朝夕相處下來,他覺得這哥兒們還是有所進步的,否則他又怎麼能跟一個完全沒有什麼成長的人一路並肩至此。
「他可以外表繼續高冷,但內心稍微軟化點嘛!」手指意味性地在空中劃了幾個圈,「像宓大大那樣,不就挺容易親近的嗎?」
「是說宓大大已經休息了嗎?還是還在忙?」左右張望了下,「怎麼沒有一起來?」
「人和熔岩巧克力還是不太一樣的呦,」一癟嘴,「人可不能微波加熱或進烤箱,還會時不時故態復萌一下。」
不然今晚怎麼會起爭執呢?心直口快與鑽牛角尖的對撞。
聽到雅望的詢問,比特眨眨眼沒有立刻回答。
宓棠在休息了嗎?是的吧。雖然憑著對宓棠的了解,比特出門時他肯定還醒著,不過今天那麼累……估計在房間安靜下來之後不用多久就能睡著。
既希望他能好好休息、又希望他和自己一樣因為稍早的口角而備受煎熬……矛盾的人類。
「嗯,是吧。」微微頷首,復抬起酒杯吞了一大口威士忌。
是……「吧」?
似有迴避意味的模糊答案,配上那口隱約有著賭氣之感的豪飲,雅望先是一頓,而後坐正身子,將目光移回前方的酒櫃上。
雖然疑惑他們兩人之間是否發生了什麼事,但也不好意思深究人家的糟心處,只得輕應一聲:「……這樣啊。」
他再度搖晃起因刻意慢飲而尚存半杯的調酒,沉默幾秒後,決定把話題轉回自己身上,「……其實,我對調酒沒什麼研究。」
「會知道這杯,只是因為庭語——嗯、就是我Ex——以前很常點來喝……」他一手托腮,看著橘黃液面於杯中旋轉起舞,彷佛將那些抱憾的心緒也都攪弄進去,「她很愛喝,但是又喝不了太多,就會叫我幫她……」
「我們大概交往了三年半,說短不短,說長……好像也還好,但真的是分了之後才發現……」微微側身,對邱比特示意性地擺了擺手上的杯子,苦笑一記,「她在我的習慣裡留下了很多足跡……」
話題突然轉換,比特愣愣抬頭,才意識到……雅望這是在、拐著彎用他的故事安慰自己嗎?
想起自己下午還說要當他的傾聽者,這下子角色可反過來了。
輕聲嘆口氣,伸手揉了把雅望的頭髮,沒有說話。
又灌了口酒後,才低聲說道,「也沒有到很難受,但就是哽著不上不下。」
捏起一顆花生米往嘴裡丟,「緩緩就好,等下次再這樣就下次再說。」
日子會往前,有些人會離開,有些人會留下;故事未完待續,而你的音符會出現在以我為名的歌裡,那段難以忘懷的旋律。
邱比特的舉動讓雅望聯想到了也經常如此待他的家人與長輩們。
或玩鬧、或寵愛、或憐惜、或鼓勵……對喜於親近人群的他來說,適當的肢體接觸無疑是最讓他直接感受到聯繫與羈絆的一種,暖暖地流淌於心。
也想起自己在台南同樣會不時和關係密切的堂哥像這樣互相把酒傾吐,忍不住會心一笑。
想來邱宓兩人一路走來也三十年有餘,偶有摩擦是必然,既然人家都說沒什麼大礙了,那應該也用不著太擔心。
於是雅望在彼此的酒杯都相繼見底後,請服務生為他們再續上一回。
「喝吧。」以一抹了然的笑和舉杯致意,代替安慰意味的千言萬語。
讓黃湯澆下他的悶,也沖走自己的餘思。
看著琥珀色液體再次盛滿酒杯,他毫不猶豫地接過、一口喝乾。
小麥的滋味濃烈而沉穩,像頭雄獅在逡巡領地,狠狠刮過思緒。
比特閉上眼,感受酒意猛地湧上心頭,右手提著空酒杯在桌上轉動,左手輕輕抵住太陽穴有一下沒一下地揉。
有點喝太猛了啊。
良久,他輕吐口濁氣,將杯子往前推了推示意酒保滿上。
半側過身,藉著抹臉動作悄悄拭去眼角濕氣。
「啊……這裡有什麼推薦菜嗎?」
比特吸裏呼嚕點滿一桌子下酒菜,看著有一路喝到天亮的架勢。
眼角餘光瞄到邱比特的手滑過眼邊,知道這意味著什麼,雅望拿起手機瀏覽未讀訊息,假裝沒能注意那到了傷心處的男兒淚。
相較於人家的豪飲,他僅是節制地保持小口啜飲,不時搭配一些白開水和簡單的炸物熱食,讓體內的酒精濃度上升慢些以應付後續狀況,當個稱職的伴酒聽眾。
不過小酌仍舊帶來些許微醺,他的眼神飄然中帶點轉念的愜意,枕著手臂半趴在桌上,瞧向一旁的豐盛菜色。
「不知道為什麼小時候很喜歡吃魚眼睛,長大後就沒興趣了。」抬抬下巴,指向那盤魚,隨意聊起無關緊要的童年往昔。
「我以前也是專挑魚眼睛,還有鰓夾肉。」
那雙可以操作手術刀的手,穩定且靈活地用筷子把切半的金桔在烤魚上沾過,夾起魚皮朝脊椎骨處輕輕一挑,一塊完整無刺的魚肉已然落入盤中。
喝掉半杯酒後才把沾了胡椒粉的魚肉放進嘴裡,「我以為吃魚眼顧眼睛,後來發現根本沒這回事。」
不只這些,龍珠、蟹螯、瑤柱、魚里肌、小卷的尖尖,不見得是多名貴的食材,但絕對是獨一無二的部位。
像隻貪求無度的龍,他喜歡、並渴望把這些東西吞進肚子,或叼回巢裡藏起來。
但有些事情永遠無法順心如意。特別是軟肋。
「我現在改吃魚排這種懶人料理,偶爾要溫習筷子功再點鯖魚。」語畢,把杯中酒喝光後再度把酒杯往前推了推。
酒保沉默地替眼前的客人倒滿第四杯烈酒,並不著痕跡地朝雅望遞過眼色。
「我也喜歡懶人料理。」又將一塊無骨唐揚雞塊塞進嘴裡,「像我們這種吃飯時間只有三十分鐘的人,還要吐骨頭實在是太麻煩了……」
雖然雅望也很想改掉吃飯不自覺狼吞虎嚥的壞習慣,不過時間限制總是由不得人哪!
希望自己以後除了觀察顯微鏡的用眼過度外,不會再附加腸胃方面的職業病。
接收到酒保的示意,他瞥了眼隔壁的邱比特。
嗯……看上去還挺正常的,不知道是還沒喝醉還是天生酒品好?
其實他不怎麼在意別人偶爾為之的喝掛——反正這裡很多木頭人,隨便叫幾個來幫忙把人扛回房間不是難事,還算好處理——只怕人酒品不好,一言不合就鬧得全場雞飛狗跳,賠錢不打緊,傷到了人可就吃不完兜著走。
這位邱大哥應該不至於會這麼 out of control……吧?
他摸來手機,想傳訊息問問跟對方一起喝過酒的李良奕,但思及現在是深夜,那位朋友沒什麼熬夜的習慣,想必已經躺床休息,所以其他能詢問的對象,大概就只剩下宓棠了,可兩人又才剛有過不愉快——也是因為如此,邱比特才會在這裡——這麼快就跟另一當事者提到這種事會不會不太適合啊?搞不好一個失手,又會讓他們的帳上再添一筆……
嘖嘖,幫不上忙沒關係,要是幫了倒忙,可就成了千古罪人了!
經過幾秒糾結,雅望最後決定先放下手機,靜觀其局、臨機應變,故他給了酒保一記「沒事,我會顧著的」的微笑後,選擇稍微縱容人家的豪邁暢飲。
他伸舌捲走殘留在杯緣的酒滴,相當節省地喝著手上那杯黃湯,「話說『泰坦尼亞』成立多久了啊?」從應該能讓邱比特侃侃而談的事業話題,繼續轉移其注意力。
就著半杯威士忌嗑光一條烤魚,比特雙頰微微泛紅,但神智目前還算清醒。
他放下筷子用手拿起炒海瓜子,舌尖一捲將其與烈酒一併嚥下,很快杯底又空了。
「我國中……沒記錯的話是國二升國三暑假的時候,我爸和他的船員們一起上陸開公司。」
他示意酒保換種口味,酒保看看雅望,似乎在心裡權衡片刻後才轉身,調了杯白俄放到吧台桌上給比特。
「我以前會覺得在岸上辦公室待著,遠比在海上到處跑來得好,但其實是一樣的,忙起來都看不到人。」
現在就更看不到了。
真沒意思。
比特把只喝了一半的白俄往旁邊推,用指關節敲敲原先用來裝威士忌的空酒杯。
「我爸媽也是,明明開診所就可以想休就休,偏偏要留在大醫院虐待自己的肝……」說來有趣的是他這個做兒子的,現在也一腳踏過了為民服務的勞碌陣線,大概雅家人的DNA裡,都有排出「奉獻」二字的含氮鹼基吧。
苦笑一記,雅望空著的那手握成拳,支著下頷,「所以我跟我妹小時候都是輪流給阿公阿嬤或外公外婆帶。」
雖然後來因為一些原因,甚少再去外公外婆那裡了,不過隨著兩人年紀增長,兄妹倆互相照顧、自己看家也不是什麼稀罕事,即使多少會有點寂寞,還是努力忍耐過來了。
看邱比特狀似嫌棄地將剩下半杯的白俄推開,他失笑一聲,拿來倒了一點進自己已經空了的水杯試喝看看究竟是有多糟:咖啡香和奶油甜蓋過了濃厚的酒味,比起酒更像是在喝甜飲,讓雅望抿抿唇,表情有一瞬微妙,覺得這大概比較適合柯瑋帆那隻酒量好又嗜甜的螞蟻吧。
開診所。
「啊……我原本也想開一個。」拿出手機用單手歪歪扭扭打字,配著剛裝滿的威士忌。
「嗯……你看,承安骨科醫院,承安洗腎中心,承安眼科……承安眼科專治白目,嗝。白內障。」
「爺爺兇巴巴的,」說的是宓棠的爺爺,刀子嘴豆腐心的神奇老人。
「Grand-père 和 grand-mère看不到。」遠在法國呢,好幾年見不上一回也是正常的。
但「血濃於水」就是在目光匯聚的剎那、讀懂對方眼裡的思念和千言萬語,這麼一回事。
「欸、不要喝那個。」把雅望的水杯和白俄一起往前推,「有香檳嗎?」朝酒保比出一個
手勢,並敲敲不知何時喝空的威士忌酒杯。
被那句「專治白目」給逗笑,「正好!我阿公是神經外科的,治腦殘。」眨眨眼。
不知道是不是酒精開始發揮作用的關係,雅望感覺邱比特的字句有變得趨於零碎化的跡象,便朝酒保使個眼色,希望對方挑個夠香,但酒精濃度不要太高的種類。
「是說為什麼要叫『承安』?誰的名字嗎?還是有什麼特別的涵義?」好比跟他們家有關的事業,行號都脫離不了一個「雅」字。
「雅宴」、「雅律」、「雅器」、「雅學」……不只與自家姓氏呼應,詞語本身也往往跟行業息息相關。
「你阿公一定生意很好!」等待香檳上桌前,他拿起威士忌酒杯一口一口抿著,又伸手撈過幾顆堅果塞嘴裡咀嚼。
酒保並沒有接到暗示,放下兩杯香檳王後離開吧台。
「承安……承安是壞蛋。」
吧台桌上的香檳杯裡裝著正在冒泡的淺粉色液體,在燈光下映照出斑斑駁駁的粉橘色亮點。
比特撈過酒杯一口飲去大半,「敬承安。」語畢把剩下的香檳一飲而盡,拿起筷子繼續吃冷掉的烤魚。
「要嗎?」指指盤中下酒菜們。
記憶的碎片在腦海中浮浮沉沉,糖裡插著刀,蜜裡摻了毒。
香檳並不能很好地壓下這些故事,他拿來喝到一半的威士忌試圖麻痺自己。
「取名……哪有什麼含義。只是希望他看到而已。」
雅望道了聲謝,夾了幾個海瓜子到自己盤裡叼走殼上的軟肉,心忖自己是不是誤提了什麼不適切的話題。
他不知道「承安」是誰,只感覺得出那應該是在邱比特的生命中占有極大份量的一個人。
難以詢問也無從探究——畢竟對方看起來快被酒精弄糊塗了——他也舉起酒杯,若有似無地朝空中敬了一記,「我們家的人大概都很注重名字,特別是阿公,因為他很相信『言靈』……」
「他和叔公被阿祖取名為『雅正』和『雅直』,說是希望兄弟兩人同心協力,走得直、行得正。」他小啜幾口香檳,讓那股涼爽的氣泡按摩喉頭的乾澀,「每當聽到別人叫他,就好像在提醒他不要忘記自己想成為的人。」
「他都說自己這輩子最能說嘴的,並不是他一路走來幫助了多少病人,而是從無愧對於『正之名』。」他放下香檳杯,在杯壁因溫差而行的薄霧上,用食指在上面寫了一個淡淡的「正」字。
「是名字真的有這樣的力量呢?還是因為阿公自己的意志呢……」唇畔微揚一個了然的笑容,「阿嬤都說如果是我們一生都不會知道的答案,那就挑最喜歡的那個相信吧!」
「只要你還願意呼喚……」他在另一處杯壁,寫下了一個更大的「望」字——
「望」是直直凝視的情深意重,是埋在心底靜靜祈禱的奇蹟,是祝願一切順利的希冀,是……花好人團圓的那一天……
一個名字能被呼喚,即是最大意義。
對呼喚者是,對被呼喚者,亦如是。
言靈啊……「宓棠的名字也是。」想來自己也認識一位這樣迷信的老頭子,還把後代子孫都取奇奇怪怪的諧音字。不過沒關係,因為他倆的緣故,宓家和邱家都不會再有新的受害者。
棠,糖。鬱鬱蒼蒼,富饒安康。在祝福下誕生的小王子啊,有著內斂卻無法遮掩的鋒芒。因為看得明白所以未曾掩飾的話語紮得人心口生疼。
他知道。他都知道的,只是需要時間消化一下。或許像現在一樣配幾杯酒。
比特的父母在他年幼時採取放牛吃草養育法,唯一的期許就是他過得自在舒心又快樂,像個遊戲人間的調皮天使。
但也是同樣的兩個人讓他一夕間從男孩變為男人。真是……「姓邱的都很笨。」
他拉過雅望的高腳杯,盯著上頭的「望」字出神。
不過啊,笨蛋旁邊都有看破不說破的聰明人呢。
他微微瞇起眼,抬起食指像是要在旁邊寫什麼,幾秒後轉而用拇指輕輕在杯壁上畫出一道弧形。
像個彩虹。
而後他輕輕閉上眼,呼吸也逐漸變得綿長,像是在酒精作用下終於撐不住、睡著了一樣。
即便如此,眉頭依舊皺起,在夢中繼續糾結著未結束的單方面冷戰。
雪片一樣多的煩憂細細瑣瑣,把腦子攪得一團亂再嚴實地壓在最底下。
算了。 他想。 至少就今晚,到天明前這幾個小時,算了。
而後放任思緒發散,把一桌子空酒杯、下酒菜,和爛醉如泥的自己甩鍋給雅望。
聽著身旁的說話聲轉為細小規律的呼吸音,雅望默不作聲地將剩餘的海瓜子一顆顆吸乾後,視線自然落在那杯未飲完的香檳杯上,看那「正」與「望」已被重新聚集的水珠蓋過,剩下倒數消逝的那抹似虹的彎弧。
莞爾,他伸指分別在弧線的兩端底下一筆一劃出「邱比特」與「宓棠」兩個名字。
彩虹的盡頭藏有寶藏。
寫完,他驀地對自己有些孩子氣的舉動感到好笑,可嘴角的勾勒卻在下一秒的記憶翻騰中凝結,等到再度回過神時,另一邊的霧面已經多了「望」和「語」兩個字……
知道那意味著什麼,他泛起苦笑,只是才打算用掌將這些早應塵封的過往全部抹去時,卻又在下手的剎那頓停,最後僅剩一記粗重的嘆息。
……罷了,就算不能跟當年的女孩一樣,為兩人在中間撐起患難與共的相合傘,他也可以重新詮釋這兩字——
望你安好,語。
舉杯朝遠在大海那頭努力的舊情人致意,他仰頭將最後的一杯思情酒豪邁飲盡,便將未結的帳付清,招來吧裡幾個木偶人,替他把物理上軟爛的邱比特扛走,免得自己沒撐穩這個人高馬大的酒友,兩人一起摔慘了更折騰。
畢竟自身的酒量普普通通,喝了幾杯後即使不到醉的地步,腦袋也還是會發糊犯睏的,現在只想趕快把他安頓好後跟著倒入夢鄉。
搭電梯來到二樓住宿區,他心想宓棠理論上應該是在房裡的吧?只是不知醒的睡的?敲門的話會聽到嗎?等一下……這走廊的隔音好還差?會不會吵到其他房客啊?
挑挑眉,他索性先撥了一通電話給宓棠的手機,如果他有接起的話當然好,沒有的話就搜搜看邱大大的衣服口袋裡有沒有房卡,再無果就……只能直接扛回他的房間了,反正他的室友們經常不在,應該不會介意吧……應該啦希望啦!
「喂,雅望嗎?你在哪裡?」比特……還好嗎?
電話響不到幾秒馬上被接起。宓棠的聲音很是清醒,參雜一絲小心翼翼的擔憂。
雅望會在這個時間點打來,應該也沒其他原因了。估計是碰上比特才打電話給自己。
只是真沒想到會弄到這麼晚啊……都快兩點了。他瞄一眼床頭的電子鐘,螢光綠的冒號維持一貫頻率閃啊閃。
謝天謝地宓大大還醒著!
雖然剛才也想過不知宓棠對買醉的邱比特會作何感想?要不乾脆就先把人運回自己房間,有什麼問題都等天亮了、人清醒了再說?
不過一看到邱比特那即使入夢也不肯放鬆的眉頭,不知怎地覺得果然倦鳥還是歸巢的好吧?或許巢也正在等你,你不回家,他不會真的安心哪……
幸好如他希望,那頭的電話不僅接得飛快,聲音聽起來也毫無剛睡醒的含糊。
「我、我要到你門外了……A2012對吧?」他壓低著嗓音答道,隨後在抵達目的地時,以偏小的力道輕輕敲了兩下房門,架著邱比特的幾隻木偶人亦跟隨於一旁。
「好我馬上出去。」掛斷電話後踩著拖鞋快步走到門邊,在聽到敲門聲後一把將門打開。
濃濃的酒味。
「辛苦你了雅望,天啊怎麼醉成這樣、他是喝了多少……」邊碎念著邊從木偶人們手中接過那醉醺醺的人,宓棠喬出一個不會壓迫到對方的姿勢把比特揹在背上。「我來就好、謝謝你們。」
「時間太晚就不招呼你了,趕快回去休息吧,明天再說。」抽不出手,只好朝雅望點點頭,「還有、謝謝你,各方面都謝謝。」
又想嘆氣了,這讓人無力的煩躁感。
不過懸著的心總算落回原處。
就睡吧,好好睡一覺。有什麼事情都等清醒後再說。
宓棠聽上去混雜著訝然與擔憂的碎念,讓雅望頓生一股當初不應縱容邱比特豪飲的愧疚感,「不會啦,是我忘記叫他別喝太多的……」抿抿唇,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情。
「看他好像真的很悶,就……」微微低頭,他下意識地揉了揉頸側,帶著歉然的眸光不時游移。
「那先這樣了,你也好好休息,晚安了。」簡單揮揮手後,完成任務的單兵轉身離開。
幫了大忙的雅望你是在愧疚個什麼勁啊……哎呀。
想著背上還有個醉鬼,宓棠沒有多說,目送雅望離開後轉身回房。
「唔、唔嗯……」比特囈語,似乎在聞到熟悉的氣息後睡得更沉了些。
不准醒來, 宓棠心想,否則就手刀劈暈。
時間太晚,他真是沒有心力再對一個喝醉的受傷大男孩作心理疏導。
更何況這沒心肝的傢伙鬧一鬧、酒醒就忘了。
把比特安置好後,宓棠盯著對方的睡顏良久,伸出食指戳在對方眉心。
傻子。一個兩個三個四個。
不管是洪坦、瑋帆,還是其他的什麼,都該好好談談了,在明早夢醒時分。
吵架好累(又#
望寶寶真是太好心了沒有丟包比特
望寶寶怎麼可能做那種沒心沒肝的事
之後叫比特補給你酒錢(ㄍ都比特喝的還好意思讓望寶寶付錢
對耶,這買單下來感覺也是滿肉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