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藥王繪卷】柳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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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藥王/初生之始 ]
五萬軍行做破水楫聲震盪江流,儘管因泗水逢淺,未能來得及一會芍藥美人顏,瓜月孟秋時,凱風仍捎著北伐大捷之訊將荊州與首都撫成了帶著勝利殘香的直挺骨幹,應當難熬的暑氣疊覆著收復失地的舉國歡騰,灼烈逼人。
而在復之故土上的馳騁聲,似乎都夾帶上這股難掩的輕狂氣,漫漫泥塵揚起,直至驕陽當頭,才燒去些許人們的志氣,負責沿河佈防的工作宣告暫時歇停,軍隊於一處樹林下駐紮。
就在這得以偷閒的須臾時光下,無一不是晒得成麥色的少年士兵們玩心大起,爭相向溫和得不似武人的隊率爭取出外踏青的機會──以增加軍糧的名義,百般抝不過這份提議,隊率最終只能以一句毫無震攝力的「軍紀散漫、成何體統!」,默許了這些未及弱冠便參軍的少年任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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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就人數寥幾的駐紮地一哄而散,書寫著佈防情形的落筆也終於下了階段性的結語,身為隊率的青年敲著桌案,望著只剩下看守士卒的一片空地,放棄做為表率的尊嚴笑著大嘆,「唉,這下可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啦。」
話畢,便揹起宛若半身的長槍,幾句簡單的交代打發了上前想要勸阻的下屬,掛羊頭賣狗肉地以探查地形的名目策馬向鬱鬱樹林中前行。
行進的速度並不快,甚至可以說是透出了青年的閒散,從上而落的光線被遮掩的葉影割碎成片,灑落在他鐵鑄的肩甲上,竟柔和了和著血腥氣的剛硬,不知過多久,姿態輕鬆的青年突然勒馬停下,馬蹄半旋了幾步,才讓蹄下綻放的白花倖免於難。
青年自然是惜花的,但自少年參軍以來蹂躪過的草木早麻木了這份憐惜,粗人如他此刻並非突昇愛花惜木之情,而是帶著如同看見故人的懷念神態下馬屈身。
他細瞇起眼,手裡翻看著被白花重量微微拉彎莖幹的蔥綠草枝半晌,笑了出聲,「這不是萎蕤嗎?此時早該結果,竟開得這樣晚。」
指腹摩娑過銀鈴般的白色花苞,青年不顧濕泥沾染地直接席地而坐,如遇知音般叨叨絮絮,「也好在你遇上的是我,若是我家鄉玩伴看見,還不直嚷著讓我把你挖回家,待入秋後養肥了切片曬乾,或就這樣直接放粥燉煮,嗯,那滋味可好了。」
此刻,一陣帶著濕意的暖風吹過,被撫動的萎蕤好似受到了驚嚇般輕晃了下,卻離不開青年托著他的掌心。
「唷,這麼通靈性的?鬧你呢,我這不是說了我家鄉嗎,而罪魁禍首是我那面無表情的玩伴,不過放心吧,他取之有度,不隨意濫殺,你孕育於此,縱管遲了些,也還是像這樣努力開了花,就待結果地孕育下一代,說實在話,這份傻勁反倒讓人羨慕啊。」
說著,便摸索出了懷裡不知被翻看過幾次的發皺書信,上頭端正的字跡都有些暈染了開,像是跟著青年跋山涉水的證明,又或是誰在夜下不捨的痕跡。
青年就這樣沉默了片刻,倏地,目光一沉,以肉眼難視的速度抽出背後的長槍,直接將破風而來發出嘯尖聲的箭矢擊落,接著,迎來一陣亂了陣腳的吵雜聲,一群少年一見青年便臉色蒼白地面面相覷,不知所措。
「若非我有所察覺,你們此番舉動我已經可以視做刺殺,報上軍法處置。」
眾人面色由白轉青,此時才感到釀成大錯,以年紀最長的孩子為首,唰唰地撲通跪在青年的身前。
「柳、柳隊率!!我萬萬沒有想到您就在這裡,有動靜才誤發箭矢絕對不是想取您性命啊,求您相信我!」
無風起,這群少年的身影卻各個瑟瑟發抖得厲害,青年一甩平日的輕浮語調,沉聲靜氣,卻不怒而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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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信任可不值幾兩銀錢,此番若身處戰場,你們所言的失誤該是國家多少的損失,輕者傷、重者亡,你們又該對那人家鄉的至親如何交代。」
為首少年扶在地的手將泥地抓饒出了動搖的爪痕,再抬起頭時,他已紅透了眼眶,聲啞脆弱。
「我知錯了!請您懲罰吧。」
被稱為柳隊率的青年將手裡的長槍插入柔軟的土壤中,淡然道,「知錯?就你一人知錯,軍法處置下來,你們一個個都要人頭落地。」
有人聞言,便低聲哭了出來,幾個孩子認錯的聲音此起彼落,最為年長的少年拉開了嗓子,慌亂壓過其他人。
「隊率若要罰就罰我一人吧,與其他弟弟們無關,是我的輕率才造成今日此事的,真的與他們無關,請您網開一面,放過他們!」
「你們出發前,我說軍紀散漫,現在看來我這小小的隊率確實是做得不好,還讓下屬以為動之以情能左右我的決定。」
聽見頂上落下的低笑,少年的頭更低了,幾乎要磕上地面的石子,「不敢!不敢的呀!」
而柳隊率身後的萎蕤也彷若為這群大難臨頭的孩子求情般,又垂下了幾分身姿。
「行了,這責任不會只有你一個人扛。」
「柳率隊!」
少年惶恐的瞠大了過於年輕的雙目,恐懼的淚水終於無法抑止地流淌而下,就在他好不狼狽地想要繼續彎身懇求時,臂膀被一把拽住,還不夠寬闊的身子輕易地被拽成了直立木頭的姿勢。
「夠了,讓別人看了還以為我欺負你們,受害的分明是我,也沒你們嚎哭得厲害。」
「率、率隊。」
「這都什麼樣子,話不能好好說。」面色肅穆的青年以粗糙的指尖胡亂抹著少年哭糊的臉,大嘆,「我國的未來棟樑行了吧,不是說責任不給你一個人扛嗎──欸,聽我說完啊!說跪便跪,尊嚴呢?都留在娘胎了嗎。」
堅實地拉住少年又要跪下去的動作,讓一幫哭哭啼啼的孩子們都好好地站直後,柳率隊才清了清喉嚨。
「造成你們輕率而為,不只是你們的責任,我作為領導也難咎其責,是我慣著你們,才讓你們不知生命的輕重。」
喉嚨有點發乾,鮮少這樣一派正色說話的青年停頓了片刻後繼續說道,「在戰場上,會對手刃性命的事情逐漸感到麻木,你的這雙手會被乾涸的血漬層層覆蓋,最後黑得看不清原本的清白,但這是戰爭裡頭的狀況,我沒有矯情到要你們去背負性命的重量,誰不是遮著眼告訴自己眼前的是敵人而打,但戰爭結束後呢?若有幸回去,在一片明媚的春意下,還要這樣盲著眼走去哪。」
被自己握在手裡的少年掌心還過於年少,才剛長出的繭又蓋上一層磨損後的傷,等到這雙手不再因痛楚紮心而放下屠刀時,眼裡的紅再也不是懼怕的淚,而是滾燙的血。
「當你不身處於非死即活的戰場時,更應該珍惜苟活下的這條命,就算是開錯季節的花,也一樣守著僥倖結果的機會,不隨性摘取其他生命的這份難能可貴的『可能』,才能繁衍下一份『可能』。」
一幫熊孩子似懂非懂地聽著青年匱乏又曖昧的詞彙,看著他們略露疑惑的表情,柳率隊只是無奈地咧嘴一笑,晃了晃腦袋,「朽木不可雕也,回去一個個給我寫報告,反省今日所為,不識字的去問,鬼畫符也要給我呈遞上來,三日後我要全員收到,少一份每人十大板備著。」
泰半認不得幾個字的少年們縱然內心哀號,也了然這份處罰已經是十足十的手下留情,無人敢有異議,全數噤聲地被揮手遣散回去。
落於最後的柳率隊拉著馬匹的韁繩,在離去前似是想起了什麼又踱步回來,他撕下紋路別緻的巾帕一角,綁在萎蕤的莖處,笑道,「有機會再見吧,小萎蕤。」
獨生於此的萎蕤如懵懂少年般,循著薰風過,晃動皓白的銀鈴無聲說著若有似無的再會。
而誰也料想不到。
一場無心際遇,一句玩笑話,青年竟在接下來短暫駐留的時日內煞有其事地實行著,總要繞上那麼點路看看這株孤身的萎蕤,明知沒有回音,也要說上一句。
「小萎蕤,今日開花了嗎?」
跟登徒子沒兩樣的不正經。
「可以的話真想讓你看看那孩子摔進河的狼狽樣態,笑得可蠢了。」
明明滿是調侃,墨黑的眼底卻滿是疼惜。
「今天來晚了,這個區段的佈防工作也快結束了啊。」
踢躂的蹄聲匆匆,不知是對誰的交代。
這些不著邊際,回應的是樹林間的蟲鳴鳥語,萎蕤的無語也澆不熄似乎以自說自話為樂的青年熱情。
偶有幾日裡待著長的時候,他便捧著那只邊角褶皺起的信,講述家鄉的景、故里的物,唯獨筆跡的主人,只字未提。
而一如他來得毫無預警,最終留下的餞別也草率得讓人心驚。
不知過了幾個日子,日過當頭,虹見於西,天一場猝不及防的傷心澆淋在大地,雨勢好似要打彎萎蕤的莖般滂沱,而這場能打痛人肌膚的雨幕中竟響起熟悉不過的馬蹄聲,行至萎蕤不遠處,柳隊率俐落下馬,踩濺起窪裡的泥水也不以為意。
在被打得躬身的萎蕤上紙傘大開,遮掩住了幾乎要將花瓣打落的豆大雨滴,青年的臉龐還淌著讓眼幾乎要睜不開的水露,而他只是如常笑著,有些自嘲。
「今個兒是最後啦,我們將作為先頭部隊直接西進,今年或許沒機會再來看一眼了,來年再見,你也──」
雨聲打碎了青年的聲嗓,模糊而又錯落的惋惜後是冗長的靜默,最後,是幽幽嘆息,「……我怎麼就把你當成了他。」
「該道別了,小萎蕤,有緣再見吧。」
你是我對家鄉的所思所托,以及說不出口的依戀。
十月秋風至,百花凋萎之時,獨殿群芳者一日三變,前線頹敗軍力不敵反攻之勢,節節敗退,連夜雨未歇,久纏軍隊的疾病叢生於身、根植於心,烽火連天,血染的清江水淹沒了焚船的碎片。
隔年二月,依傍著黃河而生的繁盛已為陳跡,滿布蒼天的硝煙久久不去,北伐一役得而復失、無功而返。

萎蕤雨後花開的模樣,再無人欣賞。
※※※
初生者瞅三生石畔,無一絲曾在世的繾綣,尚還未嘗愛恨嗔癡,遞過手的湯也僅是清水一片,唯有約束過的殘香縈繞,伴誰墮入凡間。

有什麼正在沸騰。
「老爺,這孩子若真成藥靈,要嘛殘缺不然便是個癡傻,有了靈性卻終其一生只能待仙山內,硬生生少了其他人一條路子能走,這能算是幸福嗎。」
「折棗,曲鳶難得執抝,即使結果可能不盡人意,也不妨一試。」
有什麼正在滋長。
「輾轉又到黃梅時節,曬藥材的工作要告停一陣子了呢,很快地也要到你的花季,曲鳶說過有有緣人為你撐了把傘,就為保你花朵平安,是個跟殤煩一樣外冷心善的好人嗎?」
「……勺兒,別故意拿我尋開心。」
又過了不知多少宛如靜止的歲月。
突兀地在曾有際遇的季節,他感受到了一直以來難以相連的五感交錯,躁動得讓人幾近失狂的心音催促著他從未知曉的感知復甦,艱難地睜開一線目光,尚還無以為名的知覺因為透進的光及吸入肺腑的陌生滿脹感,逼出了模糊視線的透明水氣,渾身赤裸如同人類初生般的少年趴伏於地,猝不及防地再度失去意識。
而幸運撞上此景的精瘦男子,在短暫的驚愕後,俯身抱起了這個得來不易的可能性,半暖感受著預期之上溫暖的體溫及有力的心跳,低笑了聲。
「死心眼的小崽子,接下來的路可更為艱難了啊。」隨後,歪頭不甚確定地低喃,「曲鳶那小子說是要給你起什麼名來著……」
就像是要印證這份宣言般,又昏沉幾日的少年再睜眼時,除了得到「柳冉」一名外,便是幾碗藥湯下肚,良藥苦口,剛生的味覺還來不及嘗到美味,便滿腹苦楚。
以天下美味為已任的折棗在旁看了都不免心生同情,心底也暗自讚服小少年面色如常的骨氣,便偷偷將蜜漬的糖塞進還未長力氣的掌心中,拍了拍渾圓的肚腩。
「我那還很多,若真耐不住苦,師哥給你煮點好吃的,包你滿足。」
喚名為柳冉的孩子茫然含著滋味熟悉的糖,不甚明白地緩緩頷首。
又幾個時日過去,少年腳掌貼地,也終於對喚他的稱呼有所反應,總溫婉笑著的勺兒不疾不徐地以熟練的姿態為他日日診脈,又不著痕跡地將餵其喝下的療效、原料放入了對談之中,良師益友似地領著許多如柳冉的孩子,學會與大千世界共處的規則。
但,最初擔心的問題開始相應著學習而生,柳冉學得極慢,像是本就注滿的瓷碗,再倒入清水便會滿溢而出,對此,夜裡以休息為名替柳冉施針治療的勺兒說的不再是白日裡頭的課程,而是一段段她下山的所聞所見,也不知柳冉聽懂幾分,但異常專注的神態總能鼓舞誰掏心掏肺地分享。
少女極有耐性,久了也能辨別對方遲緩的情緒反應,每當看見柳冉微微垂眉的模樣,勺兒便溫聲道,「小冉,不懂的話也沒關係,只要你願意,我再給你說上百遍也不打緊。」
我們不是人類,有更長遠的時間。
也許現在不認得幾個字、也許目前分不清多少藥種,但既然得此身,那就是世界願意以漫長歲月等你的證明。
在那大大鏡框下的稚氣外表,少女用自己橫跨過歷史洪流的雙腳,將體驗到的經歷化作自身的糧食,從未止息。
柳冉張了張口,稚童學語般地發出幾聲意味不明的聲音,彷如認同。
眼見這樣乖順的回應,勺兒取下柳冉身上最後一根銀針,笑得清新而靦腆。
「從此往後,這兒也永遠是你的歸所。」
那時,少年的眼底循聲熠熠生輝,就像將這番他明明一知未及半解的話,深刻於心魄之上。
── 分隔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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