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情提要
⧗附註:「鯰魚效應」
以下,沙丁魚=小明,鯰魚=α;但小明不等於小孩;α不等於媽媽。
請小心不要被後一張比喻誤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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邊清除著魚的內臟,鯰魚邊反過來用能噎死人的程度當作底線,這樣啊,那大概是──
「原來是一公分啊。」
露出恍然笑容的鯰魚幾乎是在沙丁魚說完的瞬間刀子就切了下去,不多不少每一塊魚肉都剛好一公分。
「哎,兩公分的話你會噎死嗎?」
邊擦著刀子的鯰魚邊慢悠悠地問。
夾起大小一致的魚肉嚼個幾口,他含糊不清地坦率表示:
「不會,但我喜歡吃薄一點的。」
擅長解體卻不擅長料理,以後要用到刀工的都丟給他好了。打著如意算盤,小明對開始適應α職業的事感到哀傷。
「吃起來有什麼不同嗎?」
看了看吃魚的沙丁魚,鯰魚有些好奇但也沒有很在意。其實他覺得殺魚跟殺人都差不多,只是魚比較好切一點,殺人職業跟魚販也沒什麼差別,就像這一盤魚,切下來放在盤子上的話人跟魚也都只是肉——
總覺得講出來會讓人吃不下去。隱約的感覺讓鯰魚眨了下眼睛,暫時保持緘默。
「吃起來——厚的很難嚼,吃起來很累。」
認為從味覺說起鯰魚可能不容易懂,沙丁魚改以務實的角度切入。渾然不知鯰魚心裡想的,他戳了戳對方,指著已經切片好的生魚片,然後厚著臉皮提出強人所難的要求:
「可以再切薄一點嗎?如果一片切成0.2公分能做得到嗎?」
眨了眨眼,沙丁魚一臉期待。他喜歡吃薄片的。
感覺鯰魚很擅長切東西,要求應該不會太過份吧?食物在前,沙丁魚變本加厲。
很厚所以嚼起來很累還能理解,但切細就會變成很多片,這樣不是也會吃得很累嗎?困惑的鯰魚看了看沙丁魚,又看了眼真的魚。
「魚肉比較軟,但照理說是可以的。」
至於是跟什麼比較就不用特別說了。
想著會影響食欲的內容,鯰魚跟剛才一樣把魚切成剛好的厚度,然後才把魚片放到沙丁魚面前。看著盤裡變薄也變多的魚片,想起沙丁魚之前說過的牙醫笑話。
鯰魚默默關懷起沙丁魚的牙齒。
他不是很想知道對方是拿什麼跟魚肉比,總之吃就是了,當作什麼都不知道比較幸福。沙丁魚安分吃魚,不由得感慨幸好鯰魚現在不是敵人。
如果哪天變成敵人的話——
敵人的話——
……
嗯,希望鯰魚至少給他一刀痛快。沙丁魚很消極。
「唉,想到這世界的鯰魚不只一條就覺得生活充滿刺激,有沒有分辨鯰魚的方法啊?」
鯰魚偏過頭,不太明白沙丁魚的意思。似乎並不是全部的人死了都會來到地下城,撇除不確定的密集度,生前世界的鯰魚數量應該更多一些。活著的時候都不擔心的話,死後應該更不會擔心才對。
「比起分辨,」
看著沙丁魚,鯰魚頓了下,試著讓問題委婉一點:
「首先──失禮了,請問你覺得自己討人厭嗎?」
然而失禮的話並不會因為加上一句「失禮了」以及「請問」就能變得委婉。
雙手環胸,沙丁魚抬頭回想生前的人生。
首先想起的是,他用成績威脅——說錯了,是拜託同組組員參加餐廳活動幫他刷業績的事。
接著是朋友A偷用他的手機傳色情訊息,他發現後抄起高爾夫球杆和朋友A愉快地在校園你追我跑的畫面。
最後是朋友B在電影院看催淚片時大笑,礙於周圍的視線,所以他乾脆直接摀住朋友B的嘴巴以避免噪音,卻不小心連鼻子也一起蓋住了,以至於差點發生命案的懷念回憶。
回想完畢,沙丁魚對自己的行為給與肯定的點頭,然後再搖頭。
「嗯,不會。」
「人可以因為各種理由想殺另一個人,但私怨還是占多數,畢竟委託殺人要花不少錢。」
並不知道沙丁魚生前是隻怎樣的沙丁魚,知道了估計也不會覺得有哪裡不妥,鯰魚在聽見回應後點了下頭,帶著沒怎麼變過的微笑說:
「所以一般而言,除非有人討厭你討厭到不惜花大錢也要讓你消失,不然不會特別有殺手找上門的。通常是這樣。」
非通常就只能說節哀。在鯰魚的認知裡,殺手一般不會閒著就去殺人,前置工作就算了,處理屍體清理工具也都是成本,殺人不算難,但後續處理卻總是挺繁雜的。
「當近到能夠辨識出是鯰魚的時候,通常也已經來不及了。所以盡量別結仇或許比較有救。」
都無聲無息給人家來不及的一刀,鯰魚親切地對沙丁魚微笑:
「總會有辦法的。哎,其實我覺得你能活得很久。」
配著生魚片專注聆聽,沙丁魚的視線落在天花板稍微下方的位置,凝視著什麼都沒有的空氣。
他不甚了解「討厭到不惜花大錢也想讓人消失」究竟是什麼樣的心態,或許不要瞭解最好,引發如此強烈情感的源頭,大抵上以負面居多。他期望自己這一生都不會有機會體驗到——不論是成為委託一方,還是被當成目標。
接著,聽見語末,沙丁魚嘴角微微抽動。
「沒記錯的話,我已經死了」——想著鯰魚可能是想說儘管現在死了,不過復活之後還能活很久,所以他終究還是沒說出口。只是在收回目光後,卻也拋出另一個問題。
「我很好奇,」吞下最後一口生食,他說。與看似困倦的眼皮相反,那對淺茶色的瞳眸像是染上一層淡光,裡頭是一片水靜無波的湖,映出了黑若夜色的人影:
「如果哪天我成為委託上的那個標靶,你是會接,還是不接;照辦,還是不辦?」
好奇心會殺死貓。似乎有這麼一句話。
「到那種時候不論接不接,最後都會有人去殺你。差別只在是不是我。」
垂眼看著又沾上些許肉沫的刀,偏白的碎末在黑色的刀刃上特別顯眼。邊將使用過的折刀重新擦拭乾淨,鯰魚邊慢悠悠地說:
「所以說,由你回答或許比較妥當——你想怎麼死?我的話可以給你選擇死法的空間,其他人就不一定了。」
畢竟有些人的興趣比較糟糕一點。
將刀子翻了翻,確認清理結束。他抬起眼,眸子漆黑得透不進光,而對方的眼睛卻像透著微光的水鏡。
沉默。
安靜凝視水面的黑影像是在等著沙丁魚做出抉擇,卻在幾秒後驀地出聲:
「開玩笑的。」
眉眼微彎。
「你看起來不太想死。我想你或許是想問碰到這種情況該怎麼活下去,之類的?」
好奇心會殺死貓。至於殺不殺得死魚,他倒是沒聽說過。
靜默擴散,而後被泛起的漣漪劃開。
他在凝滯的水中與鯰魚對望,理應與利器同色的眼楮卻更是沉得墨重。
靜謐,幽冥。映不進光,也照不出影,仿佛一只蠶食人心的獸。
注視數秒,他在問句之後跟著笑出來,眉宇間卻是苦澀的。
「是也說不定。」
這份模棱兩可的回應不知是學誰的,沙丁魚必須承認,即使這種回答方式會讓聽者擁有過多的想像空間,但對回答一方的人則輕鬆多了。
他放下手中的瓷盤,盤底與桌面接觸,響起小小的清脆碰撞聲。
「能活下去當然選擇活下去,可惜我沒有樂觀到會認為,在抱有殺意的殺手前還能僥倖逃過一劫。」
聳肩,他攤掌。
「所以倘若真有那麼一天,我只能祈禱過程不會太痛——至少你還願意讓人選擇死法,要是碰上了記得先幫我接下來。」
死在認識的人手下和被素昧平生的人殺死,如果能自己選,我寧可選擇前者。沙丁魚笑了笑,只是輕聲道。
既然沒說清,那解釋成哪邊都沒有問題。也對沙丁魚笑了笑,沒馬上回以肯定,鯰魚的語調依然和緩:
「總會有辦法的。」
他重複著與先前相同的句子,接續著上段沒說完的話。
「比如說──哎,你其實可以委託我。」
他瞇起了眼睛笑,稍微湊近對方耳邊,彷彿說著秘密般放輕了聲音,然而那輕鬆的態度卻沒有一絲秘密該有的慎重,說出口的內容也不如音調那般的輕。
「或是委託其他人,先一步把那名委託人殺掉。沒有了雇主,目標對殺手就失去了意義。」
這是很自然的事。
這麼建議後鯰魚又直回了身子,話已經說完了,所以他只是安靜地對著沙丁魚微笑。
茶色眼眸睜大。
他聽見對方刻意放輕的耳語,以及附在耳畔的,輕得近乎氣音的吐息。不近不遠,輕如羽絮,卻深深竄入全身。
——在被殺之前,先行一步排除對方。
在意識到原來還有這種方法之前,他先被挨近的距離愣住,而後不自覺屏息,不得動彈。還來不及有所反應,提議的那人已經逕自退開,抿起唇線輕輕一笑,眼裡的是從未少過的笑意。
沙丁魚這時才吁出氣。
在各式各樣的想法中,他反覆挑選,最終滑出口的卻是——
「感覺很貴。」
問題是在查出委託者是誰之前要活得下來,不過憑沙丁魚的生存能力,想來一時半刻也死不了。哎,或許還能把殺手揍一頓。難說。
現實充滿變數,因此有時候也離奇得不可思議。
這種以破壞他人委託為目的委託容易結仇,也並不怎麼厚道──但殺手本來就沒多少道德可言,報酬足夠,多得是樂意得罪同行的人。
「是不便宜,或許不止是傾家蕩產喔。」
從鯰魚的語氣聽不出來是不是在開玩笑。
再度失笑,他聽見自己歎了口氣,這回笑意的真的銜接上來。
「傾家蕩產?這不就變成要拿一生去換一命了?」
說著同時,他摸上略帶癢意的耳,往後傾的沙丁魚隻手後撐,高高仰望天花板。
他只是個市井小民,可不清楚有哪些管道可以委託,又該如何提前得知這一類的消息,理所當然也不瞭解行情價。但既然聽不出鯰魚是否在開玩笑,那就暫時先當成真的看待。
嗯——找阿典不知道有沒有用?
不過友人八成會露出嫌惡的表情說他可不是萬能的,要沙丁魚自己想辦法,自立自強努力在一片險境裡力爭上游。
唉,反正機率應該不高,倒也不必杞人憂天,他也只是問好玩罷了。
人生是憑藉性命走出來的路,一方停止另一方也會迎來結束。活著只是種存在狀態,沒有好或不好之分,但人生卻可能壞得讓人不想活著走完。聽說。
他不覺得人生好,卻也不覺得有多壞。沒任何感觸的鯰魚聳肩:
「那就要看你覺得命值不值得了,鯰魚很貴的。」
沒好好記得過自己的行情,所以也無法報價給沙丁魚當參考。但麻雀就是個用一生換一命的活生生例子,聽說也是個少數有命賒帳的特例。
活生生之後總加著血淋淋。記得誰這麼說過。
究其實,地下城也是個羅生門,規則很簡單,生活卻很困難。小明過去雖然過得繁忙,總歸來說還算是活得安逸,那些爾虞我詐,或背叛,或拼搏,或爭戰犧牲,他沒少聽過,卻從來不是親眼親見,而是透過他人耳語或影像記載間接得來。
地下城裡,人食人是更甚寫實的食物鏈,無關老弱婦孺或同情同理,幾乎麻木了人的道德良知。唉?道德?誰的道德?歡迎來到道德等於肉弱強食的法治外世界。
即使是如此一個世界,他告誡自己的還是和過去一樣:少探究,少干涉,少淌混水。世界越是凶險,道理就越管用。
只是告誡歸告誡,他清楚心底還是軟的,心慈手軟和多管閒事也沒少做過。表面上來說,小明是死於意外,但拆開細看,他可以說是被一時好心終結人生。
然而誰也不知道某個時刻的選擇,會在未來成為如何糾結的結果。譬如惹禍,譬如結仇,譬如狼狽為奸後引來殺機。可能是福也可能是禍,而他還不確定身處地下城是前者或後者,即使是死後,這裡的遊戲機制讓生命也同樣顯得珍貴。
人命難買,卻得端看是買回還是買死。輾轉一想,聽見鯰魚淡述,小明就覺得真是萬分諷刺。
「人命真是貴得廉價。」
他想,忽然理解了什麼,因而淡蹙著眉頭笑出來。
人命廉價。夏天的氣息隨著那句熟悉的話盪開。
「曾有個人說過類似的話。」
臨近夏季而黏滯的風,腥鹹的海水味,以及被夕陽浸透的背影,記憶中的黃昏把天空水面都染成了焰火一般的紅。鯰魚眨了下眼睛,另一個畫面跟著浮現腦海。
橫眉豎目的高中生張動著嘴,似乎激動地說著什麼。哎,是什麼來著?
聽了一會兒昔日的回音,鯰魚不太習慣地將嘈雜的對話內容精簡,然後才慢慢地開口:
「但也有另一個人說過——再廉價都顯得珍貴。」
總有些什麼是無可取代的。高中生說,命就算再賤也是命,人死了就什麼都沒了,但活著的人卻還會傷心,媽媽的眼淚不值錢,他的命也不值錢,死了更輕鬆一點但他就是沒辦法真的放棄活下去。
沙丁魚蹙起眉頭卻笑了出來。他看著,過於幽黑的眼睛裡卻什麼都映不出。
生命的價值或許是在乎生命的人才會有的煩惱。其實昂貴也好,廉價也好,他都不在乎,生命就只是生命,沒什麼特別好說,也沒什麼普通可言。
但他覺得有些奇怪。
「我很好奇。」
鸚鵡學著對方說過的話,這是不是真正的好奇他其實並不怎麼確定。
「有人說命不值錢,也有人說命很珍貴,不論哪一邊,我都沒有意見。」
沒有感覺,所以他也不站在任何一邊,聽過各種說法也見過些生死場合,鯰魚雖不明白,卻也沒想過要問。
然而此時他說了:
「價值是人定的,跟商品一樣,價碼是人貼上去的。」
他其實不覺得自己在意。
眼睛眨也不眨,深潭般的黑裡平靜無波——不,或許泛著些許的漣漪。嗓音平緩地向沙丁魚提問:
「這樣一來,珍貴的,廉價的真的還是命本身嗎?」
目標從活著到被殺死,並不會因為比較貴或比較便宜殺起來就有哪裡不同,價錢宣告的通常只是殺的難度。
他不在意命的價值。但或許,或許還是有那麼一點好奇對方會怎麼回答。
——那麼一來,珍貴的,廉價的真的還是命本身嗎?
像是突如其來地從背後被輕點,他愣住。
望著被黑髮勾勒出清晰線條的面容,與那道視線交會數次,他第一次窺見了細微的浮動。絲線般地,一如安靜的提問,緩緩飄搖在空氣中。
價值、價碼、命本身。
靜默持續了數次的呼息。
——我很好奇。
這樣啊。過了好一會兒,凝視如此說著的鯰魚,他應聲,卻沒有立即回應鯰魚的發問。推開桌上的瓷盤,沙丁魚挑起方正盒子裡的兩隻銀叉子,陳列在方才瓷盤的位置上。
目光低垂。
「這兩支把叉子的型號一模一樣,各別從不同地方,同時間賣進古董店裡。」
他指著叉子,靜靜說道。突兀的故事。
「價目表寫著,這把的價格是5銀幣。」
指尖從一把移至另一把。
「所以照理來說,另一把也是同價。」
他接著說了「可是」,手按在上頭,靜止不動。
「進門的老婦人說,她願意花十倍的錢買走這一把,對另一個卻視若無睹——沒有正確答案,你認為是為什麼?」
順著對方的指尖看去一眼,鯰魚搖了搖頭,回答得很簡單。
「我不明白這麼做的理由。但她想用這個價格買下,那就買下吧。當作值那些錢也無所謂。」
型號一模一樣,那假定外觀一致,不論她是從哪分出差別,又或者只是隨機挑選,願打願挨,買家願意買,賣家願意賣,那就沒什麼好說的了。
「很誠實的回答。」
在鯰魚打出回應後,沙丁魚啞然失笑,緊隨著歛起嘴畔的弧度,說出他的想法:
「這把叉子對她而言別具意義——是我的話,我會這麼認為。」
意義。他複誦。挪開銀器上的指,改為自然放平在桌上。
「市面上,珍貴的,廉價的商品比鄰。物品本身的價格是人訂的,那麼訂定價格的依據從何而來?」
市場機制?
逕自以疑問回答提問,自問自答的青年爾後搖頭否決剛才說的。
「市場機制是最後的結果,並不是造成物品之間價格差異的原因。直覺上,致使不同商品價格相異的主因是成本,然而現實中多的是成本相近的產品卻被列上差異甚大價碼的案例。
比方說,理智而客觀地想, 兩種同樣規格但價位不同的手機,理應選擇便宜的那個,可大多人卻願意付出更多費用,改買印上知名品牌的那一個。因為品牌對買家而言是有意義的,在商品之上,它還搭載了足以讓消費者信賴的其他無形事物;又比如,炫耀財之所以是炫耀財,是由於撇除實際用途,它還有彰顯所有者身份不凡的意義;再比如被賦予故事的紀念碑;比如歷史洪流下的古董。
──如果把物品比喻成船,那麼與船隻本身無關,能左右其價值的,往往在於它們搭載了些什麼,又能賦予他人什麼。」
他略微苦惱地歪了頭,像在猶豫該如何表達。
「價格既然是人訂的,就無可避免地會受主觀影響。全然客觀是不可能的,因此即使明白眼前的東西與其他的別無二致,也還是會在心底隔出特別的位置。好比說,稀有度、實用程度、品牌、新舊、愛、回憶或思念……多的是看不見的,但會深深影響人決策的無形事物。
珍貴也好,廉價也罷,既不是正確也非錯誤,終究指是體現人判斷事物重要性的詞彙。」
至此,他稍作停頓。
「我覺得,書──對,就像書。人生就像一本書。」
彎起的指節輕抵著唇,沙丁魚眼睫半垂,摻入些許氣音的平靜語調如一縷煙,自茶杯中裊裊而升,在嗅到茶香的剎那便消失無蹤。
「我有一本,你有一本,他也有一本。各自屬於自己,上頭記載了擁有者生至死的一切──只是,因為人之間直接間接的聯繫,所以故事彼此之間是串連的,我們既是自己書中的主角,也是他人故事裡的一員;在譜出自己人生的同時,也在干涉他人的生命。」
能左右書本價值的不是書本身。
書是船隻,書所搭載的,那些影響其他人的,才是真正的價值所在。他說。
意義萌生於其中,是在連結後才有的產物。
故,倘若除了自己那一本之外,倘若──
「倘若那個身影曾經出現在他人的書頁上,在他人的故事中有著舉足輕重的位置──」
他抬起眼,如同要吐出所有空氣似的,聲音在吸氣後伴隨吐息傾瀉:
「那麼我認為,這命就是有價值了。」
名牌,紀念碑,古董,沙丁魚舉的例子似乎都是有著價值的東西,而遺憾的是——這只是個習慣的說法,遺憾一詞在這裡並不具意義——那些價值他體會不到。
雖然是他提的問題。鯰魚任由聲音流經耳畔,保持安靜,不發一語地觀察著沙丁魚的表情。
對方看起來有些苦惱,是在想著話該怎麼說嗎?
發出聲音不難,但說話不只是發出聲音;說話不難,但解釋不能只是說話。蒐集想法,組織話語,從喉嚨發出有意義的聲音,得讓聽者明白就是解釋最麻煩的地方。他不喜歡解釋,但總覺得沙丁魚擅長表達。
所以問題不在對方。
見沙丁魚歪過頭,黑色的眼睛眨了一下,他也配合著幅度偏過腦袋。
雖然是他提的問題,但答案其實怎樣都好。這種話說出來或許會惹人生氣,這點他多少還是知道。
——人生就像一本書。
在停頓之後,以書譬喻的沙丁魚說他也有一本。哎,這下可有些傷腦筋了。
如果書是油墨與紙張,故事就是文字在書上堆砌出的形狀。麻雀討厭,店長喜歡,以此為例子的沙丁魚或許也喜歡,然而就算他從第一個字看到最後一個字,對那些形狀總是沒能產生感想。吃下再多文字本身依然只是文字,沒有感想,遑論討厭與喜歡。
蜘蛛笑說,對一本書沒有感想,是比討厭一本書更惡劣的回饋。
所以如果人生是書,那他將是個糟糕的讀者。雖然這種定位他同樣不太在意,優秀也好,糟糕也沒關係,但如果站在書的立場,被誰拿起來讀——哎呀,估計是能讓人蹙起眉頭的。
鯰魚安靜地聽著沙丁魚說話,那是些他其實並不怎麼在意的內容,像聽著溪水流動,聽著,聽著,直到聽見吐息後的沉默。
安靜像水,而水位會慢慢上升,在空氣被浸入無聲之前,緩緩發出的聲音才平靜地在沉默上點出漣漪:
「價值和故事我都不太在乎,但總覺得你很適合說故事。」
想起之前說過類似的話,依然偏著頭,他微微一笑。希望這不會是讓人生氣的感想。
「我或許還挺喜歡聽的。」
往一方些微傾斜的黑髮恣意散在身後,從小明的角度看去,就像一面被永封在某個時刻的暗流。
「我能把這當作誇獎嗎?」
不在乎感言的長短,沙丁魚依舊是親和地笑了笑。
忽然想起那名三不五時跑來搶奪他食物的朋友。每一次的相處時間都不長,大多都在吃飯聊天後便迅速散場。對話中,沙丁魚通常是拋出問題的那個,而阿典在回答完後總會伸手要他給點誠意。
寫作誠意,讀作報酬。
『我的咨詢費可是很貴的,一個便當就能抵還不知足,你到底有沒有身在福中不知福的自覺?』
將髮束成馬尾的青年以筷子指著他,瀏海下的黑色眼楮透露著不耐。冷靜撥開那雙木筷,沙丁魚淡淡回:
『如果我沒記錯,我剛剛問的是「體育課在哪裡上?」,然後你回說「在地下一樓」。』
『是啊,真是艱難的問題,要知道我可是花了寶貴的三秒才想起來。』
『我剛剛也花了寶貴的三秒得知,原來世界上還有這麼不知羞恥的生物。』
『哇塞——真的喔?在哪裡啊?』
他面無表情地指了旁邊的鏡子。
阿典跟著轉頭,看見上頭映出他們倆的身影。順手對著鏡子梳理頭髮,友人接著鎮定回頭面對沙丁魚,語重心長:
『——同學,說自己不知羞恥不太好喔。』
他不太記得後來發生什麼事了,總之他好像差點實踐前一天在電視上看到的卸關節技巧,很可惜地沒能成功。
喔,對了,他到了地下一樓後發現空空如也,才知道原來體育課是在外頭的籃球場,而那時籃球架上的塑膠板忽然脫落,砸中了兩名同學,當天就這麼停課了。
把回憶重新打包丟回角落長灰塵,沙丁魚維持同樣和緩的微笑——
「謝謝你的喜歡。」
——接著一隻手向鯰魚攤平。
很熟悉的畫面。
這算是誇獎嗎?他不確定。
「你覺得是的話。」
如果沙丁魚覺得是那就當成是這樣也沒什麼不好,記得誇獎和稱讚相差不多,而稱讚是個不壞的行為,因為通常能令人愉快。至於為什麼令人愉快就不壞,就又要提及其他人的說法了。比如──
一隻手伸到面前。
什麼?想著稱讚的意思,鯰魚望著那隻默默攤在面前的掌心,抬眼看了看手的主人,又低頭再看了看那隻手。
視線來回幾次,最後鯰魚慢慢地把右手放上去。
啊,錯了。很快意識到錯誤的鯰魚眨了下眼睛,把浮起的問題扔到了一旁,反正他也沒那麼想知道,只是有些傷腦筋地往盤子的方向指了指:
「抱歉,沒有魚了。」
你吃完了。
盤子空空如也。
鯰魚低頭。鯰魚抬頭。鯰魚再低頭。
手上接著傳來冰冷的觸感,沙丁魚跟著垂首。盯著放上他掌的那隻手,視線順著連接的腕與臂,一路慢慢爬回到鯰魚臉上。
黑色的眼睛朝他眨了眨。
嗯……狗?
失禮的想法一閃而過,同樣不怎麼禮貌的聯想緊隨著一一浮出。
還是貓?
鳥好像也會。
狗、貓、鳥,家禽類——所以是寵物?
他發怔感受手上的重量,有些失神地偏頭往盤子看去。一二三,三秒的靜止結束,沙丁魚忍不住笑出聲。
「你這手是不是放得太自然了?好啦,也是可以。」
坐回床上,他一手抵膝撐頰,依舊傾往一邊的臉對著鯰魚勾出玩味的笑。向來平靜親和的眼裡,此刻盈滿了惡作劇的氣味。
「我說過了,報酬不一定非得是實體的,詩啦歌啦圖啦,服務、表演和勞力都算,或者是路上摘的水果也可以。但既然你手都放上來了——」
掌心向上,手仍然擺在那。
「你也可以選擇汪個一聲或喵個一聲,讓我摸個頭就了事。」
其實他並不執著於獎賞報酬,和先前一樣,他只是很好奇對方會給出什麼反應。
但是,唔——嗯——這要求會不會太過份?
原來不是還要吃魚,然而沙丁魚的要求與現場再找出一條魚是差不多的不好做到。
他不懂詩,不會畫圖,地下城的路上當然也沒有水果可以摘,擅長的勞力服務是殺人,然而就算要表演,眼前也只有沙丁魚一個對象。
不,兩個,自殺好像也是種殺人。指尖慢慢滑過冰涼的刀面,鯰魚琢磨著生活區域禁止殺人的規定,直到聽見別的選擇。
黑色的眼裡盈滿困惑。
汪或……喵是……?
沙丁魚的報酬概念逐漸脫離鯰魚的認知範圍。雖然不覺得這麼做有什麼特別的價值,但確實很好做到,或是說正因為太好做到了反而讓人有些疑惑。
這到底跟報酬有什麼關係?但對方覺得算報酬的話——
「汪或喵……是嗎?」
沙丁魚坐在床上,他只好彎下腰,傾身向前,臉頰微偏,稍作停頓之後,語尾猶帶著疑問的單音輕輕響起。
哎,他其實不確定對方的「摸個頭」是不是把頭扭下來的意思。
算了。
咦?嗯?耶?真的照做了?
雖說提出要求的是沙丁魚,但他沒想到鯰魚竟然這麼乾脆就照辦了,一點反抗也沒有。
如果對象是其他朋友,他們一定會大罵一聲髒話然後捲起袖子拍掉這隻該死的手,嚷嚷著要貓狗沒有,幹架先一場,寧可化身成火爆猴也死不屈服。先不論結果是做或不做,他以為普遍的人至少會先表示抗拒。
難不成對鯰魚們來說,喵一聲或汪一聲是業界常態?
腦中出現各種殺手喵聲此起彼落地扭斷人頭的畫面,如此強烈的反差讓他覺得莫名的可——
……怕。夭壽喔,還是很驚悚。
他沒見過其他鯰魚,只能拿眼前這一條當基準,但總覺得應該不能一概而論,可能他遇到的剛好是常識比較奇怪的鯰魚。
愕然張著嘴,他不是很確定地把手徐徐伸向前。
該不會鯰魚只是先裝乖順,等他把手探過去後就要來個解體秀?
在碰到黑髮之前,突然冒出的想法讓手一顫,駐留片晌後才貼上。
輕拍兩下,再左右來回摸個三次。觸感真不錯,這個人的髮質真好。
手、手還在嗎?
說到摸頭他首先想到的是鯨。
鯨前輩的手勁很大,更正確的說法是大得有些誇張,單手扭斷人的脖子對他不算難,因此他所謂的摸一下頭也並不像聽起來那麼無害與簡單。
頸骨斷裂聲響,命就這樣被摸走了。手法簡單粗暴到難以模仿。
沙丁魚似乎慢了點才動作。正想著是不是該抬起頭看看情況時,對方的手掌就正好覆上了來,鯰魚眨了下眼,溫度隔著髮絲慢慢滲透。
漆黑的眼睛稍微闔起。
哎,是普通的力道。
長髮在視野中輕輕搖晃,他不知道所謂的摸個頭一般是摸多久——誰叫一開始想到的範例不會有這個問題。
不清楚結束了沒,黑色的眼珠向上抬起,他微偏過頭看著沙丁魚問:
「這樣有趣嗎?」
鯰魚不是很明白摸頭的意義。說起來連姊姊都不會摸他的頭,倒是會伸來一把剪刀架在額前叫他不准動。
又多拍了兩下,沙丁魚思索一瞬,安靜一瞬,而後在收回手時颯颯揚起笑容。和爽朗的聲線相反,答案卻是——
「嗯——我也不知道。」
據實以告,他是真的不知道。
本來的預期是鯰魚拒絕或抗拒,然後他趁著這機會調侃幾句,再坦言說自己是開玩笑的,殊不知對方竟然全盤接受。劇情走向不同,期待落空的感覺卻意外地不壞,或許是被那份出乎意料替補了。
怎麼說呢?
稍微梳理思緒,他出言解釋:
「摸頭有不有趣不好說,只能說雖然和我想的不一樣,不過你的反應很有趣。有沒有人說過你很好騙?」
喔,還有頭髮很好摸,可說出來怪詭異的。
從沒聽過的評價,鯰魚回答得很快:
「沒有。」
見對方將手收回,他便也直起身子,將有些亂了的頭髮用手指大概梳理一下。原本他不太在意頭髮散亂,只要不到披頭散髮的程度就不怎麼介意,即使被抱怨過幾次半夜看到實在有些嚇人,也沒真的記在心上。
直到某天姊姊拿著把剪刀站在門口,下巴一抬,意思很明顯是「過來」。
「不過,倒是被說過很多次無聊。」
說是梳理但也只是隨便抓個幾下,姑且有個樣子就行了,鯰魚停下手邊的動作,慢了點才繼續回覆上一句。
他當然不知道沙丁魚所謂「和想的不一樣」是怎麼樣的不一樣,有趣又怎麼一回事,倒是聽習慣了蜘蛛說他這個人很無趣。
一個單邊揚眉,沙丁魚不置可否。
「通常,會聲稱他人無聊的人本身就閒得無趣,是內心太空虛的證明。」
還是倚著歪斜的頭顱,他略為收斂下顎,視線自下方往上斜睨梳理完畢的鯰魚。
「我個人是認為,他人就由他說,沒什麼需要改變的,也沒什麼需要介意,你保持原樣即可。」
瞇細眼,沙丁魚促狹笑笑,嗓音慵懶而慢條斯理:
「不用改變,這樣就夠有趣了。」
至少,他覺得目前鯰魚給出的反應都頗有趣,研究他到底還缺乏哪些知識,或還會做出什麼舉動,感覺是個不錯的小樂趣。
真巧,沙丁魚的第一句話與蜘蛛所說的在某些地方似乎有著類似之處。
『你知道人為什麼會生氣嗎?』
紅色的汽球輕飄飄地浮動。
細長的線纏繞食指,一指拉近繫繩,一指在氣球周邊隔空輕輕比劃,少女的聲線自問自答:
『因為裡面填充了無意義的東西。那些空洞把橡膠撐開,膨脹出形狀,然後啊,只要像這樣用手指隨便一戳——』
碰。伴隨著爆裂聲,紅色的球裂成蜘蛛掌中的碎片。
『張力就會把汽球撕碎。相較之下,沒裝多少東西的汽球雖然不會爆開,但好歹碰得到,戳久了形狀也會逐漸變得破破爛爛。最後都會變成一樣的東西。』
對,垃圾。把碎片撕了又撕的少年笑說,很有趣吧。最後將紅色碎塊隨手一扔,蜘蛛看著他攤開雙手。
歡迎來到汽球小教室,這位同學,我看你一點當汽球的資質都沒有。
『從這點上,你簡直無趣得令人毛骨悚然。欸,要不要告訴我你到底在意什麼啊?』
『你也沒公德心得令人拳頭很癢,想不想知道垃圾桶住起來是什麼感覺啊?』
舉著掃把從書櫃後頭繞出來的高中生面目猙獰。
立在變得嘈雜的現場中央,他看著汽球的屍塊,剛才分明看到對方是用袖口的刀片犯案,但這時候感覺說什麼話都會變得很麻煩。
最後什麼都沒說的α,因此避開了蜘蛛又一次的抱怨。
其實有趣也好,無趣也好,不論怎麼說,他自己都沒多少感覺,頂多在被抱怨的時候口頭上道個歉。但沙丁魚好像不是在抱怨的樣子。
應付抱怨多少有些麻煩,不過習慣了也就是那樣,而當對方不是在抱怨的時候,該怎麼應付他倒是沒多少經驗。
「照你的說法的話,改和不改都是照他人所說。」
茶色的眼睛平時就自帶著點睏意,一瞇起來睡意就更添了幾分。哎,一副要睡著了的樣子,鯰魚效應並不適用於這條魚吧。鯰魚無所謂地笑著,聳肩,嗓音緩緩回應:
「順其自然吧,船到橋頭自然直嘛。改或堅持不改都挺麻煩的。」
而且。頓了頓,他輕笑幾聲,眉眼彎彎:
「如果聲稱他人無聊的人是因為本身無趣。反過來說,會覺得有趣不就也是因為你本身有趣嗎?」
這樣一來,不論他有沒有改變,想來沙丁魚都是如此。
「嗯——?我?」
方才說的話一改,名詞調換,像個飛盤從鯰魚那方被丟回來。沙丁魚斂起的鄂稍稍抬起,眼裡隱約莞爾。
聽過別人說他精明得令人生氣,也有一言是神經大條得讓人討厭,他兩邊都沒什麼感觸,頂多懷疑如此矛盾的兩個形容怎麼並存,或者說根本不認為自己符合這兩種的哪一個。
但若談到有不有趣,印象中並沒有收到類似評價的經驗。
「照理來說,確實是。」肯定了依樣畫葫蘆的句子,他朝那雙彎成弦月似的夜幕打量,打趣回問:
「你覺得呢?有趣嗎?」
黑漆漆的眼珠子往對方身上來回瞧了瞧,視線最後又落回了茶色的眼睛。一隻沙丁魚,或許是眼睛的影響,剛剛看起來很想睡,現在一看似乎又沒那麼睏了。眉眼又再次彎起。
誰知道呢?
唇線維持著同樣的弧度,鯰魚慢悠悠地說:
「我想你問錯人了,感想什麼的我可不太擅長。」
「那我可要感謝你的不擅長了。」
沙丁魚苦笑了下,實話實說,收到有趣或無趣的答案似乎都只會讓他想苦笑。唉,現在也是在苦笑就是了。
他翻手將雙掌交疊在腦後,上身愜意地後仰躺上床,聲音的軌跡向上,不如正面對著鯰魚時來得清晰。
「好啦,晚餐吃了,聊天也聊了,明天還是要繼續地下城的『遊戲』,先睡了吧。啊,先說,我要睡這邊。」
有了床被小華搶走的先例,他抽手指了自己身下的床,預定睡眠區域後再補充:
「還是你有其他想說的或想做的?沒有的話記得順手關燈。」
既然對方這麼問,鯰魚就稍微想了想有什麼該說的,至於該做的,聽起來似乎是關燈。踩著無聲的步伐走向電源開關,他一指搭在開關上。
想起來了,似乎有那麼一句話該說。間隔大約一句話的停頓,他回過頭,帶著輕淺笑意的嗓音一如平時輕緩:
「晚安。」
喀。
開關按下的細微聲響是最後延續到黑暗中的聲音。鯰魚安靜地沉入影子之中,黑夜寂靜無聲。
沙丁魚發現晚安道完後就沒了動靜,起身一看先是被暗夜中一片白淨笑臉嚇到San Check,然後赫然發現鯰魚居然就這麼在開關處附近席地而睡了,整個很良心不安。
緘默良久,他挪了一個位置。
「……對不起我錯了,床一半給你,你睡那我會睡不著。」被良心譴責到睡不著。
「哎......睡不著?」
床分一半就睡得著了?那要不要問問小華?或許是腦內想著這些問題,微笑帶上了點茫然,他不明所以地看著對方好一會兒,最後平靜地表示:
「我不會半夜捅你,不用擔心。」
「你不會半夜捅我,但是良心會夜夜捅我。」
小華睡椅子是他之前大字形霸佔整張床的懲罰,輪著讓他也體驗一下肩頸痠痛的感覺。然而鯰魚什麼都沒做卻還讓人家坐在地板上睡,沙丁魚的罪惡感會作祟。
語畢,他在躺回變得狹小的區塊,尋了個舒適的位置後轉身背向空出來的床位。悶悶補上:
「除非你比起床更喜歡睡在那,否則我承受不了良心的譴責。」
真特別的說法,原來良心會捅人。
聽慣了周遭的人提起良心時的滿不在乎,笑著說良心是空氣,但沒了也只會讓還需要呼吸這種東西的人窒息;笑著說良心是笑話,然而那語氣或許更接近在念著童話。相較之下,他還是第一次聽見這麼兇暴的良心,到底是沙丁魚的良心特別嚴厲,還是因為長在沙丁魚身上所以才特別兇殘?
細小的布料摩擦聲響在寂靜中被層層擴大。
他在黑暗中看著對方躺回床上,悶悶的聲音融進一片漆黑之中,像層層水波漫開,漸漸擴散到耳邊。
或許良心比殺手更切身地讓沙丁魚困擾一點,或許對某些人來說,良心也比人更麻煩,想著,回應的嗓音依然輕緩:
「其實地板也沒那麼糟。」
起碼還能坐著。不過說到有沒有比起床更喜歡睡地板,答案是否定的。睡哪都可以接受,但沙丁魚旁邊好像確實挪出了空間。
他安靜地看了一會兒,最後才慢慢地站起身,輕輕地把黑色的外套脫下來掛在手上。影子在一片漆黑中無聲無息地移動,靠近床邊後又偏著頭站了會兒,才伸手觸上似乎是空給他的位置。
「那就打擾了。」
動作與聲音同樣不快,也輕巧得感覺不太到重量。邊將手上的外套蓋到身上,想著這下應該沒什麼問題──
「晚安?」
闔上眼睛前鯰魚乾脆再問一次,他沒受過那種東西困擾,還真不知道被良心捅是什麼感覺。
無月與無星的地下城裡,一旦人造陽光熄滅了,世界與視界便會瞬間被攫入黑暗。
沒有夜幕低垂,沒有夕陽餘暉。頃刻間,純然的闇色瞬間鋪蓋,吞沒空間的每一處,直至全數染上同色。
萬籟俱寂。比之更甚的了無生機。
猶如透不進光的深海之層。
僅靠著窗外微光,他看見漆黑髮尾揚出小小的幅度,安靜沒入同色的黑暗中,而後才感知到床邊的動靜,得知對方已經輕輕躺上另一半區塊。
明知人還在房裡,一旦沒了視覺,對方本就淡的氣息更是被消弭得仿若無物。有那麼一瞬間,沙丁魚差點以為鯰魚就這麼消失無蹤了。
鯰魚。
殺手。
忽地想起兩個名詞。
只有在這片伸手不見五指的環境中,僅有在這連聽覺被放大的世界裡,透過不過數秒的過程,他才終於意識到身後這人的身份。
不由得地,旁人給的評價之一在耳邊浮現。神經大條得讓人討厭。
──哎呀?難不成他真的太過沒警覺性了?
思緒不過轉瞬間,猶帶上揚語調的晚安兩字從背後傳來。茶色的瞳眸轉悠,想著鯰魚的身影,再想想不久前的「報酬」,浮出水面的想法登時如泡沫破散。
他輕笑兩聲,拉扯自唇邊的領子恰巧遮掩住嘴角。在閉眼的同時也道聲回應,氣音中有著飄忽的笑意:
「晚安。」
輕笑聲從有些近的地方流過耳畔,隨後是幾乎散入黑暗的氣音,隱約浮動的笑意像滴入墨色的微光,在熄滅前亮了一瞬。
——晚安。
與自己的不同,對方的語句並沒有跟著疑問的尾巴,除了呼吸聲外也不再發出其他聲響。
看來是沒問題了。
晚安。與前一次不同語氣的應聲在心裡響起。帶著淺淺的笑,他慢慢閉上了眼睛。
隔天一早,沙丁魚起床看到隔壁人那與入睡時分毫不差的睡姿後,突然想起強者他朋友阿典說過的話:
『我那個室友啊,就像一台把電力耗到0%強制關機的手機。他可以三天三夜不眠不休,然後在72小時後突然斷電倒在床上一動也不動,等醒來之後已經是兩天後的事了。
而且你知道嗎,我說的一動也不動不單只是說他不會翻身,而是真的連頭啊嘴巴跟手指也不會動一下,怎麼躺的就怎麼起。偏偏他的呼吸弱得跟沒有一樣,脈搏慢到一分鐘只跳四十下,整個人跟個屍體沒兩樣,我三不五時都要進房確認一下人有沒有死在床上。』
沙丁魚那時候不懂,現在忽然能理解什麼叫做醒來後差點以為室友變成屍體的感覺了。(by震驚檢查鯰魚呼吸的沙丁魚)
並不知道被當成了屍體,只是感覺到奇妙動靜的鯰魚出聲:
「早……安?」
先是帶著些迷茫的嗓音響起,然後黑漆漆的眼睛才跟著緩緩張開。(by對沙丁魚的行為感到迷茫的鯰魚)
「!?」沙丁魚嚇一跳。
「……!」沙丁魚倒吸氣。
「……?」沙丁魚歪頭。
嗯……嗯——?啊,好像已經開始習慣了。不過是半夜回頭撞見鯰魚時會以為看到靈異事件,不過是早上起床會以為旁邊躺了個屍體,多碰幾次就沒事了嘛!
……
沙丁魚釋懷似地回了聲「早安」,然後再次為開始習慣這種事情的自己感到哀傷。
微笑又添了幾分茫然,鯰魚不太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現在又是什麼情況。張開眼睛前沙丁魚不曉得在做什麼,張開眼睛後沙丁魚倒吸完氣後似乎變得有些哀傷。
「?」鯰魚困惑。
「......?」鯰魚沒說。
「......。」鯰魚算了。
鯰魚最後點點頭。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想來應該也不是多嚴重的事,很快就把這點疑惑拋開,他看著對方歪了歪頭,想起似乎忘了回什麼。
「早安。」
這一次,語尾沒有上揚。
同樣是隔天早上,小華發現一張床居然能兩人躺後也吵著要一起睡,說是擠一點就能睡三人了。
然而小華的睡相實在很糟糕,尤其他還是足球社的,小明到現在還是覺得前陣子被踢中的小腿在隱隱作痛。
床不是他的,躺得下的話空間要怎麼分配α不太介意,也不太介意當躺中間的那個。
於是,半夜,少年那側讓他見識到了某方面來說滿令人佩服的睡相。躺在空間變得更小了的床上,α安安靜靜地接住隔一段時間就無預警飛來的手腳,再輕輕地移回原本該放的地方。
在不知道第幾次的把少年的手按回原位,他順手拉起被子聊勝於無地蓋住那隻手,默默思考起這樣躺下去到底還該不該闔上眼睛。重複著睜開闔上好像有些麻煩。
想了想,後來α還是委婉地向小明表示──他可能還是比較喜歡地板一點。
有鯰魚在中間,這次沙丁魚的睡眠相當順利——了不到一小時。
在鯰魚委婉表示的半小時後,換沙丁魚一手抱著肚子一手按住小腿,用著緩慢到像恐怖片的速度坐起身,平平靜靜地在黑暗中凝視了小華足足一分鐘,接著才默默移動到椅子上。
於是隔天醒來的小華發現床上只剩自己。少年非常困惑。
(有點題外的題內話)
⧗前情提要:為了釣魚而尋找釣魚資料時看見了令人在意的一幕。
⠀⠀⠀⠀⠀⠀⠀⠀⠀→「投向沙丁魚游動的位置」
⧗問題:→「(_____)投向沙丁魚游動的位置」
⠀⠀⠀⠀⠀⠀⠀⠀(括弧內自由做答,填空題,20分)
呀!謝謝阿爾法中的交流!不知不覺就很自然地對了起來,因為交流得太開心,中途完全沒有發現任何不對勁,等注意到「咦是怎麼突然交流起來的」時已經是互道晚安的時候了XD
恍然發覺數量還真不少,難怪每次想回顧時都會滑到手指燃燒
感謝鯰魚親自料理生魚片給沙丁魚吃,小明不只任性提要求還硬是索取獎賞真是太皮了!說歸說,看到阿爾法真的偏頭喊出喵聲汪聲時還是……太感謝世界了……(合掌升天)
前面阿爾法湊近小明放輕聲音說著可以委託他或其他人先行一步除掉委託人時也是……太……帥了……(捂心倒地) 集聚神秘美與帥氣與可愛於一身,不愧是會喵叫汪叫還會切生魚片的新感覺系鯰魚界響板手新星!
阿爾法的想法和殺手們的對話每次都看得很開心,讀到時總是會湧起「啊,原來還有這種看法啊」的驚奇感。這次終於看到姐姐名言之一的「船到橋頭自然直」了!
還有就是,好喜歡阿爾法中末尾一段的描述,真心覺得太美了。
&回頭看了看,想了想,再幫小明補充一些好了:
所謂價值,不單是指正面價值,負面價值亦然。雖未明言,小明所說的「倘若身影出現在某人的書頁上,並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那人的生命就有了價值」,其實也包含了負面上的價值觀點。
以委託殺人這一行為套用到對話中的「船」來舉例,譬如是阻礙,譬如憎恨,譬如為了保護他人,毋論出發點為何,殺人委託之所以值錢,正是因為上頭的貨物不利於委託人到擁有花大錢毀滅船隻的價值。
之所以有珍貴或廉價的價值觀差異,是因為價值是人的主觀見解。有人認為不可或缺的事物,在他人眼裡可能只是輕如鴻毛,或者壓根不曾意識到。船本身就是船,雖說不是毫無價值,但最重要的還是上頭搭載的影響力。有一百種人就可能有一百零一種說法,全端看旁人如何看待船上的貨物。小明想說的大概是這個意思。
oneslifemustmatter: 謝謝小明中的交流!不知不覺就對起了交流,對得太開心了結果都不記得是怎麼開始的了,只記得沙丁魚喜歡0.2公分厚的生魚片XD往回翻了好久才發現開頭居然是因為烤沙丁魚
(滑到順間笑出來)
沙丁魚皮皮的真是太帥太可愛了,最後用領子遮住嘴角的笑真的好……
(說不出話)
覺得能看到小明是如何思考的很有意思,試圖解釋的同時像是也在釐清自己的想法,彷彿在看捏製陶土的過程,經由組織出的話語,好像能藉此看見他的答案是如何經由一字一句被逐漸型塑出具體的形狀
呀,用法相似的同一句話,由不同人來說的時候含義就會有著微妙的不同呢X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