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髮男人抱著一個竹編,裝著藍莓塔的籃子,散著微熱的走在寢室的走廊,並努力壓緊包巾邊緣、盡可能地不要讓香氣散出去,在住宿區做這種事很不道德。
自從退出一線後,他的出門次數減少了很多,就連打靶都變成了一週兩次,其餘時間不是待在戰情室裡,就是縮在自己房間,唯一一個可以讓他出門的動力,就是製作出新甜點後送往R的房間,算是試味道,畢竟自己除了對方外能正常講話的對象就只剩黑森,而給精神動物吃東西還是免了吧,他試過了。
今天總共有五本書要到期,如果不還回去的話,或許就會被圖書館館員記住,以後再去借書可能就會很尷尬。
哈齊姆看外頭天氣不錯,於是只好把這幾本書打包一下塞進後背包裡,隨興的準備一下便出門了。
如果可以的話,他希望能連同他剛剛看的那一本讀完再一起還,但事實就是他今天肯定看不完了。
正當他繞了一些遠路走下樓梯時,剛好看到一個似乎不太眼熟的人。
……總覺得這半年來看到這個人的次數似乎兩隻手就數的出來了?
但吸引哈齊姆上前搭話的動力並不是這人很少見,也不是這個人的外型穿著。
——而是他手上提著的籃子!
食物探測器啟動!
哈齊姆立刻擋到對方面前,笑容滿面的指著籃子,「我可以問問這裡面裝的是什麼嗎?」那個味道聞起來好甜……
如果問出來是什麼東西的話,等一下還完書就順便去買來吃吧。
「噢我的天、」
他被嚇得差點尖叫,踉蹌的往後退了幾步後才站穩身子,緊張地抱著籃子微微發抖,以薩已經好一陣子沒遇過這種沖出來嚇人的人了,現在遇到了也不會讓他比較高興,睜著鏡片後溫和怯懦的黑色眼睛,弱弱軟軟地回答問題。
「這是...我自己做的...藍莓塔...」
基本上,他想吃甜食的時候都是自製,一是因為喜歡、二是因為外面賣的太貴,還不如自己做,看著眼前印度人笑容滿面的模樣,不知怎的、戰慄的恐懼冰冷的滑過他的後頸,而下意識慢慢往後退了五步之多。
「那個...請問還有什麼事嗎...先生(sir)...」
「……」
這已經不知道是第幾次他站在別人面前以他覺得適當的距離跟人說話,但對方卻默默的後退了好幾步。
終於開始懷疑是不是自己的問題的哈齊姆低著頭摸著下巴一會後,決定做某件事。
他在扳著臉沉思過後,才面露微笑的接近對方。
「謝謝你告訴我,不過——」他緩慢的移動腳步,嘗試著縮短兩個人之間的距離,眼神也直勾勾的盯著對方,一刻也沒有移開。
「不用叫我先生,我是哈齊姆。」
「好、好的...哈齊姆...」
對方每往前一步,自己也後退一步,對於因此離目的地愈來愈遠這件事也注意到了,但他沒有直接往前衝離這個對峙現場的勇氣,尤其是哈齊姆還直直的盯著自己,這讓以薩驚恐地把目光慢慢移往地面,完全沒有要和對方四目相交的意願。
「我叫...以薩...呃、不介意的話...我要去找人了...」
這麼說著,並慢慢的往左方移動,他要不動聲色的逃跑,眼前的人各種方面來說感覺都很不妙,而且是自己無法應付的類型,雖然只要是跟自己對話的人、自己都不太會應付就是了。
「等一下等一下,讓我問幾個問題就好。」
看到對方的眼神悄悄的往地面飄,不敢跟自己對上視線,哈齊姆被挑起了非得要問他問個清楚的欲望。天知道如果不在這個時候問個明白,他之後會被多少人討厭。
接著他就想到之前跟其他人說話時的各種情形,不禁頭痛的微微蹙起眉。
而以薩慢慢地往自己的右側移動這件事情他當然看得一清二楚,於是他也跟著往對方漂移的方向偏過去。
然後——直接伸出手抓住對方的手臂,有些用力地把人往自己這個方向拉,拉到幾乎不足十五公分才肯停下來。
哈齊姆稍微將視線下移,對上對方寫滿了驚嚇的雙眼,緩慢地開口,「這樣的距離——是不是對歐洲人來說太近了?」
在說這句話的同時,他也嘗試著露出淺淺的友善微笑,但是這樣的姿態到底會不會造成反效果,大概就要取決於對方的感受了。
「......R...!」
發出了高八度的氣音,過度嘶啞導致已經不知道他是在嘶聲同意還是在朝離這裡好幾公尺遠、還隔了一道門板的友人呼救了。
「是、是是是是的...太近、了...請你...離我遠一點......!」
整個人抖到都要成了震動模式,以薩低著頭、死都不敢看對方,自己到塔裡從軍以來第一次遇到這麼恐怖的事,無以言喻的驚恐讓他快要哭出來了,他真的、真的、真的很不擅長和人靠這麼近,尤其這並不是自己自願要靠這麼近的,看著被死死抓住的手腕,他很認真的思考自己到底要不要尖叫。
「放開我......拜託.......」
哈齊姆當機立斷的放開手,並且不等對方反應過來,自己就先後退了大概七、八步左右。
比剛才剛見面時退的五步的距離還要更多,笑容也在那一瞬間全部收歛起來,只剩下嚴肅以及滿滿的歉意。接著他雙手合十,並將手指靠在眉間,做了一個深深的鞠躬,而他也就著這個姿勢直接說話。
「對不起。」哈齊姆用比平時還要冷靜許多的口吻說出這句話,語氣也重上許多。他平常如果不是真的很嚴重的事情,一般是不會道歉的,但剛才以薩的表現也讓他開始心裡發慌。
幾乎是在對方害怕地說出『拜託』的時候,他的滿腦子就被必須道歉的想法給佔據了。
哈齊姆就這樣腦袋一團糟的繼續維持著鞠躬的姿勢。他打算等到對方說話了才抬起頭。道歉等於承認自己的失敗……如果這樣還不能獲得原諒,他大概會很想找個地方把自己埋了吧。
被放開手的瞬間,以薩馬上快速地向後退了好幾步,並抓著滿是細小傷疤的手瑟瑟發抖,活像是剛逃出生天的小動物一樣,但在看到哈齊姆雙手合十的朝自己鞠躬時,他遲疑了一下。
「噢...」
淡淡軟軟的、這是他遇到各種事時都會出口的發語詞,有點緊張地望著那維持姿勢不動的人,以薩其實有點怕自己靠過去之後又重新被貼的很近,而只是畏畏縮縮的往前了一小步,並用那雙黑眼睛觀察對方的一舉一動後,才小心翼翼地重新開口。
「噢...沒關係的...我只是、不太有勇氣...和人肢體接觸...」
「那個...你剛剛說...想問幾個問題...請問是...?」
住持大人在幹嘛
5 years ago @Edit 5 years ago
哈齊姆同樣也小心翼翼的稍微抬起頭,看著對方似乎沒有再像剛才一樣那麼害怕之後,便緩慢的站直身體。
盡可能的把動作放輕,而他合十的雙手仍舊沒有放下。
「雖然我才剛道歉完……不過請讓我為自己辯解一下。」他有些懊惱的將視線往旁邊撇,而本來想要往前的腳步,在他一邊的腳尖準備離地時,就被他自己壓制住了。
「我習慣跟人靠很近,我家鄉的人們也是,所以……我不清楚這裡的人是怎麼跟朋友說話的。」哈齊姆抿起嘴。
他明白前一陣子跟人說話時為什麼他們表示出來的情緒是偏向負面的了。
「好像太熱情也不好……」好吧,他大概之後的課題就是讓自己沉穩一些了。
「還有我剛剛想問的就是,能不能請你告訴我適當的距離大概在哪邊,還有關於視線、我在這邊是不是不能盯著人看?」他也終於明白為什麼他在路上看別人的時候,為什麼會收穫滿滿的回瞪了。
「噢...你是...印度人嗎...?」
冷靜下來時、才聽清楚了對方的口音,以及大概的風俗判斷,溫和的黑眼睛改成單純望著哈齊姆,並微微垂下眼簾、思考著該怎麼回答這個問題,想想自己也不該反應這麼大,他大概也嚇到了吧。
「我想...嗯...大概是...這樣吧。」
老舊的牛津鞋慢慢朝前方踏步,那樣小心翼翼的步伐不像個已經從軍16年的軍人,而像個即將向前去接受打針的幼童,直到和哈齊姆的距離變成了兩步半才停下來,並小心的抿起一個靦腆的微笑,這是他釋放善意的表現。
「我...我個人是不喜歡被看著...怎麼說...會不好意思...」
「但別人的話...至少在這裡...猛盯著人看、看起來會很像...那個...」
中年男人小心翼翼地挑選詞彙,最後才勉強吐出了一個不是那麼禮貌的單字,但他已經沒有選擇了。
「...變態...?」
「啊、對!印度人!」對於被以薩認出來自己的家鄉是哪個國家,哈齊姆感到異常的開心,但同時他也只是感到開心而已,並沒有其他多餘的動作,更沒有向前跨步的舉動。
方才他才剛嘗到如此衝動的後果,現在他打死也要抑制住自己想往前靠近對方的衝動。
看著對方輕手輕腳接近自己的動作,哈齊姆很認真的低著頭端詳著他們兩個人之間的距離,並且在心裡劃下一道明顯的界線,藉此提醒自己以後一定要拿捏好距離。
至於對方的最後一個回答,他當然也有認真地聽進去。
不過,變態這個形容沒有造成冒犯,反而讓他覺得有點好笑。
哈齊姆有點哭笑不得的掩著嘴笑出聲,「哈哈……難怪之前被我盯著看得人的神情都有點詭異……好的,我知道了,謝謝你。」
他最後露出一個如釋重負的笑容,燦爛的瞇起眼,並僅只以單手行了個合掌的動作。
「嗯...對了...雖然、不太好意思...」
小小的招了招手,讓人跟著自己來到遠一些的地方,畢竟要在那裡打開這個籃子、自己大概會被罵得狗血淋頭,就算自己的資歷是這裡第二長的也一樣。
掀開了紅白格子的布巾,一個個精緻漂亮的藍莓塔穩穩地躺在裡頭,滾圓的、紫藍色珍珠般的莓果被撒上星型糖粒,表層淋上了薄薄一層甜味寒天果凍、而沒有因為剛剛的插曲讓它們散成一團。
「剛剛...看你好像對這個很有興趣的樣子...」
其實自己不太常請陌生人吃東西。一是不知道合不合胃口,二是自己搭話都不敢,但眼前的人對自己講出的第一句話,就是詢問他懷裡籃子的內容物,不是什麼情緒感知,只是小小的猜測而已。
「如果不介意的話...你可以吃吃看...我也是第一次做這個、不知道成不成功...」
「真、真的嗎……?」哈齊姆在跟上以薩的腳步之後,隨即被眼前的藍莓塔吸引住目光。
這跟印度甜點長的完全不一樣,完全、不一樣,而且上頭的色澤看起來是那麼的吸引人,就連顏色也是少見的藍紫色。
哈齊姆忍不住吞了口口水。
「那我就……不客氣了。」
他小心翼翼地接過對方手上的塔,並且只先咬下大約拇指大的餅皮,深怕它會散掉一般,接著才啃下那麼一點內餡。
……果然手作的就是不一樣。
這是哈齊姆在只吃了那麼一小口之後所下的結論。
他鄭重的捧著被他咬出一個缺口的藍莓塔,認真的直視著對方的雙眼,「真的、很好吃。」
非常好吃。比外面賣的那些甜點都還要好吃。
他甚至有種至今為止吃的歐洲甜點或許都不是真貨的感覺,現在他手中的這個塔才是最正統的。
那個人終於高興的笑了。
「噢...謝謝你...雖然大家都說英國的食物不好吃、但我想甜食還是上得了檯面的...」
他想做出自己在小時候吃過的藍莓塔,才會每一樣材料都用了英國品,雖然貴了點、但自己的確做出了很接近的味道,並且更甜、更柔軟,父親以前給自己的食物從不會加那麼多糖,說是會影響注意力。
這樣的糖量才不會影響注意力,他在吃下試作品時這麼想著,只有壓力會。
「那個...如果你喜歡...想問問你...可不可以有空的時候,幫我試味道...」
他需要更多人來給他意見,事實上、偶爾有空又有勇氣的話,以薩會在大家都會經過的地方擺上一盤點心供人拿取,有人說過甜食可以安撫人心,哨兵嚮導們應該也不例外。
「再自我介紹一次...我叫以薩...以薩・布萊克...叫我以薩就好...」
住持大人在幹嘛
5 years ago @Edit 5 years ago
「原來以薩來自英國啊!」難怪做出來的甜點會這麼好吃!
只要一提到英國,哈齊姆腦內所浮現的印象便是灰蒙蒙的天空以及無處不在的細雨,拿著拐杖敲擊路面磚頭的紳士,還有那典雅的下午茶點心塔。
跟自己的家鄉完全不一樣的氛圍。
哈齊姆擅自想像了許多畫面,這讓他的笑容隱隱藏著期待的光芒。
「當然可以!沒有什麼我不吃的東西,儘管來找我吧!」而且因為自己的廚藝太爛了,所以不管朋友的手藝如何,他都會全部吃下肚!
況且藍莓塔真的太好吃了,他不相信以薩做出來的甜點會難吃到哪去。
「那麼我也再介紹一次吧!我叫做哈齊姆.古普塔,平常也是稱呼哈齊姆就可以了喔!」
「是啊,嚴格來說我來自北蘇格蘭,那是個...沒有太陽的地方,不是下雨、就是下雪。」
摸了摸少數沒有被布料包覆的、蒼白的手背,因此他嚮往陽光。
對以薩來說,印度是個他極度好奇並抱有好感的地方,絢麗的色彩、熱鬧的香料市集、溫暖的陽光和雄偉的廟宇,也包括著那裡熱情的人們,或許是因為陰暗的天氣、英國的人們其實不愛笑和說話,讓人感覺十分冷淡,他想看看是怎麼樣的國民性、能讓人民都那麼快樂。
「嗨、哈齊姆...我最近才開始看到你,是新進來的嗎?」
16年來,他看著許多人來來去去,或許不會記得他們的名字,但他會記得他們曾經在這裡這件事實,而眼前這個人對自己來說是新面孔,粗估一下的話、是最近半年才開始見到他。
「沒有太陽?那豈不是會悶死……」哈齊姆雙手環胸,蹙起眉頭想了想一整年都住在那樣的國度會變成什麼樣……
嗯,會死。沒有太陽的日子,他真的會死。
他頗認真的思考著對他來說簡直暗無天日的日子,但思緒馬上被以薩的下一個問句帶走。
「啊對!我才剛進來沒多久,去年來的……」他的話音說到一半之後就漸漸變小,而眼神也從剛才的眉飛色舞變成直直盯著以薩的狀態。
因為現在正跟對方說話,所以就這麼看著對方應該沒關係吧?
哈齊姆有些好奇的歪著頭,但這樣困惑的表情維持不到幾秒便消失無蹤了,取而代之的是暖暖的微笑。他向來是個有什麼疑惑,就馬上問出口的人!
「以薩看起來待在這裡很久了!多久啊?我以後如果有什麼問題,能不能請教你!」
「我嗎?我待在這裡16年了...23歲就入伍...不過我不太和人說話、所以...滿多人對我沒有太大印象的...」
看著哈齊姆直勾勾盯著自己的眼睛,一瞬間又小小的焦慮起來,他不太擅長和人交流,還有說話、肢體接觸、眼神接觸,還有人類應該要會的各種社交技能,但眼前印度青年的熱情讓自己沒有辦法再次去抗拒,只能偷偷摳抓著手心,紓解那份不安感。
如果嚮導可以自己梳理自己就好了啊...已經不知道第幾次這麼想了。
「當然可以...如果你不介意我講話很慢的話...」
講話很慢和嘴很笨這件事已經被說過好幾次了,他自己都不知道當時是怎麼撐住傾聽願望和開導別人這個職務的,但只要習慣了、會覺得以薩的聲音很令人放鬆,甚至是昏昏欲睡,或許嚮導就是自己的天職吧。
稍微感受到對方焦慮的哈齊姆一瞬間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但他也只是轉了轉眼珠之後,豎起一根手指抵著自己的下巴,並將目光往斜上方撇。
並在思索了一陣子之後,才想到該怎麼回答,「當然不介意!而且有個人當我說話時的剎車是一件很棒的事情!」
這樣只要感受到對方細微的情緒,就能慢慢調整自己說話的步調了。
或許來到歐洲,最大的難關便是這個吧。
而從剛剛的相處來看,以薩大概是至今為止他遇到的,最容易被他冒犯的人了。
雖然這樣的想法有點詭異……不過哈齊姆決定之後看到以薩都要上前打招呼了。因為這能夠讓他透過對方的反應看出來他現在的反應到底適不適當。
「以後就請多指教了,以薩!」他將手背在身後,壓住那雙想要伸出去碰觸對方的手,笑容依舊燦爛。
「...也請你多多指教了...」
一下下、一下下就好了,稍微的深呼吸,以薩這樣告訴自己。
他知道眼前的人是好人,這是短短的相處之中他能確定的是,感受到了微微的壓抑滴入腦海,像把亮橘的墨水滴進清水中、旋轉擴散,望著哈齊姆的笑容,中年男人咬了咬唇,便朝對方伸出了滿是傷痕、長著薄繭的右手。
有時候就是該破例一會,他上次的破例已經是9年前的事了,那麼再一次應該也沒關係。
「哈齊姆。」
「……嗯!」
哈齊姆看著對方朝自己伸出的手,思緒有些停頓,但接著他便也跟著舉起右手。
輕輕的握上去。但即使接觸了,也沒有深深握緊的感覺,而是虛浮的盪在空中的輕巧感。
至於何時手要放開,就交給對方全權決定吧。他再也不想嚇到對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