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透月光自密林葉間灑落,黑幕中下弦白暈高掛,微風陣陣。是一靜夜。然,這靜,是連微風都無法窺見蟲聲蛙鳴,怪也;唯有清脆鈴響,其節奏恰似人的步伐,卻無潮土碎草被生物踏過的窸窣聲響,自遠而近。
鈴。
旅人再次屏息觀察,樹林間,除盤根交錯的枝幹和纏藤,於腐木間冒頭的蕈菇毒草,再無其他,惱人蚊蟲也不再。家中老母病入膏肓,絕望下魯莽上山,只為探尋傳聞中能治百病的藥草,卻踏破草鞋直至衣衫破爛也毫無頭緒。無論是身或心,都已精疲力盡,勉強在身上抹了泥巴作為偽裝,癱睡於朽木窟窿內;似乎正因如此,在這能稱怪異之情景下也毫無波瀾:遇上便遇上了罷,橫豎一死。
一炷香後,鈴聲煞止。旅人闔上眼,深深一吐一吸,又睜開,映入眼簾的是一比例怪異的人形,腳踩三寸金蓮,隱隱朱緞紫紗搖曳,似妖似偶,佇立在化為剪影的樹林頂端,發著光的眼直盯向旅子藏身的方向。
薄雲層層遮蔽住白暈,月光漸微,人形那如同野獸般的瞳卻不改悚然的綠光,旅子便理解了這並非一生所能觸及範圍內的眾生。
待月光覆照,才發現林間不知何時起了霧氣,朦朧間,是無數黑影竄動。似蟲,而非蟲;似麒麟,卻怪異上幾分;面貌狀似人,蜈蚣般的長身卻引得旅子不住作嘔。方才戛然而止的鈴音此時森然響起,伴著風聲呼嘯,在冰冷的空氣間相互敲擊。黑影朝那人形處聚集,只見它魁儡般轉動幾下四肢,竟隨著不知何時開始的悠然琴聲起舞。
鈴。
霧氣似浪也似雲,隨著那人形甩著紗袖變換模樣,其身段如水,在空中翩翩躍動,婆娑葉林和朦朧黑影此時就如唱戲子伴著的佈景,像是在觀賞一齣戲般,人形竟開始唱著不知名的怪調。
直至那人形將下顎怒張,頰肉蹦裂,一血盆大口和一雙獸爪撕咬黑影,樂音參雜著低鳴和詭異鏗鏘聲,才意識到要逃跑。
鈴。
已經到了震耳欲聾的地步。恐懼緩慢地爬上背脊,旅子的身體此時卻似千斤重,一步動不得,髮膚像是被千萬隻細密蟲子啃咬般燒灼,只覺連嗓子眼灌滿那似人似蜈蚣的卵,一絲空氣都進不了肺。模糊視線下,有個全身佈滿星點的人影靠近。
鈴。
晨光透過林葉灑落,旅子清醒時分已是日上三竿。嘗試移動指頭,發現四肢百骸竟如灌入十足生氣般,筋骨活絡,氣力充沛,與前幾日將死之人的氣息相距甚遠。
驚魂未定,抬眸一探,自己依舊躺在朽木窟窿內。然而朽木半徑三尺內,翠綠野草蓬勃,分不出品種的花紫紅爭豔,其芬香濃郁到噁心的地步。而半徑三尺外,盡是死木枯槁,蔓延至三十步遠處。
旅子在那一叢茂密詭異的植物間尋得了他尋遍山間都尋不著的秘草。狂喜沖洗掉一切擔憂,速速跑回村內,在全村人都以為旅子死去之際歸來,燉其藥草使老母服用。
正要為其孝行歌頌時,在屋內發現被蟲啃食的旅子肉軀,上頭百草爭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