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無煦看過那表情，那是在很久以前他出生的那個園子裏，大人們時常露出的表情。他記得很清楚。那些「不存在」是他們肉裡的針、喉頭噎著的魚骨，被恐懼狠扎了一下，又連忙扶正搖搖欲墜的鎮定微笑。
沒有那種事呀。大人一勁兒搖頭，好像只要否認到底，他們所不願見到的便不會存在。
冷風依舊漂流不息，它們竊竊低喃，自深淵核心捎來死亡的氣味。就算沒有其他人等的見證，他也能感覺到氣流輕撫臉頰，彷彿戀人耳語一般，旁人難以竊聞。

地震至今已過了十二小時。
燈光鑽過玻璃球上的裂痕，滲入柏根街的大縫。乾燥的人造光曬得他眼球發疼，無煦用力眨了眨發澀的雙眼，懷念起雨後激起草腥的水氣。
他隨著風聲的方向，往地底樂園的更深處潛行。龜裂漫溢在中央大道，輕軌柔腸寸斷，震災撬開石壁下醜惡密佈的線路，彷彿路殺野獸袒露內臟。無煦摸向頸側，用指頭捲著線，自上衣底下勾起項鍊墜子。暗紅的護身符灼灼燃著顏色，他不自覺咬住乾澀的下唇、撕下死皮，隨著針點的刺痛，舌尖一甜，血水在唾液擴散。
對了，血，他怎麼忘了呢？
　　　他握住懷裡的短刀，推出一點刀鋒，往掌心無聲一抹。再抽出手時，一串紅星沿掌紋相逐、自指緣零落地面，滲入死土。

血腥擦亮感知的火花，他鬆開胸前發燙的護身符，放任掌心鮮血淋漓，留下一列鮮豔的足印。
柏根街到處都是傷患，一點血跡不再引來驚叫：街上的人們早已被異常事態給麻痺了。活埋在一千公尺的地底下，壓力輕易摧毀自以為是的價值觀，再也不會有人對他指指點點，或因為他的異常行報警。正常人引以為傲的理智也不過如此，在恐懼當前一無是處。
也就是說，他現在徹底自由了。

少年的身影虛浮如魅，滑過一道又一道碎裂的玻璃櫥窗。他已經多久沒有服藥了，五個小時？半天？藥又是什麼？樂利靜的藥力退去，閡塞多時的腦袋遂重新甦醒過來：風、土石、思緒，淤積在厚重土塵下的輪廓一一鮮活起來，爭相朝他吼叫指路，閃爍著明示與暗語。
血是最好的路標──然而單是自己的血不夠。少年渴望更多的血，最好匯集成紅毯，一路引向那仍深埋於未知當中的解答。他追著風，在砂土之中捉住逐漸加重的濕意，不存在的水霧沁入腦門，凝結成馥郁濕潤的香甜。

『無煦。』
　　　於是他又見到她了。
　　　一塵不染的白裳，純黑的百折學生裙平鋪在膝上。

浸蘊花香的少女坐在攤車邊上，小腿輕晃。無煦不禁屏息，戒慎地往上看去，少女的脖子以上卻沒有臉，取而代之是一頭顱略大的繡花球，球上綴滿紫白小花，不時搖落花蕊在肩上，與砂糖似的碎石一併溜下斜坡來。
『過來這裡。』她輕聲喚道。
　　　無煦依舊回想不起來少女的樣貌，然而此刻一切似乎不那麼重要了。他夢遊般地向少女伸出手，她卻躍下攤車，帶路似地在前頭邁開步伐。

他們推開砂土，穿過半頹的里帕幔屋，走入更下一層的市集。垃圾市集多是車棚、坍方不多，然而照明狀態比柏根街上更為淒慘。路上矽砂瀰漫，衰微的人造光無力穿透，唯有少女雪白的背影撥開黃霧，逕直走入市集深處。無煦遊覽四周，那些終於真正成為廢鐵的造景廢車，發覺少女在遠方的街燈下停了下來，一股肉品敗壞的酸腐悄悄飄散。
他趕上前，打量地上崩壞的招牌，然後想起這裡曾有一間小餐廳。而燈光下顯然還有個先客，一個年齡與他相若的男孩頹坐在坍方的建築前，瞳孔無光、眼眶血紅，只差一絲吐息證明了他還活著。
少女對那非裔面孔的高中生視若無睹，抬腳登上殘骸，嶄新的皮鞋在褐黃砂土間閃閃發亮。錚錚幾聲，她踢下一隻斷裂的細鐵杆，一路滾至無煦腳前。
『看看裡面有什麼吧。』

少年似乎動了動，無煦回過頭，發覺那雙乾涸的眼在看他。
別管他，他聽見土石向他低喃，便轉開視線，拾起地上的金屬，向前走向坍塌的門口，將工具插入土石縫隙。碎石簌簌滑落，他在少年的視線下清理掉表層鬆散的瓦礫，用力扳開一塊天花板碎片。無機的矽岩下衝出一股腐甜，他不為所動，繼續撥開更多瓦礫，在兩側理出及膝的廢土。
直到水泥間伸出一隻青黑的手臂，伸展著五指，柑橘色的指甲卡滿泥沙。
不屬於他造成的崩落聲自背後一路跑來，少年不知何時出現在身後，喉管像堵塞的排水管，焦慮地喘息。無煦沒搭理他，使勁推開其餘建築殘骸，很快露出了女孩的更多部位，而他對它沒有興趣，扔下鐵杆，用手從水泥夾層挖出一只背包。

少年倒退了幾步，接著噗通一聲跪倒在纖臂的主人前，捂著嘴乾嘔、痛哭失聲。無煦站在一旁，自顧自倒空背包的內容物，直到一本書掉了出來。
「……沒什麼能用的東西啊。」
男孩戛然停止哭泣，黧黑的臉以詭異的方式僵結、凝固。他睜大兩顆眼球、不可置信地瞪向掠奪者。
　　　「你……你這惡魔……」
無煦拍了拍書封上的沙，狐疑地轉過頭，「我是人喔？」

男孩狂吼一聲，像頭瘋狂的野獸似地撲上無煦。然而他的指尖還沒沾上衣領，便被對方朝鼻心重揮一拳，摔倒在地上。無煦面無表情地轉身，把嗚嗚哭泣的青少年扔在背後。果然大家都瘋了，他想著，是他的世界吞噬了現實，因無助而痴狂的人們，顯得自己才是正常的那一個。
少女站在不遠處，儘管看不見嘴角，他知道她在微笑。
　　　『乖孩子。』
她輕快地擺著手，歪頭似地偏過花球，碎花似雪飛落，『……為什麼在軌道那時候反而不下手了呢？你明知道那也是我給你的線索啊。』

無煦垂頭凝視著天藍的封面，撫摸書名燙金的紋理。他當然可以說謊，推諉給藥物、理智或尚未完全喚醒的五感，然而他一開口，話語便溜出舌頭，「萊恩討厭我這樣做。」
花瓣被皮鞋根碾碎，少女驀然停下腳步。
『哦……原來如此。』那雙沉沉的水眸彷彿從花瓣叢間凝視著，她抬手點上他胸前那抹艷紅，『那是比我還要重要的人囉。』
　　　項鍊在胸口隱隱悸動，無煦慌張地搖頭，「不是……不是那樣的。」
　　　『你要離開我了嗎，無煦？』
　　　「我……」

『沒關係……沒關係……』
　　　指尖自胸前滑落，少女垂著頭低語，滿球羅綴的細花孱孱顫慄，如淚水搖落下來，觸地卻融化作刺眼的紅，『我知道無煦最討厭被人逼著了，所以我不會強迫你。』
『可是我們約好了。你會做出正確的選擇，對吧？』
無煦眼睜睜看著血水漫溢至鞋尖，美好幻象崩解，帶露鮮花散發出新鮮的血肉腥羶，最終變成他記憶中真實的模樣。他從未聽過她哭泣的聲音，於是那優雅的嗓音依然鎮定如斯，但他知道他傷透了她的心。
「……墨斕姊，能回答我最後一個問題嗎？」

他雙膝輕輕落地，掌心覆上濕潤的土壤，握住溫熱的花朵，埋入那道刀割的口子。那陳舊的名字像易碎品，少年把聲音放輕放柔了，生怕碰疼了記憶似地，呢喃著問道：「你最後……到底到哪裡去了呢？」
▓▓的眼球浮沉著，她總是如此蒼白而沉靜，不帶一絲人性的雜色，此刻那深淵一般的瞳孔卻盈滿悲哀。
『這件事只有你知道。』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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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earNazar: 我其實已經不知道在寫什麼了，不過好像一直不知道在寫什麼所以就這樣吧(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