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兩點半,晴空萬里,攝氏二十二度,高城學從宿舍走了出來,覺得自己需要些空氣。
倒不是說他真的需要什麼空氣——人都死了,一死還死了個好幾年,雖然遺失了部分記憶,但一點時間觀念他還是有的。只是不知道這個地方時間運行的方式跟人世間是否一致就是。回歸正題,他只是需要從宿舍裡走出來,踏足到這個有人工陽光的世界,在公園裡晃一晃,或許坐到長椅上發會呆,或許到商店街走一走,看看有什麼好東西可以買。他也很久沒有買東西了,沒什麼必要。
這陣子第十層的新面孔多了不少,一部分可能歸功於他長期窩在宿舍的頹廢生活,反正走在路上沒看過的人—人?活死人?—他很多都是第一次看到。今天公園內的涼亭幸運地沒有成群結隊的人馬佔據,他在長椅上找了個位置,靠著柱子坐了下來。
是不是該把日記本也帶出來寫一寫比較好呢,但走回去可能又懶得出來了。
該說自己的適應力極高嗎?來到這個地方不到幾天卻已經習慣了這裡的生活方式,甚至有些與現實毫無差別的感覺⋯⋯我應該真的死了吧?應該不是像電影那樣單純的被綁架到某個地方玩什麼詭異的遊戲吧?
明明應該很想念家人和朋友的,但自己的心情卻意外的平靜,甚至沒有那種急迫想重生的感覺,或許……是因為覺得自己被放棄了吧。
雖然說適應力高,但有些事果然是沒辦法習慣的吧,例如現在身邊還是會投來的——在打量什麼的眼神,其實她並不是很清楚這些人的心裡在想什麼,是對自己外貌的好奇心,抑或是充滿敵意的企圖心,她完全沒有心思去猜,只想躲避著那些視線。
雖然說待在房內是個很好的選擇,但看看現在的房間,那種昏沉的感覺實在讓自己有些不舒服,況且看著與以往相反的那空蕩蕩的桌面,總覺得心情有些複雜。
她很喜歡看書,喜歡學習各種事物,甚至能夠因為注意到許多人注意不到的地方而自豪,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改變的呢?當自己被開始針對的那時候嗎?
說起來喜歡讀書跟只會讀書真的是完全不同的感覺呢,在這裏感覺就能好好的看書,完全不會有其他的雜念……但這裡好像必須花錢才能買書的樣子,身上又一點錢也沒有,也太不順利了吧。
窩在房間內很長一段時間Emma終於有些受不了了,掙扎了許久她便決定要到公園裡去走走,呼吸新鮮空——感受人造陽光之類的,剛踏入草坪她卻被一旁的爭執聲給吸引了注意力。
……如果要坐涼亭裡面反而曬不到太陽,果然還是回去拿個日記本出來好了。
高城先生坐在涼亭裡發呆了約莫十分鐘後得到了這樣睿智的結論,慢吞吞地從座椅上起身,慢吞吞地拿下眼鏡習慣性地用衣服下襬擦了擦,重新把眼鏡戴上後才邁出了步伐。
今天可還真是好運氣。
好運氣指的是就連偶爾想來公園解除自己的發霉狀態都還能碰上要脅事件,有點像是持刀搶劫案,更准確點來說,持大剪刀搶身分牌。他才走出涼亭不久就被不遠處的騷動聲吸引了目光,只見草叢後閃著若隱若現的兩個身影,較大的身形整個人幾乎籠罩在另一個畏縮的身影上,不難看出他用來抵著受害者的是把巨大的剪刀,為了不驚擾旁人還刻意壓低了說話的音量,然而「新手」、「身份牌」等字眼還是溜進了高城的耳裡。
挑選了比較少人會經過的小角落來搞事情,搶劫者還真的算有考慮過,不過會到第十層的生活區域鬧事的人應該也……
高城完全不想被捲入什麼路邊鬥毆事件,也沒有插足的打算,腳下步伐不變,只是剛剛腦中拿日記本出來到公園的主意已經換成了直接回到宿舍再窩一天。
由於爭吵的聲音是自己陌生的語言,Emma便想著過去看看狀況,走近時映入眼簾的是一人被狹持的畫面,當她想試圖理解情況時卻先看到了其中一人手上那把銳利的大剪刀。對於曾經傷過自己的「文具」Emma實在是沒什麼好印象,讓她下意識的想遠離這個地方,但退後兩步之後她的視線卻轉往了被狹持的那人身上。
那時的自己大概也是這個情況吧,被人拿著武器威嚇著,明明周圍有好多雙眼睛,卻沒有人看的到自己求救的眼神……想到這Emma下意識的往起爭執的兩人跑去,手無寸鐵、也沒有任何的謀劃,明明不知道該怎麼做卻控制不住自己的雙腿。
奔跑的女孩身影出現在高城視線範圍內時他還不以為意,可看著人離去的方向他隨即明白了對方的目的地是哪裡……那個草叢。
不會吧?這是?見義勇為?眼前的女孩看起來是生面孔,或許是個還來沒多久的新手?如果是個孔武有力武功高強的壯漢要過去制止那場紛爭他可能還就這麼算了,然而眼下的狀況看起來就並非如此,高城也不好就這麼看著年輕的孩子直接往刀尖上撞,嘆了口氣後也小跑了兩步來到對方身旁。
「嘿。」他出聲試圖引起女孩的注意,但馬上決定還是先把人擋住為上,挪了挪步伐站到對方身前,開口的語氣十分輕柔。「不要過去比較好喔。」
因為在這個地方中文是大宗語言的關係,他已經習慣和陌生人初搭話時先講中文,雖然口音還是沒辦法完全去除,但至少講得已經比剛開始時好很多了。
「什、不、不好意思!我……」眼前突然出現了個陌生的成年男性,同樣說著自己並不懂的語言,由於對方語氣輕柔又緩慢,Emma推測對方說的話是中文,但情況緊急並沒有多餘的時間和這個人閒話家常,一邊嘗試著回應對方,Emma的視線不斷的在草叢的方向與眼前的人來回張望。
「啊......、」猝不及防地聽到最熟悉的語言,高城愣了愣,詫異地往下再看了女孩一眼。的確,穿著的是典型日本女高中生的制服,剛才怎麼就沒想到呢。
「不好意思,我是說,不要過去比較好喔。」換上了久違的母語,他此刻也覺得有些鬆了口氣,畢竟這種時候能好好溝通才是最重要的。
「...很危險的。」察覺女孩的視線,他又補了一句,放輕了語氣。他也不想嚇到人家。
「我、我……」來到這裡後終於聽見了熟悉的語言,喜悅的情緒與剛才慌亂的情緒交雜,Emma努力的組織著自己的語言硬是擠出了一句話,「那個人很危險,我想幫忙──」從她的話中可以感受到顫抖還有急促的呼吸,看著她的反應彷彿能感受到那劇烈的心跳。
其實她很明白,自己根本什麼忙也幫不上,但她卻無法在這時冷眼旁觀,或許原本她以為,現在去幫助那個人,就能夠有種當時有人來幫過自己的感覺了吧──而事實上,她已經沒有改變的機會了。
「妳有帶著武器嗎?」高城仍然沒有移開步伐,繼續溫和地問道,出口的問題卻有著和語氣不符的犀利,「這種時候妳打算怎麼幫助他?」
他有想過是否要將手搭到女孩的肩膀上來多少讓她穩定一下情緒,又或是只是藉由觸碰讓對方冷靜一些,但他也知道不是每個人都會喜歡來自陌生人的肢體接觸,所以也只是持續地用身體擋著對方的視線。
如果能帶人離開這裡就好了。畢竟後面還在鬧事呢。
「沒、沒有,可是!」總比默不作聲好⋯⋯Emma吞下了原本想說出的話,畢竟這個問題的答案她最清楚了,幫不上忙幾個字已經在腦內打轉了許久了,但她實在不希望在這個時候什麼都做不到。
「難道就沒有人可以幫忙嗎⋯⋯」激動的情緒讓她的臉微微的泛紅,不知不覺間她的眼框也濕潤了起來,在前方的人擋住自己的視線後Emma就不停的盯著地上,似乎是在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即使死了也什麼都改變不了。
「來得及的話或許可以去通報管理者,妳也有這個選擇。」話音不溫不火,高城繼續說道。「不過這就是這裡運行的方式之一,這裡不是妳熟悉的社會,管理者也不是警察。」
或許一見面就跟人家說這種殘忍的話不是最明智的選擇,但一個初來乍到的女孩手無寸鐵地過去想要『幫忙』,嗯……也同樣明智不到哪裡去。
「我們先離開這裡,嗯?」站在原地該說的話也說得夠多了,他指望女孩能夠明白他的意思,小心翼翼地伸手指向遠處的空地,接著還是輕輕碰了碰對方的肩,試圖給人一些安慰。
「呼⋯⋯」試圖將對方說的話好好的吸收,也嘗試著讓自己冷靜一些,Emma咬著自己的下唇點了點頭,視線還是不停的看著地上,不覺間眼淚也滴落在腳下的草坪。
彷彿連周圍的環境都在告訴自己妳不可能改變,或許就是因為自己這種不經過大腦思考的行動才會變成這樣吧,好討厭這樣的自己⋯⋯
「......」看著女孩的樣子,高城也默默在心裡嘆了口氣,這麼年輕的女孩子怎麼就到了這種地方呢?......真可惜啊。
「走吧。」他也不再多言,輕輕拍了拍對方的肩後就將手收了回來,帶著人走到公園另一頭人比較多的地方,找了個有空位的長椅坐了下來。
已經有點久沒有跟孩子相處了,他現在也是有點不知道要說什麼才好——尤其是對方正在流淚的此刻。
像是要將身上所有壓力都發洩出來似的,Emma靜靜的坐在這位陌生人的身邊哭了不知道多久,說實話,她好久沒有這樣哭過了,直到現在她才意識到自己以往有多麼的壓抑,從那之後就再也沒有流過一次眼淚,實在沒想到再一次會是在死了之後。
在自己哭泣的這段時間身旁的人只是靜靜的陪著自己,擦乾了眼淚Emma開始思考著該如何道謝,但下意識說出來的話卻與道謝完全無關,「不知道那個人會不會有事⋯⋯」
「......至少是死不了的。」隔了好長一段時間才聽到對方再度開口說話,高城也默默地回了一句,把目光從女孩的頭頂飄開。他說的也沒錯,雖然不確定那個被要脅的人有沒有順利脫身,但就算被怎麼樣了......最後也還是會繼續回到這個地方就是了。
更何況生活區域是不能夠殺人的,理論上來說。
剛剛女孩哭泣的那段時間裡他除了坐在旁邊之外多少也有在心裡擬定好等等可以和對方說些什麼的策略,然而此刻他倒也不急著先開口,先讓人把想說的話說完要緊。
「說的⋯⋯也是呢。」仔細回想最近得到的消息,其中就包含了死了必須重新來過的這件事,這樣說起來自己也真的是夠傻的,如果不是多虧了身旁的人自己可能就白白送命了吧,不過在這裡死了還算送命嗎?
「非常謝謝你的幫忙⋯⋯真的很不好意思。」認為自己造成他人困擾了的Emma小小聲地說著,難得遇上一樣是日本人的對象沒想到會是這樣的情況,明明有好多想問的問題和很多想說的話,但她一個字都說不出來——與其說是說不出來,不如說是不敢說吧。
「不會,只是沒想到你真的是想去幫忙的。」高城淺淺地笑了笑,坐著的姿勢也放輕鬆了些,原本還覺得搞不好對方只是路過,並不是像自己想的那樣是試圖幫忙,但果然直覺還是沒有錯的。
「你是新手吧?」——一般來說他不會問這種問題的,尤其是在這麼敏感的地方,但他好歹也是在地下城待了不知道有沒有十年的人了,有些事情還是得讓天真的新手盡快知道才行。
難道這裡的人不會互相幫忙嗎?沒有聽懂對方話裡的意思,Emma這樣想著但沒有將問題說出口,畢竟這個問題早在眼前的人來幫助自己時就得到答案了,不過真的要說的話,自己在現實也沒受過多少幫助,所以就算真的不會也不奇怪吧。
「我是新手沒錯⋯⋯總覺得好像很多人都會問這個問題。」冷靜下來後Emma顯得有些緊張,小小聲的回答了問題。
總覺得自己好像一直在給素未謀面過的人添麻煩啊……
——比如說不能隨便告訴陌生人自己新手的身份這件事。
高城嘆了口氣,看向剛止住淚水不久的女孩,說實話眼前的人看起來並不完全像日本人,大概是有混到西方人的血統,五官秀氣,一雙眼睛清清淺淺的,像是可以在其中看到自己的倒影。
「那請問可以借我看看你的身份牌嗎?」他再次開口的語氣仍舊溫和,有人說有當過爸和沒當過爸的人講起話來會是不同的味道,他也有點好奇自己此刻帶給對方的是怎樣的一種感覺——難得的同鄉?可以好好說話的對象?不管是哪一種,他都希望自己不會讓對方有任何害怕的情緒。
「身分牌⋯⋯是這個嗎?」Emma聽見對方的話摸了摸自己的口袋,掏出了個銀製小牌子遞給了對方,動作沒有半分遲疑。
由於遞身分牌只是下意識的動作,交過牌子的同時Emma的腦內不斷的在思考著有什麼問題是可以問的,又擔心自己的問題會不會不禮貌——難得遇上了可以溝通的對象,看起來又是個很親切的人,如果不說那個憔悴的臉龐的話,長得也挺耐看的。
不知道現在的爸爸,會不會是這副憔悴的模樣呢?畢竟撞見了那種場合,就算是討厭的對象也是會留下心理陰影的吧。
「是的,就是這個,謝謝妳。」把身分牌接了過來,高城快速地看了一下上面的名字,宇佐美エマ,從名字看來真的是混血的孩子。他把身分牌收進掌心,側過身,換上了稍微嚴肅點的表情面對眼前的女孩。
「妳知道要復活的話除了闖到最上面之外還需要什麼嗎?」他的語氣認真,雙眼難得地直視著交談的對象,握著身分牌的那隻手擺在膝蓋上,另一隻手搭著長椅的椅背,「或者說,想要進入宿舍、要買東西的話,會需要什麼?」
「欸、那個⋯身、身分牌?」聽到第一個問題時顯然有些遲疑,但對方接著提出來的問題她還是清楚的便怯生生的回答,不同於剛才的溫和,對方的語氣很認真,讓Emma不自覺地正襟危坐了起來,但不知道為什麼對方給自己的卻是一種很熟悉的感覺。
「是。」是意料中的答案。高城認同地點了點頭,雙手仍舊擺在相同的位置沒動,「那妳的身分牌現在在哪裡呢?」
要機會教育也只有趁現在了,這麼沒有戒心的年輕新手......幸好是碰到自己,而非什麼不懷好意之徒。高城耐心地等著對方的回答。
「在你那兒⋯⋯你有打算還我嗎?」Emma眨了眨眼睛,似乎是意識到了什麼,但在這種時候方反而意外的冷靜,雖然說自己沒有急迫想復活的慾望,但少了身分牌似乎在這裡的生活上會不便很多,如今身分牌已經交到了對方手中,她也不認為自己有辦法靠著蠻力給拿回來。
說起來遇到狀況時能夠以這種態度面對,還真的得感謝當初總是欺負自己的那群人呢,小至文具、大至腳踏車還真沒有什麼沒有偷走過的東西——不過都是玩笑就是了,看了看眼前的人,實在也不像會開玩笑的人,但也說不上是壞人。
到底該怎麼做才好啊⋯⋯該不會才剛遇上了同鄉就要拆團了吧?不對,根本就還沒組過啊。
「在這個地方,沒有身分牌的人叫黑戶。」沒有正面回答女孩的問題,高城把剛剛側轉過來面對人的身子又轉了回去,對著前方人來人往的綠地慢慢地開始解釋地下城運轉的基本規則,「黑戶沒有地方睡、沒有辦法用銀幣交易,沒有辦法做很多很多的事情,也沒有辦法復活。」
他停頓了一下,拿著女孩身分牌的那隻手下意識地敲了敲膝蓋,「所以為了復活——或者在這裡活得更方便一點,黑戶會需要新手的身分牌,因為只有新手的身分牌才能夠在最後的時刻讓人成功復活。」
說到這,他終於轉頭看向了女孩,臉上的表情依然溫和,卻看不出情緒。「同樣的,只要是在闖關過程中失敗的人,我們都稱之為經驗者。經驗者雖然有自己的身分牌,卻在復活時沒有效力,所以我們——」他在我們二字出口的時候強調了一下,加以一個停頓,「也需要從新手那裡找來一塊身分牌。」
「妳覺得我是黑戶還是經驗者?」他終於再次望向對方的雙眼,臉上的笑意幾不可見。
「我、我不知道⋯⋯」靜靜地聽完了對方說的話,Emma沈默了幾秒鐘才小聲地回答,如果回答看起來睡不飽應該是沒地方睡的黑戶這樣膚淺的答案的話也太沒禮貌了。
聽了這一席話Emma終於明白從他踏入這層樓起感受到的都是怎麼樣的視線了,那些人腦子想的大概都是這傢伙是個新手,而且看起來很好對付之類的話吧⋯⋯想到這Emma的手不禁又顫抖了起來,如果自己是經驗者是不是就能不用受到這些眼光打量了?看著對方手上自己的身分牌Emma表情凝重像在思考什麼的樣子。
「反正不是新手。」仍然是預料中的答案。其實身為黑戶和經驗者除了身分牌都是無效的之外基本上差異非常大,不過他方才對於這點也只是輕描淡寫,現在似乎也沒有要公佈答案的意思。高城抬起手,也沒再多做表示,將手中的小銀片輕輕地放回了女孩的手心。
「高城学。」他的體溫並不高,所以身分牌被握在手裡一陣子過後也沒染上什麼溫度,就這麼躺回了物主的手裡,高城也終於作了自我介紹,「初次見面,請多指教。不要再隨便把身分牌拿給連名字都不知道的人了。」
「宇佐美エマ,我習慣被叫Emma⋯⋯」靜靜收下對方交還到自己手中的身分牌,在聽到對方的話Emma緊握著身分牌心情十分複雜,「這個⋯⋯你不想要嗎?」
其實Emma並不是太在意眼前這個人的身分,對於身分牌在意的程度大概就是擔心失去住所吧,至於其他的至少在目前她是沒有想那麼多的。
明明知道對方是出自於好意在提醒自己,但在對方說出最後那句話時Emma又默默的低下了頭⋯⋯為什麼自己什麼都做不好。
聞言高城幾乎要啞然失笑,他表現得還不夠明顯嗎?
「我想要的話還會告訴妳這些然後再把東西還給妳嗎?」於是他反問,將腳微微地合攏了些,換了個坐起來較為自在的姿勢。然而他心裡也知道,女孩這一問,倒也是切中要點。
關於他還想不想復活這個問題,幾年下來他想了很多,掙扎了很多,無數個不成眠的夜晚折磨著他已經破碎不堪的靈魂,時至今日他的答案幾乎可以是否,他已經沒有什麼復活的慾望了。
當然他不懷疑復活的可能性,畢竟他真的看過有人上樓後一去不回,也再也沒有回到第十層,眾人口耳相傳的可能性在人們心中紮下了根,這份希望甚至成為了很多人唯一的支柱。
但現在回去他還能做什麼?復活的真正情況又是什麼?他能夠這樣缺席了人世間的十年然後再沒事人一樣回去生活?
說不定是假裝要給我,最後還是會搶回去⋯⋯至少自己就遇過了無數次了,雖然Emma看著對方的一舉一動就能明白對方並沒有那個意思,但還是忍不住這樣想。
「所以你不想復活。」Emma淡淡的道出了自己推論出的結果,畢竟自己目前也沒這個打算所以並不以為然,關於復活自己實在沒想到那麼遠⋯⋯畢竟也不知道那些人是不是真的想再見到自己,應該……不會想見到吧。
Emma抬起頭來盯著身旁的人,不知怎麼的視線沒辦法離開這人身上。
「......嗯?」
斟酌著該怎麼就對方算是正確的推論做出回答,高城的句子都還沒組裝完畢就見女孩抬起頭往他的方向看了過來——並不是瞥一眼的那種看,而是直勾勾地盯著看,他回望了過去,孩子仰起頭看著他的模樣突然間衝破了什麼似的撞進了他的心底。
......果然還是年輕的女孩子啊,十五歲?十六歲?高中生的話應該不出十八歲吧?
......如果是翔平的話現在該幾歲了呢。
翔平,翔平。他多想揉揉記憶中那笑起來還缺顆牙的小臉蛋。
「高城先生⋯⋯結過婚嗎?」Emma將腦內所能想到的各種問句硬是選擇了一個比較理想的出來,因為她總覺得眼前的人能夠告訴自己答案。
其實剛來到這裡時自己的記憶並沒有那麼深刻,尤其是在死前那一刻的場景,但不知道為什麼,現在卻一直有個表情不斷的在自己的眼前閃過,而那個表情所代表的意思……
「唔。」沒想到是這樣的問題。高城一愣,一時語塞。
在地下城裡有很大一部分的人會對生前的經歷閉口不提,也很避諱直接詢問人家的家庭狀況,特別是像他這樣有家室的成年人,一般來說很少收到類似這樣直搗重點的問題。有點像是在揭人家瘡疤吧,畢竟不管從前多幸福現在都是天人永隔,所以他基本上也很少在別人主動開口前提起生前的親人,或是愛人,或是一切可能引發回憶或是遺憾的元素。
倒不是說他到現在還介意這個了,只是驚訝倒還是有的。是哪裡給人家有當過爸爸的感覺了嗎?
「怎麼了嗎?」他低頭,勾起了淺淺的笑容,依然沒有正面回答問題。眼前的女孩身上看起來並沒有任何受病痛折磨過的痕跡,意外死亡的可能性應該較多吧。
「啊、不好意思,突然問這種問題很沒禮貌吧!真的很不好意思!不、不用理我沒關係!」聽到對方給自己的回應Emma才意識到自己想問的問題無論用什麼方法詢問都是十分傷人的,她握緊了拳頭,周圍又陷入了寧靜。
在想什麼啊……問題的答案怎麼可能在這個地下城裡得到。
「嗯,沒關係的,只是有點久沒有聽到這類問題了。」女孩緊張的樣子高城看在眼裡,他保持著臉上的笑容,語氣柔和地接了話,希望不要讓對方覺得自己觸碰到了什麼地雷。
說真的,要是是剛來這邊不久的他被問的這種問題還真的會覺得心裡被撕裂一樣的疼,不過現在......
......他要是沒看開,也不會懶洋洋地坐在這邊曬太陽了。
「有呢,我的話,結過婚,有個兒子。」於是他接著說,沒說細節,只說大綱,「然後就不小心先丟下他們來這邊了。」
「……我也不小心,就丟下爸爸媽媽來到這裡了呢。」沉默了許久,Emma才露出微笑緩緩地吐出了這樣的一句話,原本只是想讓氣氛輕鬆點,但完完全全是反效果。
就算離婚過,應該也還是爸爸吧?
「.........」
高城也沈默不語,對這樣的回答暫時無言以對。他的不小心其實不太算是真的不小心——畢竟當時發現時已經是末期,早有心理準備,誰都知道他應該再也無法繼續走多長的路了。但眼前的女孩的不小心...又是什麼樣的不小心呢?意外?又或是自盡?
「......想聊聊?」半晌後他說,對方應該也不是無緣無故挑起這個話題,要是有話想說的話就讓她一吐為快吧。
Emma收起了腳環抱住自己的腿坐在椅子上,半臉已經埋在了自己的手臂中,她有好多好多想說的話,但還是一句話都說不出口,就算釐清了思緒還是不敢將心中所想的問題給說出來,但什麼都不說也很奇怪吧,開了頭卻沒有下文。
「只是很普通的意外而已,所以常常在宣導交通安全嘛。」露出半臉的笑容Emma淡淡的回應了句玩笑話,但雙眼卻有些無神。
她很想開心的和高城先生聊天,可是她是忘不了過去的經歷,她深怕自己又說錯什麼話,做錯什麼事——也不想要再讓身邊的人離開自己。
「......交通事故?」
不管對方的話是真是假,高城都選擇相信,畢竟會說出口的就是想讓人家聽到的話,如果對死因有所保留或是編造,那其實也不關聽者的事。
——會這麼想是因為在這個地方他已經聽過太多人用杜撰或是逃避的方式在說明死因了,但既然人家不想講,他也不會追問。
「想回去嗎?」他最後還是這樣問,看著女孩似乎不怎麼開心的模樣,至少選個地下城裡常見度第一名的問題來繼續話題。
「⋯⋯嗯,走路不看路。」Emma的表情像是在埋怨自己,雖然當時的確是來車沒有遵守交通規則,但當時的自己的確也無心注意周圍的狀況。
聽見了高城先生的提問,Emma將整張臉埋手臂之間,沉寂了段時間才用著極小的音量慢慢的說,「不會有人希望我回去。」
看來可能是個家庭有狀況的孩子吧。
雖然不知道女孩身上究竟都發生了些什麼事、她的父母又是怎麼樣的人—聽剛剛的發言應該是父母都還在世上的樣子—但以他個人的情況而言......
......唉。
不想也罷。
「我是問妳想不想回去,不是問有沒有人希望妳回去。」他將雙手擱到自己的大腿上,就這麼坐在縮成一團的女孩旁邊,肢體接觸雖然還是沒有,他卻也正試圖用溫和的嗓音讓對方覺得好過一點。「況且回去對人世間的人而言本身就不是一件有可能發生的事情......妳想回去嗎?」
初來乍到的,應該多少還是想的吧。
她沒有急迫的想回去的慾望,最主要的原因她自己也很清楚,因為害怕。
其實無論是在現實還是地下城她都一樣很害怕,害怕著與人接觸、小心翼翼的做事,腦內永遠都在打轉著毫無意義的緊張跟擔心,充滿了壓力。
但她最害怕的是在復活之後聽到那個問題的答案——爸爸是不是也很討厭我?但是不管答案是什麼自己再也聽不到了。
「⋯⋯⋯⋯想回去。」空氣安靜了許久,Emma再次小聲的說了句話,用著稍微更大的音量她顫抖的說著,「想再見一面⋯⋯好想回去⋯⋯」
……這何嘗不是他剛開始到達這個地方時心裡最迫切的希望?
大概是許久沒有用熟悉的語言和人交談了,也幾乎很少和這個年紀的孩子用這種開導式的方式開啟話題,雖然高城表面上看起來平靜,但面前女孩的一舉一動、甚至是方才的這些發言都在搔著他的心,不是撓癢癢,就是搔,不知道這種讓人有些坐立難安的感覺是從何而來。
是不是因為想到了翔平呢?
「那就把身份牌好好保護起來吧,妳會需要用到的。」他在和對方說著話,可內心的聲音似乎比說話聲還要大,兩種思緒同時在腦袋裡並行,接下來的話連他都不知道自己有沒有說出口。「去見想見到的人這樣的想法會好好撐著妳的。」
那孩子還好吧?
爸爸不在了的話,沒有被欺負吧?
要是考大學了,應該能考上頂尖的大學吧?
「不過⋯⋯很害怕啊,說不定他一點也不想見到我⋯⋯」看著Emma身軀微微顫抖的樣子大概就能猜測到她又哭了起來,離開之後整整快三年的時間都沒有來見自己不就是討厭自己了嗎?明明和媽媽都有在聯絡,但為什麼就是對自己完全不聞不問呢,「好不容易可以見到了⋯⋯為什麼我要說出那種話呢⋯⋯」
好想再見到他,但又不敢再見到他⋯⋯
「......」
對方話語中給的線索模糊不清,光聽這些話完全沒辦法猜測出女孩口中的『他』到底是什麼身分。家人?朋友?喜歡的人?......不管是哪個,對她來說應該都是至關重要的人。
「......吵架了?」腦袋裡的聲音小了一點,高城終於有辦法聽見自己說的話。仍然是簡簡單單的一個問句,不是太逼人,卻也不含糊。
與其說是吵架,不如說是自己單方面的鬧脾氣吧,她苦笑。
「連吵架的機會都沒有。」Emma緩緩地抬起頭用著已經被淚水浸濕的眼眶看著高城先生,當時自己說完話立刻就出了車禍,連對方最後的表情都已經印象模糊了,何來什麼吵架之說,「真的好想……再見爸爸一面啊……」說著她的淚水又奪眶而出。
爸爸這兩個字在女孩出口的瞬間鑽入高城的腦袋,他低頭看著對方落淚的模樣,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慢慢地吐了出來。
原來是爸爸啊。
「是爸爸啊。」
他輕輕地說,小心翼翼地抬起手似乎是想碰碰女孩的肩膀,但還沒碰上去就又放了下來。不知道這個女孩跟自己的爸爸之間發生了什麼事呢。「我呢,也當過爸爸喔。沒有爸爸會忍心看自己的孩子哭著說這種話的。」
從他離開那天開始,翔平有像這樣哭著找爸爸過嗎?
當翔平需要爸爸但他卻不在的時候,他的男孩也會在心裡想著好想再見爸爸一面嗎?
他在翔平心中最後的模樣應該很醜吧。
「是這樣的話就好了呢。」聽見對方的話Emma一股鼻酸,朝著對方露出了微笑說著,即使只是場面話,聽到這種話她也十分開心,畢竟真要說自己有什麼遺願沒完成的話那就是那個問題的答案了,直到最後都沒有聽見那個答案,但是⋯⋯
至少對他來說是這樣沒錯。
也朝女孩笑了笑,高城沒再說什麼話,即使剛剛說出口的話聽起來很像什麼無用且俗爛的心靈雞湯,但對方至少不是哭得更厲害……也算是稍微達到一點效果了吧。
擦乾了眼淚Emma放下腳站起了身,輕拍自己的臉頰在心裡鼓勵了下自己振作後轉向高城先生。
「不好意思,跟你說了這麼多奇怪的話⋯⋯今天真的很謝謝你,叔叔,如果不介意的話叫我Emma就可以了。」
「不會,有些事說出來也會好一些。」高城沒跟著起身,向後靠到椅背上,看著女孩站著的身影,一個念頭突然電光石火溜過他的腦袋。
「啊,雖然有點冒昧但....Emma是東京人嗎?」遲疑了一會,他還是將剛剛閃過腦中的想法付諸語言,「今年是幾年了?」
要是有那麼幾千幾百萬分之一的機率...........
原先是想著道謝過後就要快點離開,別再給人添麻煩,當在對方提出了問題之後她先是愣了愣,然後露出了在思考什麼的表情,又坐回了椅子上。
「我是東京人沒錯,現在的話⋯⋯應該是令和元年了吧,死前還是平成三十一年的。」
「令和......?」高城喃喃道,方才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還以為女孩答不對題,可聽到接下來的那句話令他明白這完全不是剛才想的那樣。
「......改元了?」他突然覺得有些暈眩,手指嵌進長椅上橫條間的縫隙,少說也有十年了吧?他眨眨眼,看著自己身上數十年來如一日的襯衫,抬手揉了揉眉心之後才再度開口。
「謝謝妳呀......在這裡待久了什麼都不知道了,還得趁這樣打聽一下現在的情況呢。」如果是東京人的話也不太可能認識自己家的人了。無奈地笑了笑,他試圖讓自己看起來像一開始一樣雲淡風輕,但有些發顫的手指卻出賣了他。
這樣啊,翔平也該十八歲了。
「是改了沒錯⋯⋯那個、如果有我知道的事情,我都可以告訴你的!如果叔叔你不介意的話⋯⋯」像是注意到了對方的無力感,Emma先是有些激動的回覆了問題,但又一副說錯話似的模樣越說越小聲。
「啊,沒什麼了,只是想知道過了多久。謝謝妳呀。」高城搖搖頭,讓自己坐直了些,還是和和氣氣地向女孩道了謝。他想問的事對方也不可能有答案,他也沒指望能再得到多少對他來說稱得上是好消息的消息。
「......之後如果有我幫得上忙的問題也可以來找我,我出來的話蠻常待在公園的。」既然對方都說了那種話,他也沒有什麼好不禮尚往來的,只不過這一番話把自己說成了很像什麼地縛靈似的。
「這樣啊……」對於自己沒能幫上忙Emma顯得有些小失落,她總覺得眼前這個人並不是什麼壞人,甚至給自己一種很安心的感覺,雖然她還沒能完全放下警覺心,讓自己別再胡思亂想,在也偷偷的在心裡打定了主意打算之後要多來這地方看看,畢竟是難得語言可以相通的人,說不定能夠成為朋友什麼的……應該是不可能的吧。
「……」
像是打算再說什麼,高城張開了口,卻在發出任何聲音前又閉了起來。遠處在此時響起了新一波的騷亂聲,雖然喊叫聲沒有朝著兩人所在之地靠近的跡象,然而有許多方才在公園另一頭休憩的人都加快腳步朝著出口或是這頭的方向走來,臉上帶著或厭惡或驚慌的表情,高城雙手在大腿上一撐,終於也起身離開了長椅,
「走吧,今天這裡不太平靜。」
「欸?啊、好的。」將注意力全都放在高城先生身上,還沒有注意到周圍的狀況Emma因此顯得有些疑惑,但還是起了身跟上了對方的腳步。
到底是什麼感覺呢……和這人在一起的時候感覺到的那股安心感。
所以已經至少過了十年了。
這樣的十年對家人來說又是多長的一段時間呢?
高城学自認對於生死這件事情他從很早以前就開始釋懷,大概是看著手上的數字在一覺醒來之後就突然增加、第一次知道距自己離開後人間已經又過了六年、看著日記本上沒有印象寫下卻出現連續幾頁寫滿了我回不去了這幾個字時開始,他就已經接受了自己再也不會回到人世間的這個事實。
就算可以回去,他又會是什麼身份?什麼樣子?
翔平已經十八歲了,他又要用什麼彌補以爸爸身份缺失的這十年?
這個所謂的地下城擇人的方式又是如何?
最後這個大概是他這好幾年以來最大的疑惑了。
走在Emma身邊,他的腦中仍是各種自己的聲音互相纏繞不休,他也無心開口,不知不覺間腳步已經帶著他回到了宿舍。
「……啊。」他略帶歉意地看著還跟著自己的女孩,從公園走回宿舍是他一貫的路線,下意識地就走了回來。「妳想回去了嗎?」
雖然對方走的不是她平時走回宿舍的路線,但因為偶爾會四處走走觀察環境,所以Emma對於認路還是有那麼點自信的,也不認為自己會因為到比較陌生的地方就回不了宿舍,她便靜靜地一直跟著眼前的人。
說起來這個人說過他有兒子,不知道孩子幾歲了呢?會跟自己同年紀嗎?會不會……我曾經遇過呢?不不,就算遇過了又怎麼樣呢,根本不可能會成為朋友的。
就在Emma還在反覆思考著關於眼前這人的事情時,前方的人突然停下了腳步讓她回過神來,「啊、這個……下次,還可以去找你嗎?」說出這句話時的Emma看起來有點膽怯,或許是還在擔心讓對方困擾吧,雖然今天造成的麻煩似乎已經很多了。
如果可以的話,其實很想再跟這個人多相處一下。
「……當然歡迎。」聽著女孩小心翼翼出口的問句,高城對她露出了微笑,剛剛就已經跟對方說過有問題都可以找他了——問題只是找不找得到而已。
他有想過是不是要跟女孩說一下自己的房號,如此一來更方便找人,然而他從來也沒有把房號給人的習慣,是以遲疑了一會還是沒說出口,取而代之的是一句淡淡的:
「加油喔。」
「嗯,謝謝你,那麼今天我就先回去了。」聽到了對方給的加油,這次Emma露出了個開心的笑容,看起來也比前面的笑都自然了許多,沒有再次確認哪個地方可以找到對方只是站在原地鞠了個躬道謝後就轉身跑離開。
……真的是個孩子呢。
他靠著牆看著女孩小小的身影跑遠,嘴角的笑容直到身影消失後才收了起來,接著轉身邁開了回自己房間的步伐。
要是能平平安安的就好了。
哪來這麼沉重的限交
不知道...新手教學......?(ㄝ
我剛剛在偷偷看喔(人家不想知....
宇佐美妹妹好可愛
高城先生的寶貝...翔平...boy...平安長大了...一定
歲月...流失的太快了...
oldblackjoe: 老中......太感動
就知道我愛您是有理由的......
高城先森的內心已經開始唱著我的寶貝寶貝...怎麼已經十年...我不喜歡這世界...♫♫(亂改歌詞
張懸 寶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