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氈摩挲著他的臉頰，幼子睜開朦朧的眼，發覺自己籠罩在流態、帶有香氣的紅光之中。
他蜷曲背脊，彷彿石化的蛹，手腳動彈不得，只得眨了眨發酸的眼，吃力地張望身旁。紅光來自地板鋪料的軟紅氈，以及四面垂墜的朱紅布幔，桌外的燈火灼灼，將紅幔燒得透亮、宛若夕曛。四隻結實的黑木桌腳撐起一方生溫的空間，盈滿紅光，浸入他弱小的蛹殼。
桌巾搖曳，自縫隙鑽入乳香焚燒的氣味，他輕嗅空氣，自香薰底下析出一絲新鮮的血腥味道。

幼子稍稍翻身，仍舊貓著背，瞇起眼自桌巾下方的縫隙向外瞧。外頭不知是晨是昏，小房微暗，詭譎的燭影在牆上幢幢交錯。地板上卻黑壓壓的一片，排滿了發亮的皮鞋，一雙挨著一雙，鞋尖俱直指方桌，羅列出完美的圓弧。
喃喃誦念併著燭光在鞋際的間隙紛落，他捕捉到了長裙擺的陰影，明白過來那是一群鞋履統一的男女，一圈又一圈，包圍中央的大桌而立。

焚香的味道驀然變得濃重，壇主搖響高亢的手鈴，一道嘶啞的女音自頂頭響起，帶頭祝禱。群眾的音調揚起，口舌卻似糜粥沾黏，所言含糊不清。他抿濕乾澀的唇，豎起耳朵，試圖聽清內容。只聽得外頭念道：
『……奉至仁至慈的真主之名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故知般若波羅蜜多天主的羔羊聖父之子……』
禱詞裡的字眼交雜重疊、聽不出意思，顛狂的誦念使他異常慌惑，心頭突突地跳。群誦黏滯續行，他在之中辨出兄長、舅舅、還有其餘他所熟識的聲音。男人的聲音，女人的聲音，年輕或蒼老，分不清有多少人在禱唸、所求何事、又是祭祀何人。聲音時而高張、時而低切，彷彿浪潮，匯集成巨流奔湧。

叮鈴！
　　女人搖響銅鈴，疾聲吆喝。
鈴聲清楚徹響，牽動他的心緒劇烈一顫，靈魂簌簌戰慄。他屏息凝睛，看見神桌上的燭火搖曳不已，燒融的燭油聚起一汪湖泊，似琥珀凝住一星火光，曲面悠顫──忽地一閃、便滿溢出來。
圓滿崩解，血色的油滴掐了絲紅光，沿著蠟身似淚滾下……

—

「無煦？你在裡面嗎？」

—

他的意識猛地墜回腦內。
儀式已經結束了。紅光死滅，死寂填滿了空室，四處瀰漫著油膏燃盡的灰燼氣味。那道纖細的嗓似糖霜，輕巧滾入眼前沉重的灰紅間，無煦沉重地撐開眼皮，看見半舊的桌巾擾動，兩副晶瑩的指尖探入流蘇縫隙，撩開帷幕。
桌布後露出一張白淨的臉龐，少女睜著水靈的眼，悠悠映出一雙人影。

「你又跑到神桌底下玩，他們等下知道一定罵你。」
澄澈的月光漫溢在她耳際，順秀髮涓滴而下，稀釋遍地混濁的紅影。少女細聲輕語，手指探向無煦眉心，替他拂去眼前的散髮。
無煦凝視著她素淨無染的臉龐，白衣、黑裙，漿洗整齊，不帶一絲顏色。那道他曾無比親近的婉約嗓音，熟捻的每一個咬字、氣息，此刻卻彷彿自極遙遠處傳來、而變得模稜兩可。他真的認得嗎？他真的還記得嗎？
真的、是她嗎？
「……墨斕姊。」
　　幾近石化的雙唇翕動，他囁嚅著，吐出那個蒙塵多年的名字。
少女羽睫略抬，薄影之中目光深沉，難辨悲喜，像座情緒的大海。他看見白玉般的指尖伸來，點上眼瞼，冰涼逐漸滲入黑暗的視野，葉墨斕的聲音漸地稀薄，終至低不可聞，化作一絲歎息。

「──你該醒來了。」

—𝚈𝚎𝚝 𝚠𝚑𝚎𝚗 𝚠𝚎 𝚌𝚊𝚖𝚎 𝚋𝚊𝚌𝚔, 𝚕𝚊𝚝𝚎, 𝚏𝚛𝚘𝚖 𝚝𝚑𝚎 𝙷𝚢𝚊𝚌𝚒𝚗𝚝𝚑 𝚐𝚊𝚛𝚍𝚎𝚗,
──可是當我們從風信子花園走回，天色已晚
𝚈𝚘𝚞𝚛 𝚊𝚛𝚖𝚜 𝚏𝚞𝚕𝚕, 𝚊𝚗𝚍 𝚢𝚘𝚞𝚛 𝚑𝚊𝚒𝚛 𝚠𝚎𝚝, 𝙸 𝚌𝚘𝚞𝚕𝚍 𝚗𝚘𝚝
你的雙臂滿懷，你的秀髮濡濕，而我
𝚂𝚙𝚎𝚊𝚔, 𝚊𝚗𝚍 𝚖𝚢 𝚎𝚢𝚎𝚜 𝚏𝚊𝚒𝚕𝚎𝚍, 𝙸 𝚠𝚊𝚜 𝚗𝚎𝚒𝚝𝚑𝚎𝚛
無法言語，兩目失明
𝙻𝚒𝚟𝚒𝚗𝚐 𝚗𝚘𝚛 𝚍𝚎𝚊𝚍, 𝚊𝚗𝚍 𝙸 𝚔𝚗𝚎𝚠 𝚗𝚘𝚝𝚑𝚒𝚗𝚐,
不生也不死，什麼也不明白
𝙻𝚘𝚘𝚔𝚒𝚗𝚐 𝚒𝚗𝚝𝚘 𝚝𝚑𝚎 𝚑𝚎𝚊𝚛𝚝 𝚘𝚏 𝚕𝚒𝚐𝚑𝚝, 𝚝𝚑𝚎 𝚜𝚒𝚕𝚎𝚗𝚌𝚎.
看進那光之心蕊，那沉沉死寂

𝙾𝚎𝚍’ 𝚞𝚗𝚍 𝚕𝚎𝚎𝚛 𝚍𝚊𝚜 𝙼𝚎𝚎𝚛.
荒涼而空虛是那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