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凡尼帕吉仍在使勁蹭弄鞋子。他外衣的背部積了薄薄的一層雪,像件白斗篷,套鞋頭上的積雪像多出了兩個靴尖。隨著一陣嘰嘰咕咕的聲響,外衣鈕扣滑出了冰雪冷凍的粗呢大衣,屋外一股冷清的空氣從門邊縫隙鑽了進來。
「久等了。所以,妳是來拿畫的?」
「不急,今天還可以看到一點月蝕。」
「妳說那個紅色的月亮?那是叫月蝕啊。」
「因為地球遮住陽光,光從地球外穿過剩下紅光,讓我們看來今夜的月成了鮮紅。」
「跟路上嚷嚷的一點關係也沒有。想也知道,只是人哪能對天文做些什麼?」
帕吉摘下帽子,露出一個頭髮剪得很短的大腦袋。他面帶倦容,臉色蒼白,臉刮的很乾淨。他那淺藍色的眼睛為他病態的灰白面容增色不少,但他並不是醜陋,筆直濃密的雙眉、有神深邃的雙眼、挺拔端正的鼻梁,但這些器官卻以微妙的比例鬆散排列圓臉上,使得隨時都像是放鬆著肌肉般看不出表情變化。
「清理都結束了。還差裱框,妳願意再等一下嗎?」
「可以。」
「但這是一幅只有天使的畫,好奇怪。天使雖然會是畫的主角之一,但很少只有天使而不見聖母或聖子的畫。雖然是洛可可的味道,整體的份為應該還是想要營造成古典的宗教畫吧,就是這點特別奇怪。」
「很奇怪嗎?」
「也不是獨一無二那種奇怪,可能是我的立場還是比較偏教會,純粹藝術性質的畫看得不多。但這也可能只是哪個委託人的要求,才會只畫天使吧,喏,說不定委託人認為自己在畫中,所以不需要其他畫裡的主角。因為他注視著天使,所以天使就在他身邊。」
他含糊開口,嘴角邋遢的鬆垮著。
「而說起宗教畫傳統,主要目的多是保存和傳承以及宣告。如果委託人認為天使與自己同行,便更是應該將自己的形象放在天使身邊,或是將可以代表自己或家族的象徵融入畫作。如果畫中只有天使。」
簡直像囚禁天使一樣。如此想道,但佛洛姆沒有說出口。
「也許有什麼特殊理由,不想讓人知道這幅畫的委託者是誰,不過我比較在意的是,這裡的天使是以青年的形象出現,而不是嬰兒或幼兒。嬰兒或幼兒形貌的天使更容易出現在聖母或聖子身邊,通常是表示祝福或祥樂;青年外型的天使大多會因宣告或傳達事情而來,而且如果不是軍隊或升天圖,很少會一次出現一名以上。又不是聖徒,天使是帶著上帝的旨意前來,傳信者不需要兩個,所以只有兩個天使在畫中的構圖,讓我怎麼樣也想不透。」
帕吉熟練的將畫扣上邊框,再來是被板,最後將一切釘合。
「外面還再下雪,我幫妳多包起層防雪吧。」
「再麻煩你。」
「不過這畫雖然剝落得不算嚴重,但被濕氣侵襲的也太慘了。表面的保護劑雖然有起作用,但水氣是從背板的部分滲進,簡直像是被丟進水裡過一樣。」
「那是因為。」
她曾把畫放在下雪的戶外一天一夜,但佛洛姆還是沒有說出口。
「不過不管怎麼樣,曾恢復原本的樣子就好,佛洛姆小姐。」
「是啊,這就能送到客戶手上了,謝謝你,喬凡尼。」
「這本來就是我的工作。」
「但我,果然還是不喜歡天使。」
收下包得嚴實的畫作,她像是抱著一封特別大的信,有些猶豫最終還是說了心得。
「天使是很可怕的啊,畢竟是上帝的使者嘛。只要上帝覺得人類做了什麼壞事,或是說他並不喜歡人類做某些事情的時候,天使就會帶替祂帶來懲罰。」
「我想我怕的並不是他們使者的身分。」
「嗯,啊。」
像是吸口水的發出呼嚕聲,帕吉像是理解了原因而點頭。他雖給人什麼也沒有在想的印象,但帕吉卻總是能在與任何人交談時,比說話的人更清楚知道他們沒有說出口的想法。
「您是怕天使的翅膀吧?」
「翅膀?我想可能如您所說,但我無法很精確的描述為何是翅膀帶給人恐懼。」
「這也不是什麼奇怪的事。唔,剛好我這裡還有一幅天使的畫。」
排滿畫板的架子十分高大,帕吉一走進畫架間的通道就不見蹤影,只聽得見被翻動的畫作拍打空氣和他低聲唸編號的咕噥聲。一幅長型的畫拿在他胸前,讓身高不算高的帕吉相較之下更顯矮小,但一身黑的打扮和捧著畫的模樣,卻有分莊嚴隆重。
是一幅聖告圖,是宗教畫基本的題材之一。天使長加百列傾身向前伸出手,告知身穿藍袍的聖母喜訊;少女容貌而氣質內斂沉穩的瑪麗亞雙手交叉胸前表達敬畏,虛心接受神的旨意;後方亞當與夏娃遭逐出伊甸園作背景表示神對人的憤怒已成過往,經過這一份聖告,將天國和人間再次連結。
畫家遵循傳統聖像的畫法,將加百列和聖母各安置在畫面的左右,但加百列佔了三分之二的空間,寬大潔白的羽翅展開看來氣勢十足。
「畫家為了在畫天使的時候表現出一定程度的物理寫實性,一定會參考鳥類的翅膀。而如果是長在人類背上,無論如何都需要使用大型鳥類的翅膀,,這樣如鴿子那樣的圓翼就不合適。」邊說,他拉過畫架把畫放好。
「鳥的翅膀大概可以分成圓翼、尖翼、長翼、扇翼四種。圓翼尖翼是屬於小型鳥類的翅膀,畫家只能選擇信天翁的長翼,或鷲的扇翼了。妳知道靜態翱翔跟動態翱翔嗎?」
佛洛姆搖頭。
「這樣啊,那簡單一點來說,靜態翱翔是指用滑翔的飛行方式,像是鷲,牠們乘著在陸地受熱的上升氣流,或著螺旋的飛上飛下;動態翱翔屬於活動性滑翔,也就是說像信天翁或海鷗一樣,先急速下降到貼近海平面,在加速利用反作用力一口氣上升。因此只要看鳥類的飛行方式是畫著圈圈還是水平垂直的,就可以分出來。」
這令人想到畫中的天使總是張著翅膀,遠眺塵世的模樣。
「因此天使的翅膀適合靜態飛翔?」
「也不完全就因此畫成狹義定義上的扇翼,要看畫家怎麼表現。像鷲或鷹不是只在空中盤旋,牠們還必須急速下降的捕捉獵物。鳥的翅膀前面通常都比較發達也比較長吧,那為防止低速飛行時失速墜落,前緣會有像手指般呈圓弧伸展的構造。所以像妳拿來的那幅畫,天使以翼相擁,翅膀的構造就會像大手一樣符合這個動作。」
比劃聖告圖上加百列的羽翅,帕吉有些滑稽的拱起背,縮起肩,高舉彎曲的雙臂,活靈活現的模擬展翅與收翅的動作,儼然一隻大鷲。
「另外,即使是很重的獵物在抓到後也必須帶回巢裡,所以牠們用場升速度的次級飛羽也特別寬。所以張開翅膀時看起更比長翼來的有氣勢,構造上更複雜也相對比較華麗好看,就表現而言,大部分畫家更樂意選擇鷲跟鷹的翅膀。」
「因此絕大部分的天使,所擁有的是猛禽的翅膀。」
「這樣說沒有錯。」
雖想像天使俯衝而下,抓住人類帶去給神審判的樣子十分古怪好笑;但是天使莊嚴柔美的白皙臉龐卻配上一雙染血大翅,不是墮天使那種嶄露惡意的威脅,而是讓人措手不及,無法預知的恐怖。一股昏弱的恐懼刺痛佛洛姆,披著天使的猛禽形象重壓在心,粗野乖戾,冷漠無神地以陰沉的雙眼凝望。
因天使可能會無預警地露出利爪,瑪莉亞不是欣慰,雙手交叉胸前保護自己,令人愛憐的面容低垂其實是在求饒……
「不過在這個地方說這種話題挺不合適。」
帕吉看她臉色蒼白,急忙中斷翅膀的話題,「在神的範圍裡,天使的概念會加強。一講到畫的表現,我這畫匠的死腦筋。」
「與您說的無關,我沒事。畫和翅膀的話題很有趣。」
抱著畫離開粗糙的矮板凳,她拉下衣架一件絳紫的披風扣在胸前,帽兜掩住白髮垂下陰影,讓佛洛姆眼中的神采一明一滅。
「再次謝謝,晚安。」
「晚安。」
帕吉目送斗篷如張開的渡鴉翅膀,走出教堂旁的畫室,被教堂門前因彌撒點起的兩隻燭火照亮。她的斗篷與外套被不停降下的雪打溼,一片微弱的光中顯得無比漆黑。
「因為下雪,月蝕不算清楚,真可惜。」
「但在月蝕期間雲層稍散,也是一份幸運。」
「這對某些人來說不是什麼好事,三年左右一次的祭典被打斷,最近森林會很熱鬧。」
「別去打擾就不會有事。以週期而言,下一次藍月快到了。」
「那就是又一次某些人在某個地方的狂歡時間。」
雪繼續落下,相較昨晚小了許多,白色覆蓋店外廣場顯得蕭條。玻璃刮除霜,清潔過的畫依舊背對店主,相擁的天使困在櫥窗內展示,等待貨主取回。尤爾根跪在店裡將木箱一一撬開,全是好聞的氣味在溫暖的房內擴散。
「真可惜,那是幅好看的畫。而且跟我們的身分很相稱,而且對於妳,更是合適擺在身邊。」
「我至今所做的只有選擇跟捨棄,天使,力量的容器不會降臨愚昧者面前。」
「如果妳是愚昧,大概也沒有多少人能受恩惠。這大概就是為何少有人見是神蹟的真相。」
他露出微笑,等待刻薄的揶揄,但店主卻默不作聲。他俯視低頭清進貨單的佛洛姆,白色的鬢髮滑落肩隨書寫的動作晃動,在窗戶前灑滿蒼白的金色,與冷漠的雙眼一同閃耀一種潮濕的光輝。
「我。」
我害怕天使。不同面對喬凡尼帕吉時的猶豫,佛洛姆不打算對尤爾根說出想法。
「怎麼了?」
「天使對煉金術士而言,是理所當然伴隨而至的概念。」佛洛姆輕描淡寫地延續話題,裝出刻意而頹廢的消沉。她不敢獨斷肯定自己塑造的天使形象,用心不在焉地態度掩蓋追求認同的渴望。
「對於使用這個系統的我們,的確是這樣沒錯。」尤爾根把視線挪開,有些渙散的凝望天花板,「天賦之智,由神賞賜,由天使給予。所以天使對我們來說只是對非煉金術士的人群解說我們為何得以擁有力量的比喻,換成不同族群也會有不同的比喻方法,像是對女巫來說就是契約,對靈媒來說就是靈等等。」
「不過並不是所有煉金術士都是虔誠的信徒。」
「這的確是,所以如果把天使這套學說融進第二學派以後的想法,該說是古舊嗎?不過這也可能只是因為沒有必要變換比喻,新舊的暗示混淆一起後,反而彼此分離不開了。」
「自然而然的傳統,換句話說便是未經深思熟慮,默許形成的混亂。這或許是為了神秘才做的藏匿,但我們如果要崇尚神,也應該是自然的神,而不是精神方面。」
「這點是沒有衝突。如果依照大導師的推論,YHWH原本的形象是火山神,不管最開始指的是本塔爾山還是錫安山,也都是屬於無法掌控天災進並畏懼著力量而塑造出的自然神。可是如果說起天使的系統,主要還是在新教逐漸成熟之後才慢慢建立的吧,朔及根源自然沒錯,可是狹義定論而言的話,令天使依附的神,與我們的關係不大。」
堆積成塔的金屬工藝宛如供品充斥,尤爾根在金屬和自然元素的神殿窺望女祭司般的店主,慢慢跟上話題。
「可是如果天使在沒有神的系統下,就成不了天使。」
「這個我懂。就像是如果不把基督當成主要敘述對象,惡魔的存在就沒有意義,而因為惡魔的、惡魔般的已經獨立成為一種概念,即使不信服於基督的人也可以認知、瞭解並使用這個概念。但即使惡魔的名字活了下來,只要失去基督作為背景,惡魔就不是具有實體的威脅,變成只是前綴於事物的形容。像是已經絕種的生物,只留下標本一樣的存在。」
「只剩下外表的盒子,內容被替換或裝入毫不相關的東西,當然也有可能是空空如也。我一直以來都覺得,這樣的觀念很相似。」
「跟什麼很像?」
像是沒有聽見尤爾根的問題,佛洛姆提出新的問題:
「你還記得你曾經說過大導師建立的元素系統如何?」
「唔。嗯,我記得我給過『建立可敬的基礎系統,但卻過於注重實用顯得歇斯底里』的評價。畢竟是開路先鋒,對大導師時代的人而言他的確是做到了一般人沒有想過,或是不敢嘗試思考的事情。在我們看來,大導師也能說是一種英雄的典範,只是就如看傳說童話一樣,往往後來的人給當時的英雄評價,或越來越趨於指正或前車之鑑。」
佛洛姆點頭,「但讓我們和歇斯底里有所區別,也許是因為我們少了一份滿盈。」
「滿盈?」
「大導師最開始,聽說是為確立神的存在才投入建立元素玩索。」
「是這樣嗎?但這樣不就跟我們現在的宗旨相去甚遠嗎?」
「已經是背道而馳了吧。第一學派或許還有人注意到大導師的用意,但在此之後的重點卻變成了元素本身,大導師的重視實用反而成為理論的參考。我們所學的煉金術,裡面沒有神,卻找不到任何東西來填補神的空缺。
空缺就這麼一直存在,像是不裝任何東西卻密閉的盒子。但所有人還是不斷為煉金術這個盒子增加裝飾與頭銜,並把空虛視為一個秘密,所有人都知道裡面空無一物,但還是一廂情願的認為這個空洞是為了秘密才為空洞。」
她靜靜的把臉埋入手掌,低喃的聲音從指縫中流瀉而出,和她的形象一般縹緲,只有指尖的桔紅如因悔恨流出的血。
「天使的翅膀,並不是信鴿的翅膀,是鷲、禿鷹。
沒有神,卻把力量稱為是由天使賜與。沒有神,天使也不復存在。如果說煉金術士是收集天使(力量)的人們。」
佛洛姆停頓,「我們到底在收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