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諸陽橋緣界水溯行十數里,見東岸坐一道觀。運輕功至上空俯看,院墻以內數畝,殿亭樓宇、園林池塘,樣樣齊備。略有修為者,不難覺察此地靈氣繚繞,十中八九被人布了法陣;鳥瞰之景,也大抵是障目虛像。
「原來如此。南接界水、兩地池,北連洞庭、不周山,所以有『繫南北』之『繫』。」
鐘貴夕落回地面,視線在門匾上略作停留,擅自解讀其上『一繫觀』的內涵。
正值孟冬,晝短夜長。已近辰時,甫見曉光初照,能將周遭看得明晰。
鐘貴夕撕了戟上貼著的光符,側過臉問一旁的同伴:
「如何,扳指有動靜麼?」
「他若肯動半分,倒還好。」申敕抬頭望了眼後又繼續瞅著套在指上的扳指。
申敕哪能料想到,前些時日在諸陽城接了些雜事、領了酬勞,那酬勞裡除了幾枚銅板外還有玉有石的飾品,其中有一枚墨色的扳指,不知是何材質,質地溫潤似玉,但那墨色卻透不過光,申敕捧在掌心上只覺有股異樣感,那股異樣讓他把扳指放了回去,而在扳指落回原處時卻被徒弟中途攔截。
自家那徒弟乍見這枚扳指,好奇的很,但細指頭還套不牢那扳指,便眼巴巴的求著他套上去,這可是申敕從吃奶時期就開始帶的徒弟,申敕不一會就重新拿上了扳指,在套的時候有一絲奇異感流竄過身子,像是用靈力掃過一遍他的身子,但套的動作也只在一瞬,奇異感便被徒弟的歡喜聲給蓋過,等到徒弟了卻了好奇心後,這一套竟就拔不下來,扳指緊緊地扣在指頭上,無論他變成少年狀態還是使出靈力,扳指都牢牢且緊貼在指頭上。
這下申敕便得知了那異樣感是哪來的了,這扳指同他一樣是件器物靈,以致乎申敕下意識產生了敵意感,若是熟悉的符條倒是無所謂,但這扳指於他是完全陌生的,且又與他如此貼近,這讓申敕渾身不對勁了起來,幾日下來都處於心神不寧的狀態,昨日半夜還趁著徒弟睡去,雙指併攏凝出風刃,想要削去那套著扳指的指頭。
但北殿的玄色符條沒給他這機會,他們快速地圈住申敕,這才沒讓申敕少了一部份,但申敕還是很固執的在抗拒,而一旁看戲了幾天的人參精──味甘看到這終是看不下去,若是他有眼睛,大概能瞧見他把眼球翻了個半圈,味甘語氣涼涼的開口說:「那手指可不像手臂一樣容易被衣物遮擋住。」
味甘見申敕稍稍停止了掙扎後,走去樓上寢間,用頭上一束葉片把睡得憨甜的封凌給拍醒後讓他通知鐘貴夕。
沒過多久就見一人頂著熟悉的笑顏,從容的踏入北殿,只不過髮上沾了不少散著瑩芒的花瓣,把那份從容感壓下了幾分。
而昨日夜晚到現在的過程是如何暫且不提,今早晨光未亮,鐘貴夕便帶著申敕來到了一繫觀附近。
一路上,申敕眼神在鐘貴夕跟指上的扳指不斷游移著,這出於他的習性跟個性,要照看友人鐘貴夕,又要警惕緊貼在指上幾日的黑扳指,緊繃的神態比徒弟失蹤那天更甚,此況的申敕看起來像是被驚擾的刺蝟。
申敕還在盯著手上如黑夜湖水般深沉的扳指,玄色符條不緊不慢的湊了上來,遮住扳指,像是想要把申敕的注意力給分散掉。
可瞧不見並不能感應不到,申敕輕拍了拍符條,對著鐘貴夕悶悶地開口:「若進去之後還是沒法子,就讓我削下指頭吧,反正我是符紙,還能黏補上新紙,就只是事後會有黏縫的痕跡在,就當是傷痕。」
【年年】鐘貴夕
5 years ago @Edit 5 years ago
「別,你別。」鐘貴夕好聲相勸,「法子有,怎能沒有呢。」
夜半接到封凌聯絡,來者聲調困倦、前言後語不搭,頗似夢囈。鐘貴夕偷笑,納罕這孩子何以對著傳音符囈語;他邊聽邊問,整理出『師父找了個扳指戴』之前因,『扳指摘不下來了』之後果,暗呼此夢奇絕。斷了傳音,他才驚覺個中蹊蹺,忙調用水色荷包趕赴半山封瀾。
墨色、玉質,還能讓申敕束手無策的扳指,鐘貴夕真見過一個——親眼一看,果如他所料。
此物蓋鐘貴夕先師鑄煉的法器,另有一白瓷扳指與之雙生,合稱『陰陽扣』。以這對法器為眼佈下的陣,亦須有靈之軀兩兩結對方能進入。一旦踏入陣中,則不論生死,皆無法脫身。
【陰陽扣】
他早先就聽說此處有一法陣難破,挑戰者有去無回;偶爾自上空經過,也覺氣場熟悉。今者一番勘探,才相信其確是他師父獨創的陰陽陣。
「這確實是我師門的陣法。白瓷扳指屬陽,置陣中,為鎖;墨玉扳指屬陰,隨行,為鑰。鎖鑰咬合,陣即得解。」鐘貴夕解釋,「現在墨玉取不下來,多半是與白瓷分隔過久,靈氣流動阻塞。又撞見申帥,同為器靈、氣質相近,呆著舒服,索性賴上了。進去陣裡,兩枚扳指便能重新聯繫,再就好說。」
他幾步繞到申敕背後,兩手拍在他肩頭,語中盈笑:
「行啦,放鬆。他過會兒要還裝死,我任你揍一頓解氣。」
雙掌的溫度透過衣物傳了過來,淡化那抹緊繃感,而申敕對於這樣的感覺陌生到不解。
陌生的是從沒有人對著是器靈的自己這般,他本該是讓人心安的寄託,順而習慣了自己位於照顧者,從他開眼至今便是如此。
不解的是為何自己會因此而有種心安感,而且想要貪求再多些的念頭在思緒的一角鬧騰著。
這......是因為太常跟人相處的關係嗎?還是因為不曾處於被照顧者?
不解,實在不解。
申敕有些想回去翻閱書籍,查閱看這是怎樣的狀況。
輕嘆了口氣,「我也只是說說倘若不行的話。」語氣湧起了幾分無奈,「怎演成了要我拿你解氣之言。」
「照你說的話,你和這扳指應是認識的,但於我,這扳指的事情是如何,我不清楚,也不會斷然的判定是與非。」
站了好一會,總該前進了。
申敕朝前慢行,離開那雙溫度,「而你可別再拿自己擋在你師門的前面,刀劍貪快,可不會細聽完才動手。」
申敕意有所舒,鐘貴夕亦稍稍釋懷。
縱使味甘不提醒,他也明白申敕被這扳指折磨得苦。封凌、蒙然年紀小,沒那察言觀色的心眼;他們師父眉下究竟壓了幾分焦慮,卻瞞不過鐘貴夕。
他若未雨綢繆,早些尋得扳指、剷除這陰陽陣,便不會殃及申敕。思量至此,他愈發慚愧。
好在當前局面,他還能解決。他能解決,就不壞。
「哎,當然。」鐘貴夕悠悠應了,跟上申敕步伐。
【年年】鐘貴夕
5 years ago @Edit 5 years ago
跨過山門,萬籟俱寂。天地無隙,上下一白。
四下無風,旌旗、柳枝靜垂,悄然無生氣;素白長天之上,卻有墨色叢云,徑自吞吐流轉。
觀內建築,大致可三分:左、右長廊各一,連通一係配殿、廳堂,左接鐘樓、右接鼓樓;擁正中主殿一座,階前臥一雙石獅,護青銅方鼎;另有小橋池塘,池中花葉,皆紋絲不動。
【鳥瞰】
【概觀】
(參考:武當山·南岩宮)
四下靜默如畫,反倒教人悚然。
鐘貴夕苦笑:「先師品味詭譎,他的器靈也一樣。見笑了。」
「——講誰詭譎呢,小烏鴉?」
話音剛落,便有女聲清冽,自扳指中傳來。片刻,扳指又一振,「喔、我說這覺睡得格外舒服,原來是碰上了個俊小哥。你認識我家小鳥?奇緣、奇緣!」
「……申帥,陰陽扣形為二、神合一,這位便是器靈『子傾』。子傾姐,這位申敕申公子被您折騰好些天了。睡醒了,就下來唄。」鐘貴夕歎道,「然後,少說兩句沒用的。算我求您。」
「器靈講話,小動物別插嘴。」子傾咄咄逼人,「再說,人家申公子自己還沒開口呢,你急什麼。」
鐘貴夕一陣語塞,只得向申敕比了個『抱歉』的口型。
抬眼張望此道觀的申敕正緩緩思索這空曠感重疊了哪段的記憶。
他倆的對話方入耳,申敕頓時從思緒抽離,面露幾分不快,鐘貴夕是他的朋友,怎容旁人如此對應。
望了眼鐘貴夕一臉歉意又無可奈何的模樣,低下眼微嗔著手上的扳指,「我們都還沒問妳,妳倒是開口說了好幾句。」
而護短的勤,使得申敕忘了先請她離身,也忽略了她的調戲。
「我這器靈與跟妳這器靈並沒什麼話好說。」
說完申敕便開始思量若這扳指惱怒,在此番削指,同符條齊力,壓制住對方的把握有多少分。
申敕沒有利落削指,鐘貴夕謝天謝地。
「申帥沒話跟您講,您將就跟我說說唄。子傾姐靈力渾厚,何以消損到這個地步?」
鐘貴夕問。許是有了申敕幫腔,他笑裡零星點上幾分得意,而渾不自知。
子傾卻盡收眼底,意味深長「喔」了一聲,才不緊不慢回答:
「我?自找的。一些閒話而已,講來怕是既掃興,又不合時宜。」
她調用靈識對周遭稍作觀測,「客套就免了。你們想讓我下來對吧?但眼下不解開陣法,你們也決計出不去。我靈力消損嚴重,化不成人形;適才感應陽扣方位,也杳無音訊。」
「杳無音訊?師父的陣法奇特,很難根據靈氣流向推算陣眼。若是連子傾姐都不知道……」
「你居然記得?」子傾奇道,「 正是。如此看來,陽扣多半有修士把守。此陣存在已有十載,我陰陽扣本體相隔亦是十載;進到陣中,靈氣循環又遭擾亂,怕是還需在此泡上幾日,我才有奪回陽扣的把握。」
「可如果你們願意替我降伏那守衛,就是另外一說了。」
言罷,她不再作聲,容二人斟酌。
鐘貴夕抬眼看向申敕,等他先決定。
申敕從黑扳紙的言語中得了幾個疑惑,眉頭蹙的更緊,一臉警惕的盯著扳指。
一繫觀、陰陽扣、陣法,疑點重重,這讓申敕不太信任這器靈,但念又一轉,這器靈與鐘貴夕是認識的......想來,不會害了他吧?
抬起頭來望向鐘貴夕,撞上了對方的視線。
他一開始是有些悔了接那案委託,如果沒接,便不會遇上此扳指、如果沒有套上那扳指,便不會被驚擾了數日。
可當他見鐘貴夕頭沾著幾瓣瑩花片來到面前,朝他安撫、分析、述說這扳指的出處後,申敕是有些慶幸的,慶幸自己套上這扳指,將他套進這事件裡,讓他可以同友人解決友人的問題。
而或許,能藉此事更認識這位朋友。
說實在話,與鐘貴夕相處一段說不上長但也不算短的時日,他還是不了解鐘貴夕,應該說他總覺得鐘貴夕瞞了好多事在那笑容後面,不想被人瞧見。
申敕有想過直接問他,但不用多想就知道鐘貴夕又會笑著用其它話題岔開話題,而不忍說的是,他總說不過鐘貴夕。
「行。」漸漸鬆開那眉頭。
「早些解決便可早些回去,回去順道稍上幾分吃食給封凌他們。」
鐘貴夕頷首。此地封閉已久,氣氛森然,實在不適合逗留。
再者,他更怕拖延妨礙友人生活。這本是他師門瑣事,不該讓申敕費心,更不敢釀下後患。
「那就趕晡食,日落前回去。錢呢,一律我出,犒勞你們這些天照顧子傾姐。」他語氣依舊輕快,臉上笑意卻有所收斂,分出幾吋神握住背上長戟。
「話說回來。子傾姐,關於陣眼方位,您……」鐘貴夕斟酌遣詞,「真的,毫無頭緒?」
「我若有頭緒,為何要瞞你們?」子傾失笑,「不過當年我鎖了不少魂在這。進去室內,或許能問出些線索。看見左右兩側的屋子了麼?那是廂房,裡面該有人的。」
鐘貴夕聞言抬眼。左、右兩列配殿,各自連通、盡頭處又有台階直通主殿。
「申帥,走哪邊?」
聞言一默。
申敕面上無波動,但內心卻是有些為難。
他很少不做準備就隨意的指示,再抬眼望著一繫觀......這兒的氛圍也讓他難以抉擇。
將頭稍稍望上移,望向最後邊。
左樓擺鐘,右樓擺鼓。
不如,「就左邊吧。」
「好,左邊。」鐘貴夕應聲提步,向左側配殿走去。十數步開外,便有交談聲不絕,斷續飄進耳中;至門前諦聽,卻又忽靜了,似是有所警惕。
鐘貴夕未假思索,當仁不讓搶在前面,抬腳踹開房門;同時,有一物飛射而來,直襲他左眼。他下意識要迴避,又轉念伸掌攔住。該物於是叮咚墜在地上,撿起來看:一枚木骰子。
「喔——中囖!」
前方傳來歡呼。循聲望去,蓋一總角少年,手握彈弓站在椅子上。他身旁蹲著個同齡少年,正悉心給一隻大狼狗梳理毛髮,絲毫不為所動。
彈弓少年見狀,氣沖沖跳到同伴身邊:
「喂喂,看見沒,誰說我打不中的來著?」
「是啦是啦,你厲害。……啊、等等!」
狼狗少年沒分神,三言兩語敷衍;還是懷中狼狗忽然起身、拔腿朝來客奔去,才讓他眨了眨眼。
那狼狗繞過鐘貴夕,圍著申敕轉圈。數回合后,他在申敕戴有扳指的手邊停下,汪汪吠了幾聲。
被叫聲吸引,一位老人自裡屋探出頭。上下將二人打量了一番,他緩緩道:
「生面孔啊。少軒、洵兒,快帶二位裡面坐。」
狼狗少年聞言起立,走到狼狗旁邊,朝二人作了個揖:
「兩位大俠,幸會。方才少軒多有冒犯,洵兒代他向二位賠禮。」
「誰會想到能打中嘛,抱歉。」彈弓少年嘀咕,自茶桌下重又拉出兩把椅子,「兩位倒霉哥哥來,這邊坐。」
「沒事,不疼。」鐘貴夕笑得僵硬,一動不動。
「你可能好奇,」子傾向申敕說明,「在場所有,除了你倆,皆是亡靈。」
「另外,鐘貴夕怕狗。」停頓片刻,她補充道,語調歡快。
申敕正把鐘貴夕的背影鎖在眉間,聽得子傾的言語,又環顧一輪屋內的所有。
若非強烈的執念,亡靈會順應生死,消隱於天地間,而被強烈執念束縛住的亡靈往往會扭曲了形,更嚴重些,心性也無法自抑。可在場的亡靈卻像生靈那般無恙,沒有什麼區別。
陰陽失衡,此地窮凶。
申敕深深警惕起。
「剛是誰神勇地踹開門後又擋住了弓彈,怎麼現在不前去坐下?」申敕語氣涼涼地責怪鐘貴夕方才的行為,回去路途定又要向他說上一陣。
左手悄然附在背,狼狗跟隨在後, 接著銀暉在右掌貼向鐘貴夕後背時自申敕眼中亮起,亮起了『逢凶化吉』的篆力。
申敕反覆了一回又一回,像是要把這深深的烙進對方身上,與之共生,這反覆直至鐘貴夕走到椅處前停止。
鐘貴夕在申敕右手邊,狼狗則在申敕帶有扳指的左手邊。
申敕坐在椅上靜默地看著狼狗那兩片聳耳,「……」試著用衣袖遮擋住牠的身形,一邊分神的聽那些亡靈的話語。
當下境況,鐘貴夕亦始料未及。
他先前解說得輕車熟路,實則大多是紙上談兵。師父說此陣能鎖靈定魂,鐘貴夕就權當裡頭關著怨魂厲鬼;面前兩小一老,看似無害,反倒讓他一愣。
何況他素來對貓狗退避三舍。看著申敕身旁的大型犬,鐘貴夕幾乎要聽憑本能、放棄思考。
直到申敕的責備落在耳畔、推著他往前走了幾步,鐘貴夕才找回神志,深深納罕自己何以鬆懈如此。
「再神勇,也哪敢不等您吶。」
鐘貴夕賠笑,餘光瞥見申敕瞳中篆芒閃爍,沒有多言。
「此地施有詛咒。我等魂繫於此,不食不飲,亦能成活。沒有茶點相待,還請二位海涵。」
老人踱至二人面前,視線停在申敕身上,「我原以為,守在這裡只能碰上迷途的淪落人。……現在看來,似乎不盡然。」
「哎,黃衣服哥哥絕對藏了好東西! 阿毛精得很,可不是見著誰都往跟前撲的!」彈弓少年跨坐在椅子上,笑嘻嘻晃著身子,「是珍珠?財寶?肉骨頭?」
他忽然停下來,壓低音調:
「或者、難不成——是『鑰匙』、之類的?」
狼狗少年也盯著申敕,神情警惕。
「且慢。」鐘貴夕起立,悠然繞至申敕身後,扶住椅背,「疏於問候、吃了彈弓,是我活該;但我搭檔被幾位如此針對,卻實屬無緣無故——我可坐不住。」
他笑著舉起方才的骰子,隨手往一旁丟出。骰子裹挾風聲撞破畫屏、嵌入墻面,威力判若雲泥。罷了,鐘貴夕伸手點點申敕,補充道:「他比我厲害。」
老人沉吟片刻,示意少年們收斂敵意,轉身致歉:
「如您所見,我等無以與二位為敵。在此衝突,誠乃下策。敢問何以挽回先前失禮?」
「不難,您給我們介紹介紹此地就行。畢竟初來乍到,我們慌得很。」鐘貴夕往狼狗的反方向退去一小步,輕拍申敕椅背上的橫樑,「喏,先請搭檔問兩句。」
慌得很,確實慌得很。
申敕隱忍笑意,他可沒漏掉身後人影的退卻,就算怕狗也要護著自己,那麼自己也該回應此番。
不再理那條狼狗,抬手揮出玄色符條,符條不快亦不慢的圈繞在兩人身旁,過程中似不經意般的輕劃過狼狗的大耳,一端伏在申敕掌上、一端懸浮在鐘
貴夕的肩頭上,張揚著條身上那紅的深沉的符篆。
「我就直問了,你們守在這裡多久了?」申敕端坐在椅上,撫著符條的符篆,「而此地施有詛咒,是怎樣的說法?」
玄色符條於二人周身盤旋,儼然一條游龍;其上篆紋紅光,明暗浮動,無聲僨張。
此勢一觸即發,逼得兩個少年抿緊嘴唇、向彼此靠了靠。
「久了。細究起來……」老人蹙眉,憶不起具體時日。
「十一年又三個月。」狼狗少年道。他手中握著個書簡,上面縱橫交錯、畫滿了線。
「沒騙你們喔。看不見太陽,我們就靠銅漏。阿洵專管這個。」彈弓少年補充。
「啊,十一年又三個月。」老人頷首,「十一年又三個月,我等禁足一繫觀,踏不出半步。不成長、不衰老。不死,亦不生。」他抬眼,視線淡然,「此蓋大俠所詢之『詛咒』。」
鐘貴夕聯想外邊天色,確是無日無風;久而久之,定將喪失時間感。他點頭:
「看來此陣不僅鎖魂,還能阻斷時間流逝。緣何禁足,您可知一二?」
老人聞言闔眼:「『善惡有報、天道輪迴』——落得今日境地,想來也是報應。」
「哈,明明是倒了八輩子楣,撞上個女魔頭發飆!」彈弓少年不平,「老爺子腦袋不靈光,我可還記得!那妖怪逮著人就問『雲劍道士何在』,答不上就殺;之後大家醒來,發現自己沒死,卻再也離不開一繫觀了。」他冷笑一聲,「可那雲劍道士,到頭來也被關在這,成天不高興。好一個天道輪迴!」
「少軒。」狼狗少年輕喝。彈弓少年吐了吐舌頭,把手背在腦後:「管他呢,愛咋咋嘍。不用吃不用睡,想幹啥幹啥,大家都自在。」
鐘貴夕垂眼看了看子傾。方才少年提及『雲劍道士』,他明顯感受到子傾殺氣外洩,又瞬間收勢。
他從未見過子傾敞露殺意,更無法設想她竟然會意氣用事、揮手屠城,還處心積慮發動陰陽陣,讓這些亡靈不得超度。
趁彈弓少年滔滔不絕,子傾低聲命令二人:
「計劃有變。先去見雲劍道士。」
鐘貴夕仍沉浸在震驚之中,沒能接收到子傾的訊號。
申敕自然也察覺到黑扳指那一瞬的殺伐之氣。
善惡有報,天道輪迴啊......
從前的自己,也是如此認為善惡終有報。
但──『天下若黑白分明,那就太無趣啦,申敕,我推幾本民間雜說給你,要不?』
若善惡真如黑白棋子那般分明,那這世間也只剩生跟死的差別了。
殺者沾了殺罪,那些記下此殺罪的人繫結成怨,這怨直至徹底燃盡一方根底才能止。可不知事情經過的人,又怎能斷言是殺者起的頭。
而一繫觀的眾人被困了過十載的年歲,卻好像沒有哪道派前來破陣讓他們解脫,這一繫觀若不是太獨立孤行,就是某些點讓人不敢恭維。
此事誰對誰錯,錯多錯少,尚不能妄自議斷,身為第三方的他們也不該議斷此事。
至少,先不起衝突為要。
申敕不動聲色的挽了挽袖,收回符條,讓符條纏在他腕上,把扳指的身形跟氣息遮得更嚴實。
站起身來,把椅子推往一旁,擋在鐘貴夕與狼狗的中間,「那雲劍道人在此處的哪方?」
「而既然那雲劍道人在,怎麼當時不讓那妖與他相見?」
「還不是因為怕嘛!」彈弓少年忿忿道,「雲劍道士成了那樣,哪敢讓她看見!」
「釀下過錯,再以謊言搪塞。由是怨結恨生,悲傷連鎖。 」老人搖搖頭,走向屋外檐廊,「雲劍在主殿,我帶二位過去。有何介懷,大俠直問他本人便是。」
兩少年看了看鐘、申二人,也帶著狼狗鑽出門。
移步廊下,周遭仍一派沉寂,了無生氣。
鐘貴夕遙望前方三人一犬,想起自己方才屢屢失態,勞申敕補救,頗有些尷尬。
「申帥」
鐘貴夕快步與申敕並排,打算道謝;恰瞧見對方頭頂有水滴搖搖欲墜,於是伸手把他往自己身邊攬了攬。
水滴擦過申敕肩頭,竟然於地面激起一串漣漪、消失了。
驚異之餘,鐘貴夕跟申敕解釋:
「有水。」
說罷,他才想起方才水落無痕——申敕若要求證,他百口難辯。鐘貴夕心裡咯噔一下,忘了撒手。
申敕正聽得呼喊側過頭去,下一瞬只感受到臂上的施力,被往旁一帶,兩張臉靠得極近,而兩張臉也從未靠得如此近過。
『好近,太近了。』申敕有些不適應這距離,僵著姿勢,連眉頭都忘了蹙,但隨之而來的是些許奇異。為何味甘、自家徒弟曾數次靠得比這距離還要近,自己卻從不有『過近』的念頭。
對方說話間呼出的氣息,淺淺地撓過面龐、撓起一點慌亂......
申敕撇回頭查看長廊的八方。整座一繫觀長年壟罩在陰雲下,陽光透不進來,空氣說不到乾爽舒適,但也不到潮濕的能凝落水的程度。
可申敕不覺得鐘貴夕會為戲弄自己,而撒了個連事實都無法成形的謊,更何況,鐘貴夕知道他不喜碰水,他相信他絕不會拿這當捉弄的把戲......嗯,至少,在這有些詭譎的地方不會如此做。
本想要說出『再警惕些』,但說出口的話語卻成了:「放輕鬆些。」伸手拍了拍還攬在自己臂上的手。
「你說了,這地方詭譎的很,你看到的水,我沒能看到。」試圖傳遞給對方知道自己信任他,也希望緩和他的情緒。
再得申敕體恤,鐘貴夕收回視線,語氣緩和:
「沒看見也罷。多謝。」
明知面前之人修為、資歷皆勝他數籌,他卻總想出手袒護,近來尤是。
鐘貴夕深感自己大驚小怪。
「喂——你們偷偷摸摸作甚呢?」彈弓少年在前邊喚。其餘二人已經進屋,惟他斜倚門框,小聲嘀咕,「到底也如那女魔頭,為情所絆,目中無人。」
此言傳入耳中,鐘貴夕始覺二人距離曖昧,趕緊鬆手,退後兩步:
「抱歉抱歉,太近了。……唉,這小子。」
他搖頭苦笑,有五分從容;剩三分慌亂、二分羞赧,都藏在心裡。
一下道謝,一下抱歉。
難得的,申敕沒有吐槽鐘貴夕,只遲疑且淡淡地說了兩字:「......無事。」便自個兒向前走,直至門前停下,才轉頭過去看了對方一眼,接著才跨過門檻而入。
聽得對方寬慰,鐘貴夕反倒亂了心緒,隱約覺得這歉不該道。
可此番微妙心境,並未引起鐘貴夕太多注意——陣中怪象種種,更令他介懷。
正原地沉吟,他看見申敕回望,匆匆報以一笑,邁步跟上。
跨過門檻,四下嘈雜一片,惹得鐘貴夕蹙了蹙眉。
該處較先前廂房,確是寬敞不少;而人群集聚,使其顯得狹小。
室內長桌若干,擺得隨意;中央立一石柱,上掛豎幅,書『儉以養德』。另有銅漏一組四枚,與主門相對、倚墻而置。
「這裡原先是食堂。如今我等不餐,便在此娛樂集會。」老人解釋。
「賭博?」
鐘貴夕定睛看向前方桌面。桌旁圍聚數人,正在進行類似牌九的遊戲。
「是。不賭錢財,聊以消遣罷了。」老人頷首,「雲劍還在前頭,二位請隨我來。」
幾人路經堂中銅漏。漏壺上下共四隻,有水自高向低、滴答流淌。
鐘貴夕正凝視壺口水滴,忽聞正門吱呀開了。門口立一垂髫少女,懷抱木桶,神情沮喪;望見狼狗少年,她眼睛一亮,點起笑容。
「洵哥哥!」少女小跑而至,「洵哥哥對不起,汐兒今天也沒尋到水 。」
狼狗少年接了木桶,伸手撫摸少女頭頂,輕道『沒事』。
彈弓少年搖頭晃腦:「早與你講沒水啦,偏不信。」
鐘貴夕見桶中空空,愈發疑惑。他蹲下身,詢問少女:「小姑娘去何處尋水?」
少女一顫,躲在狼狗少年背後,怯怯打量兩個陌生人;見鐘貴夕向前,她就後退,小心翼翼瞧著申敕。
「欸,你被討厭嘍!」彈弓少年幸災樂禍,「換個人問唄?汐兒好像不怕黃衣服哥哥。」
鐘貴夕起身向申敕說明:
「你看,申帥,我是在想……若無水,那這銅漏中的水又從哪裡來?」他嘆笑,「拜託。」
這情況......好似在剛碰上蒙然時也是如此。
兩件事湊在一塊,申敕頓時覺得幾分好笑,唇角不自覺的彎起,朝鐘貴夕低語,「下次你變回烏鴉,大概會比較討小姑娘喜歡。」
向前幾步,緩緩蹲下身來,詢問那躲在少年背後,只露出一雙眼睛的少女,「我身後那位哥哥想要問小姑娘去哪處尋水,而若尋不到水,怎麼你們食堂中的銅漏還有水在流動?」
黃袍明艷,襯得這人臉上還未消散的淺笑有些恍惚,而那副有些偏冷的清嗓,大概是被笑容暈染,攪和了幾分的柔。
「我免了,你討人家喜歡就成。」鐘貴夕無奈,目送申敕上前。對方笑意清淺,看得他有一瞬恍神。
少女與狼狗少年交換視線,邁出一小步:
「繞大殿的河、後庭的池塘,都去過了;今天裡頭也空空的。漏壺的水,都是雨天接的。」
「陣中惟雨雪能進能出。 雨滴、雪花,落地消散,不見蹤跡。」老人道,「河道、池塘中的水,亦留不住。荷花蓮葉,與懸空無異。」
所以先前在檐廊,才沒見到水痕。鐘貴夕了然。
「哥哥是大俠嗎?爺爺說會有厲害的俠士,把我們大家從這救出去。」少女眨眨眼,望向申敕,「之前來的哥哥姊姊,都不是;但我看哥哥你像。」
彈弓少年嗤笑一聲,也等著聽申敕答復。
雪、水皆穿地而過,而銅漏卻盛的住水。
是五行偏行了,還是此觀也如這些魂無異......愈想,免不得愈想出更糟的情況,申敕面上的笑容已漸漸趨平。
待到少女提著問、望著他,那神色有隱藏不住的期待,申敕默然,但也只在幾瞬後道:「陣破了,自然你們就能出去。」
「我和他。」直起身來整整衣袍,一截黑影從袍間竄出,繫在了鐘貴夕腕間,申敕掌握著符條,堅定且緩的把鐘貴夕拉往身旁。
「本就是來此處解陣的。」聲音不大,語氣也淡然,但就是這份淡然,讓這話語添上了幾分的堅定。
而他和他並肩的模樣,感覺稀鬆平常,好似什麼事襲來都破不開他倆之間的聯繫。
申敕目光轉向老者,開口緩道:「再續勞煩您領路了。」
鐘貴夕自漏壺中掬了水。正凝神觀察,忽被黑符條擒住腕際、朝申敕的方向拉去,一驚;又聽申敕直言不諱、道出來意,鐘貴夕再度感慨他這好搭檔,真是河嶽府數一數二的樸直。
二人意在破陣,誠然不假;可若真能如願,此地收容之亡靈,皆要回歸俗世——有緣者輪迴,無緣者消散。
由此看來,解陣之於此地住民,或許算不上佳音。
鐘貴夕左右顧盼。適才申敕聲音不大,卻已有幾桌人停下賭局,向他們投來視線。
「哎,別急。」鐘貴夕不慌不忙,垂眼問狼狗少年,「最近一次蓄水,可是昨日?」
狼狗少年遲疑片刻:「是。昨日有小雨。」
鐘貴夕輕拽了拽符條,扭頭同申敕低語:
「如果我說,有辦法在這裡開扇門,直接連到外頭去——你相信我嗎?」
他笑容狡黠,像極了懷揣壞點子的頑童;瞳中卻有一絲莊重、一絲不安,忽明忽滅。
瞧著那副笑,像極了從前,徒弟使詐時的神色。
申敕一愣,再又一默。
他倒是沒料到鐘貴夕不急於找雲劍道士。隱於袖間的雙指摩娑著纏在左手上的符條......雖不知鐘貴夕要做什麼,望手上那黑扳指不會又發飆。
......算了,也就由著他吧,出了什麼事,至少有他擔下一半。
「你既然說了,我還能不信不成?」驅使符條鬆開了彼此,讓對方雙手得空。
鐘貴夕輕笑:「瞧好啦,這可是旁門法術,單傳的。」
他解下腰間流蘇,喝道「起」;其上佩珠應聲振動,隱隱發光。他單手拋接流蘇、走回銅漏前,將該物丟進最高處的漏壺裡。只見吊穗旋即溶解,獨剩佩珠於水面疾馳、噼啪作響。
「你幹什麼呢!」
彈弓少年瞪眼驚呼,引來滿堂注目。八方俱寂,聽佩珠於四壺間反覆竄跳,鳴聲尖銳。
未幾,佩珠攜水汽騰躍而起,投出白光一炬。
鐘貴夕伸戟相接,以光飼餵戟頭龍紋。待到長戟震顫,他捏緊戟柄,用力一揮;頓時有靈氣凝作水色巨龍,自刃部呼嘯而出,繞佩珠環行。
他以戟作筆,劃了個圈;再喝一聲「開」,水龍通體發亮,徑直衝往指示方向,於數尺之外首尾相銜,化出一面鏡。
末了,他反轉刃尖,以戟尾叩地兩回,鏡中於是顯出畫面。
一面有城邑車來人往,一面有雪山高聳入雲。風吹葉落,逐流而下。
是界水沿岸之景。
鐘貴夕見狀舒眉,揚聲宣告:
「諸位,此鏡連通陣外。在座生者,可以離開。」
此言既出,滿場譁然。
「水有靈。那石頭能探查水性,聚靈成術。他現在使的法術,能開個傳送陣,送人至水源。」趁人群躁動、無暇顧及這方,子傾開口解說,「鐘貴夕敢用壺中水開陣,當是念及它為昨日新雨,雨雲尚未飄遠,所以會通到一繫觀附近。」
眼見有人踏進陣域、消散鏡中,場面愈發沸騰,聞訊而至者,絡繹不絕。子傾頓了頓,繼續道:
「這陣法頗耗氣力的,誰知他能撐多久。」
本退在一旁靜觀的申敕聽子傾所言,側頭瞥了眼囂鬧的人群,再看向那圈發著亮光的水龍,那光暈開了鐘貴夕的身影,瞧不清他此刻面上的神色。
申敕抿著唇,擠過人群,踏向那充滿水氣的地方,毫不猶疑地握住了鐘貴夕空著的手,但下一刻他就愣了。
他想輸送靈力給鐘貴夕,就照著過往不多的經驗握住對方的掌,可他沒想過這掌心比自己大了些,這一握反倒像是對方包覆住了自己的手,那掌心透過來的一點暖意竟瞬間讓他覺得滾燙......
申敕一陣暈呼感,不知是否為水氣過潮的影響。
而察覺到鐘貴夕投來的視線,申敕連忙開口,「別被人群擠進陣了,我可不會你門的法術。」語氣仍舊如平常那般,但只有他知道自己的異樣。
壓下心中的雜訊,申敕緩緩的輸送遞補鐘貴夕流失的靈力,兩人交疊的雙掌散著淺淺的銀芒。
靈力化作涓流,無聲填補著缺處——此番體驗,是他生來頭一回。
鐘貴夕瞪大眼,忘了呼吸。
生者意欲重睹天日,亡者卻想曳尾泥塗。
所以他開水門,送生者還鄉,任亡者偷生。如是眾人皆能遂願、皆能幸福,上佳。
然後請子傾留下、送申敕回去。既然可以安全出陣,就大不必再讓申敕涉險。
子傾所需不過幫手,鐘貴夕一人足矣;如若不敵,便休整幾日,待她痊愈,全陣必當以她為大。
本應如是。
他本應像平日待客那般、編個無傷大雅的謊,讓申敕安心離開;奇的是每每對上那雙眼睛,他總丟了撒謊的骨氣。
對此怪象,鐘貴夕絕非毫無自覺。所以他任由人流拉開二人之間的距離,飛速斟酌措辭、期盼這次能有點出息。
——可他千辛萬苦下定的決心,在此刻土崩瓦解了。
看著申敕的側臉,他發現自己無論如何也不忍趕他走。
鐘貴夕只得搖頭笑了,將對方的手握緊些:
「……不是說好信我嘛。你啊。」
話音剛落,他便覺有熱風逼近,立刻空揮長戟一回;水龍飛竄而出,擋在二人面前。火焰挨上水龍身軀,化作蒸汽裊裊。
鐘貴夕清了霧氣,厲聲問道:「何人?」
只見食堂側門前,站著個白衣道士。該人手持長劍,劍刃尚有星火點滅;眉間一道猩紅,周身氣場凌人。
「阮君義,號雲劍。」他舉起武器,直指申敕,「找人復仇。交她出來, 我自不會為難你們。」
「喔,人家要找您復仇。」鐘貴夕複述,「子傾姐,咋整?」
「咋整?你看不出他入魔了嗎,聽得進人話才怪。」子傾沒好氣,「你倆也別牽著了,先想辦法把他制住。好消息是,白瓷扳指也在他身上。」
襲來的炙熱、狠戾的神色,面前那人只差一身墨色,就疊上了記憶中那歲月流逝也無法淡去的狂妄身影。
申敕的目光愈發冰冷,鬆開了兩人交疊的手,不斷朝那劍尖走去。
「他如此直接,那也不需多客氣。」從腰後抽起殷紅色的劍,那劍身無光,在通亮的水鏡旁反倒襯得那劍的紅濃豔而沉重。
玄色符條從掌腕間解下,曝出了黑扳指的身影,接著符條竄出,緊密地纏在那柄木劍上,轉瞬,劍身的紅便只剩符條上的篆字。
申敕往劍身催動起靈力,劍身附近的水氣碰上便凝成了霜白,跌散在地。
趁著雲劍道人被手上的黑扳指引去注目,他執劍往前揮去,一道夾帶凌厲霜雪的劍氣朝對方撲去,申敕左手一握,銀白的篆芒透出衣袖,再一揮,強勁的風刃劃空而去。
風雪交織,破開食堂一側牆。
霜霧與碎屑紛飛,茫了那缺口。
申敕臂上的銀白還未消散,風抑不住地翻湧起袖袍,他側頭朝鐘貴夕留下一句,「你在這兒護他們離開,我先出去壓制他。」黃袍便朝那處踏躍而起,消失在缺口中的煙茫。
撲面寒氣迫使雲劍退去數步。還未站穩,便有風刃震碎他身後墻壁;量無處可躲,他索性一踏殘垣、後跳至道觀中庭,重整體勢。
須臾間申敕亦衝出煙塵,雲劍掐個手訣,將手中劍當空一掃;空中應時生出長劍殘影九具,弧形排開,皆火舌噴薄、齊刷刷瞄準申敕飛出。
瞧那排直射而來的火刃,申敕點足止步,抽出三張符紙騰空,以劍點開上頭的篆字,符紙驟起亮再頃刻碎裂,化作三道磅礡激流朝前方滾滾而去。
水火相交,迸出一大股蒸氣,發出茲啦──刺耳聲。
申敕左手不停,又一道風刃生成,再執劍劃去,嚴寒劍氣逐漸凍結住那湧動的蒸氣,一大片霧白夾著細碎冰片,朝雲劍方向襲去。
甫有洪流吞沒炎刃、開出氤氳一片,又聞蒸汽凝結、風聲貫耳,冰屑挾白霧滾滾、席捲直下。
雲劍雙手握柄,刺劍尖在地,喚出火牆一堵,擋住風刃、融了霜雪。俄頃火牆推出,於申敕腳下三分為柱,各自熊熊燃燒,意圖將他包圍。
雲劍借劍身向地面灌入靈氣,於是整個中庭,炎火四起,噴湧不絕。
揮霍氣力如斯,雲劍卻面不改色,杵長劍佇立,任火柱恣意遊走。其眉間額印殷紅,幽幽閃動。庭中八卦圖、鼎與石獅,也似大夢將醒,散發微光。
察覺此番異狀,子傾暗呼不妙,提醒申敕:「別落地!」
申敕身形一頓,看著火柱即將圈困住自己,本要往旁最後的空缺跳開那圍勢,卻被一股竄上的火舌阻去,黃袍險險閃避,燒去一角。
而就在那一瞬,時機已失,火炎接合成圓,將申敕困於八卦陣中。
申敕冷靜地用風刃削落下焦黑的袖袍,餘下風刃朝外圍火圈撲去,卻消融於中,一點破開火炎的跡象都沒有。
地上烈火狼吞著黃袍碎屑,像是得知方才將得手的快感,火柱往上噴發的愈加猛烈,申敕揮起寒霜斬去火勢,朝上踏空而去,但無論他再怎麼踏空而上,那火圈也升得多高。
申敕眉頭緊蹙,這週遭的炎熱讓他不悅,但更不悅的是心底那幾分懼意。
看著地面那隱隱隆動的八卦陣芒,申敕停下升空的動作。
他決定從陣中破陣而出。
眼神一凜,一劍嚴厲寒芒斬盡追擊而來的火柱,左手拈訣,腰間的錦囊口吐出無數地符紙,旋飛在申敕週身,幾乎遮去他的身影。
申敕持劍,以自身為中心,虛劃一道圓弧,符紙碎裂出清冽水流,水流層層包覆住申敕,替他擋去又湧上的火舌。
霧白中,只見申敕舉起姑息劍,雙指覆上劍身,大量靈力催動著玄色符條身上的篆力,不少流水凝成塊塊堅冰,凜冽寒霜反吞撲來的火舌。
申敕腳下亮起一圈銀芒,旋風生成,冰與風交纏,擦出耀目光彩,畫面華麗又危險。
冰屑如雪般飄落火海,嚴寒與炙熱各佔天地一方,陣中氣場被一分為二。
可隨著陣芒如逐漸高升的日陽般愈發耀目,那炙熱的氣息也往上推了幾分。
申敕透過嚴冰靜靜的望著底下的炙熱,再轉目看向眼前手上的黑扳指,開口說道:「......妳應該恢復的差不多了吧。」
「若我沒成功破陣,我會把攻勢轉向外圍火圈,到時應能破開一個缺口,妳就趁隙而去,這裡視物狀況不是很清明,靈力又紛雜,那雲劍道人一時半會不會察覺的。」朝著子傾不徐不緩地說出一長串。
「然後,妳就帶著鐘貴夕穿過水鏡離開,他不離開就打暈他,下手重些沒關係,不會死就好。」
子傾耐下性子聽完,歎道:
「好一個物以類聚。」
只聽一聲嗡鳴,有玄色屏障以子傾為中心展開,四四方方把申敕框在裡面。
屏障薄如蟬翼、並不阻擋視野;烈火寒風,卻絲毫透不進來。
她鉗住申敕拇指,語氣帶半分威脅,「聽著,小子。速速打消危險的念頭,到那口鼎上方去,給它降溫。其餘事,一律不許管。」
「剩下的,我們走著瞧。」
——你們啊,都太低估自己在對方心裡的分量了。
—
目睹申敕三兩式逼退雲劍、撂下片語飛身追擊,鐘貴夕愣了愣,才回過神維繫水門。
遙遙望去,外邊煙幕瀰漫、看不明晰;惟冰火激突、周遭寒熱交替,能將戰況昭示一二。
「這忽冷忽熱的,還要多久?」
「雲劍的火,向來愈燒愈旺的。」
「就憑那公子一人,恐怕……」
鐘貴夕牽掛申敕,本就神不守舍。此番絮語入耳,他心下一片煩亂,握拳砸在立柱上。
眾人大驚,紛紛緘口。
發覺自己失態,鐘貴夕閉目調息;再睜眼時,面前驀然多出一面鏡。該鏡通體墨色,只鏡面浮一層光,映著烈焰與風雪。
鐘貴夕識得,這是子傾的傳訊術,能原原本本送回她所見所聞。 由是鐘貴夕看見火墻包圍申敕,看見他一次又一次攀升、一次又一次被追上,看見他劍下嘶吼咆哮的風與霧、冰與水。
——鐘貴夕從未如此躁動過。
【年年】鐘貴夕
5 years ago @Edit 5 years ago
他看向身旁旋轉的佩珠。該法器與符箓類似,皆屬消耗品;若改施其餘術式,便再無他法重建水門。
他或許應當相信同伴,履行約定、傾力送生者出陣。末了,若戰況依舊膠著,他再去助申敕一臂之力。
由是他盡職盡責,左右兩全,上佳。
但他卻不可遏制地描摹著申敕敗北的可能性,并因此心慌不已。
『然後,妳就帶著鐘貴夕穿過水鏡離開,他不離開就打暈他,下手重些沒關係,不會死就好。 』
畫面戛然而止,僅留申敕神色決絕,於鐘貴夕腦海定格。
他心口一窒,才明白真正放不下的是哪邊。
回過神時,鐘貴夕發現自己收了水鏡;一身靈力以前所未有之勢,匯入手中戟。
「……當時第一個就該丟你出去。」
申敕存有些許疑惑。
危險是危險,經過方才的打鬥,他自然得出了這雲劍道人有不可測量的實力,再加上那詭異的八卦陣,他知曉若繼續待在此陣中,必然飲敗。
但申敕也沒打算送死。
他身上留有一張瞬移符,能將他傳送至半山封瀾的火樹銀花下,可他若在此刻連同子傾一帶遁走了,雲劍道人肯定會去找鐘貴夕,自己得當假餌留下來爭取一段時間,讓那些生者通過水鏡,然後把子傾放出去,拖鐘貴夕一齊離開一繫觀。
而在申敕心底其實也有一層意念是想試試自己在現階段境界的能力到了多少......
申敕默然一刻,雖不太懂『走著瞧』的意思,但申敕也沒浪費子傾開闊的一方結界,他收攏散開的寒冰,姑息劍朝外圍火圈一揮舉,風雪以狂瀾般的姿態轟向劍尖所指。
高純度的火屬靈力被寒霜凍結一塊,再被烈風擊碎一道口子,但也只是一道半人大的口子,可玄色屏障不管,猛然撞上缺口,霸道地往外鑽去,屏障凝出一股如流水狀的玄色的靈力,攀纏在缺口周遭,愈聚愈多,玄色也愈漸濃重,從外邊遠遠看去,火圈牆上一點模糊擴大的黑,好似日蝕之景。
接著玄色之力撕開口子,屏障脫陣而出。
申敕由著屏障帶他到發紅得快融化的青銅鼎口上,尾隨在屏障後面脫出的些許浮冰感知炙熱,不待申敕指示,紛紛投入鼎口,於鼎中沸騰著,申敕再抽起囊中僅剩的兩張水符,水柱在鼎身一左一右,往中心不斷沖刷,霎時蒸氣暈染出一片蒼白。
申敕再次執起姑息,催起所剩無多的靈力,往青銅鼎罩下寒霜。
可剛催起,幾道火刃便強橫而至,震盪了玄色屏障。
雲劍道人一襲白衣獵獵而來。
申敕原地不動,握緊劍柄,持續輸出靈力,意在白衣破開屏障前凍住這口鼎。
一方是劍影攜火星急襲,一方是奔流捲冰霜傾瀉。但聞兩聲脆響,屏障瓦解、銅鼎冰封。
同時,鐘貴夕御戟直入,將申敕攔腰一攬,帶離戰線。
經歷惡戰,申敕的腰帶覆上冰屑與薄霜。鐘貴夕卻滿不在乎,直到二人於一旁房檐落腳,才把申敕放下。
他匆匆掃視申敕一通,心中五味雜陳。轉身揮刃,巨龍再度游出,盤旋八卦陣上空,迅速聚起烏雲。
倏爾驟雨傾盆。雨滴遭遇彌留寒氣,凝成冰錐;至低空又吸熱融化,致使氣溫驟降。
「行啦,換人。你歇著。」鐘貴夕回頭一笑,俯衝迎上雲劍烈刃。
此時火勢衰減,八卦陣芒亦趨於幽微。雙方短兵相接,幾來幾回,鐘貴夕逐漸佔取上風。
「這大陣的眼,果然是那口方鼎。」子傾道,「雲劍注靈力催動陣法,陣法再藉事先封存的靈力輔助他。要是你沒把那鼎凍住,鐘貴夕早被打趴下了。」
轉眼鐘貴夕刃尖已點在雲劍喉嚨。墨玉陰扣於是泛光,連帶白瓷陽扣一起從各自寄主指上脫離,在申敕面前化成了女子的模樣。
她長髮束起、一身勁裝,左瞳玄黑、右瞳皓白。
「停手,我還有話要問呢。」子傾不看申敕,俐落跳下房檐,「龍收一收。」
鐘貴夕聞言回神,右手掐訣。烏雲與雨龍隨即消失,空中重又素白一片。
申敕一人立於屋瓦上僵著愣然。
他現在滿思緒想的都是方才鐘貴夕攬起自己腰身的姿勢,曾經翻閱過的雜書中出現過......那段劇情好似有在書中後頭透漏,那是主要角色們的什麼轉折點。
而是什麼轉折,申敕一想起便一陣困窘,連忙打住,壓下起了波瀾的情緒。
鐘貴夕攔腰攬起自己是為了好帶離自己,他怎能把這舉動聯想到書中的情節?
子傾說了多少,他是聽了,但不知聽了多少。
直到黑扳指脫離指上,那一股束縛感的消散,這才讓申敕回了神來。
看著底下那三人,猶疑一陣,才從瓦上躍下,走到鐘貴夕附近聽著子傾與雲劍道人的談話。
雲劍瞳中映出子傾身形,澄明一時;怨火卻瞬間反噬、欲拔刃而起。
鐘貴夕見狀沉下重心,嚴陣以待。
子傾腳步不停,徑直走到雲劍面前,推開鐘貴夕:
「你退下。」她右手點住雲劍額印,左手憑空變出一隻香爐,「原本你師父說留給你用,我看也沒必要了,就給他使吧。你就權當積個德。」
「……啥?」鐘貴夕不明所以。
然而子傾並無商討之意,將香爐點亮;不久,爐中生出陣陣煙氣,匯於子傾右手所指、額印位置。
「到頭來,還是一出荒唐戲。」子傾一聲輕歎,低吟口訣。
適時,申敕恰步至鐘貴夕身側。
開水門、降雨、又與雲劍對峙,他靈力亦不充沛;可方才一戰,鐘貴夕明顯感到運氣較以往自如,居然能有的放矢、溫存部分氣力。他甚至懷疑自己數十年來毫無長進的修為,或許不覺間完成了突破。
相較之下,申敕協助他維繫陣法,還長時間同雲劍拉鋸,想來定比他疲勞不少。
於是鐘貴夕握住申敕的手,學著他之前的樣子勻出靈力、送進對方掌心。
對方體溫較先前更低,鐘貴夕不由屏息。
恍惚片刻,他才解釋道:「呃……你看,對半分嘛。」
此般言論,他二人常掛在嘴邊;今者一出,鐘貴夕竟莫名有幾分侷促。
覆在手上的冰涼,被那緊握過來的溫度逐漸化開,可卻化不開又晃蕩起的心緒。
他想抽開,因為雲劍已被制下,而他剩餘的靈力還夠他撐著,已經,沒必要對他輸送靈力了。
但他又有些......捨不得,捨不得從這暖意中脫開。
這次就算能歸咎是寒霜太涼,那麼,踏入一繫觀前,那在他肩頭拍撫的掌呢?明明已經安下不少,卻還是不想向前,還想多貪些的念頭。
申敕聽著那句『對半分』,好一會才開口,「嗯。」
就這麼一字,怕說多了,自己的情緒就會洩漏出去。
可時間還沒過去多久,符條浮誇的舉動,占去了他倆大半的視線及注意。
原被諒在劍上的玄色符條,伸展開符身,抖落片片冰屑,而察覺到身上還有著點點霜白,符條忍不下,索性快速在兩人身上爬竄,想要蹭去那白。
申敕無奈又好笑,把姑息放回腰後,從鐘貴夕手中緩緩抽起手,接著捉住玄色符條,把它揉成一團布球讓它冷靜後,才把符條攤平在掌上,一段一段的替它抹去霜白,一邊留著心神在子傾與雲劍身上。
一旁符條翻騰,子傾不為所動。她垂眼吟誦口訣,以煙氣淨化雲劍元神。
不久,有虛影自雲劍身上騰起,被收進爐中。四下邪氣,頓時折損大半。
「……子傾?」
雲劍眨眼,似大夢初醒。
子傾鬆了口氣,一彈雲劍腦門:「小子有出息,養得起心魔了。」說著收起香爐,「十年,讓我好找。可有解釋?」
雲劍錯愕,移開視線:「子傾。其實我——」
「其實你已身死,我知道。」她面不改色,「但同門並未直接戕害你。你自絕命脈,是遭心魔勸誘。對吧?」
「……是。我道心不穩,決意不真,才滋生心魔,辜負同門兄弟,更辜負妳。」雲劍咬牙,「不成器。」
「罷了。你本是人,成器有何用。」子傾席地而坐,「等你不到,我就來這裡尋。得虧有個弟子機靈,騙我說你往東去了,我才沒把道觀連鍋端掉。」
「您怕他們說謊,才設陣扣住此地住民,以防知情者魂飛魄散、斷了線索;卻不料這位雲劍道人,也在陣中?」見子傾頷首,鐘貴夕追問,「所以……二位相約,是要往哪裡?」
「我跟他兩情相悅,要遠走高飛。」子傾答,「結果此人爽約,晾我滿河嶽找了十年。」
「……我聽錯了?她剛說、『兩情相悅』?」
鐘貴夕小聲同申敕確認。據他所知,子傾向來不解風情;墜入情網,更是無從想象。
然而雲劍卻沒反駁,赧然問道:「這兩位是……?」
「我師弟和他……一个『友人』。他倆合力,才把你心魔制住的。」子傾花兩秒鐘掂量如何介紹申敕,最終還是意味深長咬下「友人」二字。
「啊,多有冒犯。在下阮君義,道號雲劍。兩位好身手,阮某佩服。」
雲劍起立向二人行禮,重新自報家門。
聽得鐘貴夕朝他的小聲驚呼,『兩情相悅』,申敕抬眼聽著、看著那兩人。
縱使這一繫觀的人有錯,但等不到人,就奪去了這一繫觀中不少的性命,這兩情相悅使下的行為......也太過了。
他想起了那抱著木桶尋水,有些膽怯地看向他們的少女,那雙眸子是如此澄澈......又有多少無辜之人被牽連,斷送了此生。
久違升起的怒意盤據在心間,申敕淡漠的開口,「無事,我是半山封瀾的申敕。」連自謙的稱謂都省去,「是鐘貴夕的摯友。」
像是要反駁子傾方才的介紹一般,申敕開口道明他和鐘貴夕的關係。
不是朋友,是比朋友還深一層的摯友關係。他的朋友不多,而跟鐘貴夕從相處到如今,多少察覺到自己對鐘貴夕對其他朋友的在乎又深些,那麼,這種在乎應該可以歸到摯友吧。
申敕望了一眼鐘貴夕,又轉向面前二人,拋去一話,「而既然已無事,我去別處看看。」
看似是給他們一個放寬心交談的空間,實則是申敕不願再待在此處,他明白在這兩人面前,心中的怒意絕對壓不下。
「這邊好了,你再來找我。」這話無疑是給鐘貴夕,而還沒等鐘貴夕反應,那黃袍就帶著一身的斑駁轉身遠去。
子傾目送申敕離開,幽幽啟齒:
「你摯友好像不太高興。」
申敕緣何生厭,鐘貴夕心中有數。子傾出於一己私慾、將此地住人生殺予奪,他亦難以苟同。
但思及他自己適前棄生者於不顧、火急火燎趕來襄助,鐘貴夕只覺他與子傾、實屬一丘之貉,不該五十步笑百步。
他沒能信任申敕到底,申敕卻同他以『摯友』相稱。
漂泊一生,能結交幾個摯友?
這詞用在他身上,不值。
「託您的福。」鐘貴夕正愧怍,怏怏反唇相稽,「二位敘舊還請趕緊。要嫌我礙事,我就也找個地方涼快去。」
「確實有點。」子傾偏了偏頭,示意鐘貴夕往後看,「我看那幾個小鬼想找你,去跟他們道個別唄。」
循向望去,彈弓少年、狼狗少年與少女藏在斷壁後。鐘貴夕於三人面前蹲下身:「怎麼啦?」
「要跟兩位俠士道謝。」狼狗少年帶少女上前,「大俠特地施法,想保全生死雙方。此番用心,我們無以為報。」
「哼,我可不謝他!」彈弓少年抱起手,「他要是心誠,哪會中途溜走?」
狼狗少年瞥彈弓少年一眼:「你偷偷摸摸跟過來,就為了潑冷水?」
「不是!」彈弓少年憤憤。扭捏一陣,他開口,「對不起,不該說你們跟那女魔頭沒區別。」
「就這些?」狼狗少年鄙夷。
「剛才少軒哥哥還說,靈龍真帥,風刃真帥。」少女含笑補充。
「我沒有!沒有!」彈弓少年面紅耳赤,大聲嚷嚷。
聽三人嬉鬧,鐘貴夕稍放下心中芥蒂:
「好。黃衣服大哥哥不在,我轉告給他。」
尾音甫落,兩個少年驀然失神、跪倒在地。鐘貴夕忙護住少女,詢問子傾:「這是?」
雲劍見狀蹙眉:
「不妙。先前有心魔盡吞陣中怨氣,才沒讓亡靈暴走。今者魔已降,怨氣積聚,久留恐滋生瘧疾。……子傾。」
子傾默默讀了雲劍的神色,長歎一聲。她雙手合十,閉上眼睛:「我現在解除陣法。逝者回歸輪迴需要時間,有什麼話沒說完的,抓緊。」
整座道觀應聲撼動。陣陣轟鳴中,天際素白漸次褪去,透進日光。
鐘貴夕輕按少女的肩。她的視線於兩個少年之間來回遊走,泫然欲泣。
少年們雙目緊閉,周身有微光縈繞。少頃,二人身形騰空而起,衣襬為風撩動。
眼看面前同伴就要消散,少女忍住淚水,高聲宣誓:
「洵哥哥、少軒哥哥、還有阿毛——!謝謝你們!汐兒、汐兒會連你們的份一起,好好長大!」她一哽咽,「好好長大,照顧爹娘,還有少軒哥哥的爹娘!所以,你們別擔心!汐兒不怕!」
鐘貴夕仿佛看見二人揚起唇角,露出了笑容。下一瞬,兩具亡魂就徹底消逝,不見蹤跡。
「汐兒、汐兒……不怕……嗚嗚……」少女淚珠滾落,大滴大滴砸在枯葉上。
鐘貴夕不語,靜靜拍著少女的脊背。
--
少女張大雙臂,同鐘貴夕揮別。末了,她踏步遠去,蹤影遁入天地際涯。
鐘貴夕回過頭,目光落在子傾身上。她手捻一束劍穗,神情遼遠。
「量師父千算萬算,也算不到子傾姐會有這番模樣。」鐘貴夕笑道。
子傾收起視線:「未必。他從前問我『世間有長情延綿,任斗轉星移,自如一——此言可乎』。當時覺得這問題沒頭沒腦,蠢得可笑;如今一想,後頸直發涼。」
「您如何答?」
「我答,『此言謬甚。世間所謂情者,皆許山盟海誓、從一而終;實則世殊時異、情隨事遷,難長久。所以談情說愛的,多是凡人,才能讓命數先於情數耗盡』。他就笑,不置可否。」子傾話鋒一轉,
「那鐘貴夕,我問你。你相信世間長情麼?」
鐘貴夕語塞。
他常祝人良緣美滿、百年好合;要幾經風雨、幾經磨難,才能守住緣分、延續百年,他從未認真想過。
何況府仙、精怪之壽命,豈止百年。
可他更不願矢口否定。
因為他也有奇緣一段,期盼望穿歲月、也不見其絕期。
「……我答不出。」
「我當時也輕狂。分明是毫無心得之事,卻要裝模作樣。」子傾歎道,「淪陷情網,想來只是一瞬;此後愈發不自量力,要守一世。……這暫且不提。小桃子呢?」
「在遊仙驛。此行太險,沒帶他。」
「喔。你師父也在?」
鐘貴夕搖頭,不作聲。
子傾瞳孔一擴。她略作沉吟,重又抬眼: 「短短十年,滄海桑田。」她感慨,
「活得太久,反倒忘了世事不變則已,變則一瞬息。」
--
子傾御風而起,轉瞬融進斜陽,原地只留鐘貴夕一人。
她說要逐雲劍元神去,以探求此緣此情,能留存多久。臨行前囑託師弟時不我待,應當機立斷,免得之後追悔莫及。鐘貴夕乖乖答應,不解她居心何在。
他伸個腰,按約該去找申敕。思忖片刻,他想起申敕此前注目前方鐘樓、似有所介懷,於是提步邁往後庭。
風從廊道灌入庭院,捲動起樹叢,樹叢一陣浪湧,落下不少葉片於黃袍上。
申敕睜開雙目,他已在後庭待坐了一陣。
他離開廣場那時,毫無目的的行走,只想著能離他們有多遠便走多遠,直到一陣劇晃、輕響的鐘聲入耳,他抬頭看見初來一繫觀時曾瞧見的鐘樓,想到了他要鐘貴夕找自己,才緩住腳步。
申敕面朝上,看著褪去灰濁、染上昏黃的天空,『已經......過這麼久了嗎?』他還記得今日踏入一繫觀才辰時。
時間的洪流總是讓人唏噓不禁啊。
饒是他記性再好,也不免模糊許多曾經重要深刻的記憶,但也因為重要,所以無法真正忘卻、埋沒,一經點撥就想起片刻,而僅片刻,就讓他有些受不住了。
申敕在閉目療靈時,他總算想起這一路上的既視感是從何而來了。
一繫觀此情此景,就跟錦繡山莊覆滅時很相像......都是因一場執念而覆滅。
執念,當真是如此霸道?霸道地連生靈的命都不顧嗎?
申敕忽覺一陣疲憊,挺直的背往後躺去,斜靠在樹幹上尋求一點支撐。
沒有察覺到身後一道人影正緩緩走來。
不多時,鐘貴夕步至檐廊盡頭。後庭以內,落葉成席,吞沒長靴半成聲響。
『……還真在這。』
他駐足。越過數叢枝杈掩映,有背影默然,輪廓被夕陽勾勒得分明。再舉目,便是鐘樓。
鐘貴夕沒少望見申敕的背影。在他記憶中,申敕總將背挺得筆直,落落得體、滴水不漏,大有擎天玉柱之勢。
如今此人竟撤下戒備、斜倚一棵香樟,想來若非缺少氣力,即是缺少心力。
鐘貴夕莫名心悸,不知該從何開口。
他憶起申敕的摯友宣言,一時雪上加霜、更加忐忑;越想越覺得申敕當他是摯友,卻靠樹不靠他,似乎不太厚道。
鐘貴夕於是找回餘裕,悠然上前:
「站好。代理掌門也是掌門,這副模樣可不能教別人瞧見。」他伸手搭在申敕肩上,「有啥意難平的,回頭跟我聊?」
說完,還笑盈盈補上兩個字,「摯友。」
不配當摯友就改,改到配為止。
他心甘情願。
「這裡除了你還有別人嗎?」申敕雖這樣說著,但還是依言直起了背。
申敕轉頭朝向鐘貴夕,看著那副笑顏,本有話就直說的他,卻不是很想讓一些舊事磨花了那笑;而畢竟過往就只是過往,也只是自己又覺不甘,再度提起了一回......如此而已罷。
他收斂下許多思緒,「難得清靜一刻,倒是被你瞧見。」語氣平淡的挖苦對方與自己,可面上卻有幾分的溫和。
「忘了跟你說我會在哪等,你沒找很久吧?」
話題被若無其事地岔開,鐘貴夕嗟嘆:
「我要再找久些,怕就真該有別人來擾您清靜了。」他收手,「有你幾句口信。」
「其一。『大哥哥器宇軒昂、威風八面,真是河嶽英傑』。這是小鬼們說的。」鐘貴夕比個『一』,大肆添油加醋。
「其二。『近日多有叨擾,感激不盡』。這是子傾姐說的。」鐘貴夕比個『二』,不忘去粗取精。
「其三。辛苦了。」鐘貴夕比個『三』,笑意溫然,「這是我說的。想吃啥,我請。咱買了回家。」
那有些浮誇的形容,有幾分是那些孩子說的,又有幾分是鐘貴夕這算命仙增添的,申敕了然也坦然了。
「呵,第一則我還信個幾分,那二啊,就免了吧。」說完手一抬,玄色符條從黃袍袖口竄出一大截,速速拂落停於申敕衣上的葉片後,往前探頭,引領著回半山封瀾的方向。
申敕踏立著被夕陽曳長的影子,側頭望向後方那隱於宏偉鐘樓後的落日。
朝陽、落日,最靠近地面的日陽。
一個離地升空,一個從天投於地。
再移目向鐘貴夕......這名字,倒是挺合他。
「走,我們去實現三。」
申敕彎起一道淺弧,面上被夕色渲染,看起來比平常多了幾分的生氣,「我待會傳道訊息往半山封瀾,諒你下次不敢再提請客。」
說完便先一步走在前方。
申敕拂袖向前。有斜暉幾縷,滌洗他一身風塵。
是了。他申敕舉投之間,本應恬澹如此、安穩如此。
鐘貴夕莞爾。
他不知道申敕肩負了多少過往,只知道當下大小瑣事,能分他一半;倒也不賴。
「儘管傳。」
鐘貴夕幾步跟上,覺得大不了挨小桃子數落一通,無關痛癢。
他步履輕快,帶起幾片枯葉;道觀與夕陽,皆丟在後頭。
====================================
噗底再偷放一張模糊版的
辛苦阿時了!!!!
很開心在這回的打鬥劇情能夠讓申敕發揮個幾下XDDDDDDDD(不常碰這樣的劇情,整個耗去了腦袋瓜的細胞
而不論是打鬥還是其他的劇情(?),這回交流,我整個大滿足ˊ/////ˋ
也很久沒有對這麼長的交流了,再次感謝阿時在這交流斷斷續續的等我這小廢物><!!!
感謝交流!!!!!!居然有87欄wwwwww(大笑
我才4小廢物哇,根本tag不到人(O
真的很榮幸能邀請到申敕和阿茄參與這篇創作>///<辛苦阿茄了!!!!我真的真的非常感動!
斷斷續續對了很久,依舊讃嘆阿茄的細心以及耐心!!!打鬥部分super棒,華麗度爆表Q////Q
再次感謝阿茄願意配合這邊!!!有看到兩位角色感情的成長(?),覺得非常欣慰^////^
87,還行還行XDDDDD我邊回覆的時候還在算欄數會不會到100
(
我有看到wwwwwww大概是噗浪寂寞了,想要跟你玩兒
(不對,是你被噗浪80
我也很高興(((ˊ//////ˋ)))看到兩人的感情有一點點的升溫 (在交流的途中,不斷露出姨母般的微笑(怕
【年年】鐘貴夕
5 years ago @Edit 5 years ago
Ink34tw_3: 87好,87吉利(一點也不#
嗚嗚不!!不可以80阿茄!!!都是我的鍋!!!!
XDDD清醒點!!尼可不是姨母,是親媽
今後這邊不器用的貴夕和他家中之,也請繼續多多關照了>////<
【中之】
兩位交流辛苦了0口0////感謝款待>///<
這次的情節和角色也都好喜歡!
整個接續也都超流暢天衣無縫(艸////好厲害!
看到姉貴子傾和天然呆雲劍真情上演戀愛絕緣腦也能談戀愛(雖然悲戀QQ),不知貴夕是否心有戚戚(戳戳
然後一直淡定袒護貴夕的申敕豪帥^q^////握手充電那邊不能更男前U/////U摯友並肩作戰果然是讓人腎上腺素迸發的導火線!
蒙然和封凌天降大餐,不曉得有沒有很開心XD
貴夕別怕請客哇!偷偷塞給你芳醴堂折價券^q^
shikitanNeo:
感謝禹中完食&長評>//D//<能有流暢的感覺真是太好惹
いかにも……!我自己都有在奇怪子傾和雲劍到底是如何成就的XDDDDD果然高溫高壓會使絕緣體導電呢
……!(??
私心期待不會是悲戀,二位先前缺乏溝通、沒能守住羈絆,但有
科研精神一級棒的子傾姐堅持探索,或許能開闢出一條新的道路呢……!
好在貴夕好像還能充進去電、不太絕緣的樣子wwwww期待他能早日有戚戚(別光期待,想辦法誒#
真的!摯友太棒Q/////Q很感謝可愛的阿茄和帥氣的申敕,願意跟我家笨鳥一起玩
……!
我我我覺得折價券可能不OK,要抵扣券才OK(大笑 shikitanNeo: 诶?!咿??!!天哪Q////Q謝謝石禹中的觀看及回覆!!!
試問,為何這世上這麼多的天使?
那段劇情真的要感謝子傾姐的提點!!不然申敕這木魚腦袋大概不會想到要上前幫忙充電
嗚嗚有了前輩們(?)的指導(??),我想,可以留給後輩們一些啟發
感恩前輩讚嘆前輩們(雙手合十
吃的是芳醴堂嗎
那他們一定開心壞了XDDDDD
不過封凌還不大,所以吃不多,吃最多的是蒙然呢
感謝貴夕天使的招待(好意思#
---
HiroYana: 兜兜轉轉了幾回,他們的關係總算也從普通朋友變成了摯友wwwwwwwwwwww
這條路,大概還會繼續九彎十八拐下去的!
夥伴,之後再一起加油!!
讓我們迎接霜糖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