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盆擱在床邊,半滿的熱水恰好淹過琴身。
倪牧畫好維持溫度的符文,一溜煙鑽進被窩,只那雙大眼還是充滿好奇地往外看,「這樣你就不生病了嗎?」
「哪有這種好事。」輕咳一聲,坐臥在床上的莫語閉上眼,眼底是困倦的淡青色,「稍微舒緩一些罷了。」
盯著水盆好一會,倪牧悄然開口,「莫語,絕響是你的本體嗎?」
瞥了做出爆炸性發言的倪牧一眼,莫語低聲咕噥,吃力地揉揉她的腦袋,「知道就好,別到處嚷嚷。本體被破壞會死的。」
「才不會。」小姑娘鼓起腮幫子,撇過頭去不說話了,眼睛卻控制不住,時不時往琴上瞟。
莫語好笑地看著鬧彆扭的背影,目光是自己也沒察覺的柔和,「聽不聽故事?」
莫語輕笑,自顧自開口,「我想想,我還在魔界的時候……」
但身在沒落世家,沒權沒位的,比拳頭的事一向和他無關。單靠機敏的腦袋和幾個管事輔佐,倒也順當地經營下去,因此也沒人和他計較過缺乏魔威這檔事。
畢竟,在父親失蹤之後,本就不盛的家業差點給親戚吞吃殆盡,若不是自己一肩扛起,恐怕連點渣都不剩。
照總管的說詞,那年,父親斷了音訊,無人主事、產業遭侵吞,宅內人心惶惶,往日父親最重視的園圃竟無人清掃。待總管決定鎖上園門、減輕人力支出,卻意外在園中發現了他。
這個容貌姝麗陌生、卻身負濃重主子氣味的少年理解現況後,閃電般地奪回一家主權,甚至保下幾個核心家業,穩固了即將分崩離析的家。
待到清醒,已是三日之後,在談判桌上和主子如出一轍的狠戾蕩然無存,甚至想不起自己的姓名和來歷。
總管對外宣稱他是父親的長子,代替流浪癖發作的父親接管家業。不知道是未曾謀面的父親真如此率性,還是需要一個神主牌,總之他沒什麼阻礙地成了一家之主。總管暗中培育,並給他起了個名:莫語——莫要言語。
他其實很感謝這個玄蛛化魔的老人家。打有意識起,總管便一直陪在身側,盡心盡力地教養他。從解說魔界環境、家業狀況,到指導應對進退、生活禮儀,夏夜敲棋秤、冬日同偎炭爐,還不時帶喜愛樂曲的他四處結交觀摩……名義上,他倆是主僕,實際情誼堪比祖孫。
因此,當他發覺自己缺乏大魔天生應有的魔威,第一個便是去找玄蛛總管商討。
總管只是看著他,搖搖頭,六只眼睛流露淡淡的不捨,「偶爾會這樣,你的母親應當不是魔族。」
他只消沉了一夜,隔日便照常起居,讓原有些不放心的總管吃了一驚。
「不影響生活便不要緊。反正不靠魔威,這位子我還坐得穩。」他是笑著說這話的,事實也證明他沒托大。
家業重上軌道,私人興趣上也結交了幾個樂藝同道,當一切漸漸安定,他來到魔族成年的一百八十歲。
那夜宅子很熱鬧。總管贈了他一張琴、一襲黑袍,袍子是堅韌著稱的玄蛛絲織就,琴弦亦是相同材質,挺挺地繃在檀木琴上。他喜得不顧禮節,狠狠摟了清瘦的老人家一把,便出門向同道顯擺去了。
原本只是分享喜悅的舉動,孰料,卻引出一名撼動他平穩生活的人物……
「然後呢?」說著「不聽」的大鯢不知何時已經趴到莫語腿上,滿臉緊張地望著他。
想起自己還在抗爭,倪牧表情一陣扭曲,最後放棄地搥了莫語兩下,「誰叫你誤會我,你的事我才不會亂說。」
「嗯!」勾上莫語伸出的小指,倪牧晃啊晃,「告訴我嘛,出去之後你怎麼了?碰到仇家了嗎?」
「啊,算是……」莫語的眼神渙散了下,恍惚間,回到那個改變他一生的雪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