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開家鄉，近百年了。

倪牧已經很習慣自己的名字，對世事的理解也不若當年的一張白紙。
比如說，她明白了雪有多寒冷（首次摸雪讓她在火邊烤了好久才恢復行動力）；又比如，莫語長年戴紗帽的原因（她因此學會「紅顏禍水」一詞，只是每次講都會挨莫語揍）。

然而，即便懂得藏起尾巴、混入人群，好歹算個有常識的小精怪，倪牧還是始終不能明白，明明在各方面都相當強悍的莫語，為什麼每到冬天必染傷寒。

「這是少年早衰。」她曾在病榻前一臉嚴肅地覆誦小二的話，然後被修為兩百八十年的魔追得滿客棧跑。

她也曾向據說非常靈驗的大廟求來平安符，結果莫語壓著她上了三天的符籙學，她才發覺眼前魔是世間少有的術法大家，靈驗的平安符給他拿來當入門教材都還嫌太淺。
也因此，她開始著迷陣法符咒，數十年來無心探究莫語傷寒的原因，直至今歲，他們落腳於一處名為阡陌居的洞府。

踏遍大千江山，見識無數風景，也與眾多生靈結下深淺緣分，倪牧其實並不討厭人類。雖然初出山便遭俘，和莫語遊歷的日子也總有人視百年大鯢為進補神物，她依舊能放開心胸接受每一段陌生的相遇。

只是，人間靈氣日益稀薄，又總有股詭異的氣息追著他們跑，在某次聽聞界外有專供非人住宿、管理嚴謹的處所，和莫語計議後，便動身前往了。

登記、抵押貴重物品、取得鑰匙和居住權，如今二人在此隱居數月有餘，鄰人友善、管理人細緻，竟讓長年旅走的莫語滯留下來，甚至久違地譜起曲子。
感受到安定的倪牧便也四處結交去了，賞楓宴、長夜觀星，洞府特有的季節讓她玩得不亦樂乎，也因此忽略管理人的寒冬提醒……

等她差點凍成冰棍地推開房門，鋪天蓋地的咳嗽聲終於讓她想起某人逢冬必病的破體質。

「莫語！」倪牧大驚失色地撲過去，連門都忘了帶上，灌入的冷風讓莫語差點把肺咳出來。

好不容易關上門、用所有的衣料被毯把莫語包成一顆粽子，倪牧才稍微冷靜下來，憂心地看著眼角都嗆紅的青年，「怎麼辦，阡陌居有大夫嗎？」

想擺手卻發現自己動彈不得，莫語有些無奈地搖搖頭，「我就是大夫。幫我把床頭的琴袋取來。」

倪牧依言拿過琴袋、扯開，一段黝黑的檀木琴身落在床上。三尺有餘，通體樸素無雕紋，僅琴面隱隱有裂紋漫佈其上，卻無一股琴弦。

絕響，莫語隨身攜帶的無弦琴。

玄蛛絲擰就的弦如今抵押在阡陌居櫃檯。可就倪牧所知，早在他倆相視之初，絕響便已是這般模樣——無需絲弦便可發聲，莫語是這麼說的。
然而，除了初識時在木桶中聽過的那一道清吟，大部分時候它都躺在琴袋裡，讓倪牧有段時間誤以為它是超大型木枕（為此莫語整整三天不想和她說話）。

見莫語凝視絕響，倪牧歪了歪小腦袋，「莫語？伙房有柴，我去要點就好，不用燒它取暖的。」

回過神，莫語好氣又好笑地瞪了倪牧一眼，「誰要燒了。你去澡堂要些熱水，還有個能把絕響放進去的盆。外面冷，畫個聚熱的符再過去。」

硬是把「不做柴，原來是當藥煎嗎」吞回去，倪牧點點頭，裹著毯子出去了。

風雪被隔在門外，房中只剩莫語一人。他努力了好一會，總算抽出手，輕輕放在絕響上。

帶繭的手指滑過裂紋，空氣竟隱約盪起一串漣漪。

莫語望著它，久久，才近乎無聲地啟唇：「……母親……」

===這是讓倪牧逼瘋莫語很快樂的分隔線===